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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诚,这一棒子力道太狠,直接把佛朗机人给弄死了几个,剩下的也半死不活,完全看不出人样了。
佛朗机人蓬头垢面,神情激动,跪在地上,亲吻她脚下的土地。
她躲开几步,示意随从取下佛朗机人的镣铐,带他们去梳洗。
随从应喏。
礼部主事跟过去充当翻译。
她坐在庭院的丁香树下吃茶,听其他人汇报抓捕佛朗机人之后的事情。
“大人,南方当地士绅和这几个外国人关系很紧密,得知外国人被抓后,士绅们联名上书为外国人求情,还帮着四处打点,听说有几个士绅跟着这几个外国人改信他们的什么教,还出资帮他们建造圣堂。”
一旁的周天禄插嘴问道:“圣堂是什么?”
回话的人低着头说:“圣堂就是外国人的寺庙、道观,是他们传教的地方。广东已经建起一座大圣堂。”
几位佛郎机人被带下去洗刷干净,换上干净衣袍,前来拜见傅云英。
他们会说熟练的汉话,都给自己起了汉名,懂得怎么穿中原服饰,会戴网巾、大帽,而且对中原的文化历史都非常了解,甚至会作诗。
其中一位佛朗机人,自称他叫白长乐,说他和江南一带的士绅互为知己,因为仰慕中原文化,为了传教而来到中原,绝对是善意的,无害的。
傅云英笑了笑。
白长乐灰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恭维她气度出众,让他一见就为之折服。
旁边的周天禄咧了咧嘴巴,论说甜言蜜语,他觉得自己绝对是脸皮最厚的一个,没想到竟然会输给一个外国人,这绿眼睛的老头子真是不要脸!
傅云英命人送上饭蔬,请白长乐几人入座吃饭。
白长乐推辞了一番,肚子却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他倒也爽快,大笑几声,谢过傅云英,招呼同伴们一起动筷子。
几人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把一大锅鸡丝面吃了个精光。
“多谢大人款待。”
吃饱饭,白长乐朝傅云英道谢,又是一番恭维拍马。
白长乐在南方待了几年,别的没学会,夸人的句子学了一大车。
傅云英摆摆手,道:“你们既然熟知中原文化,那么我便不同你们客气了,你们贿赂广东总督,私自留居内地,按律,当斩。”
几个传教士哆嗦了一下。
白长乐连忙起身,道:“傅大人,请饶恕我们,我们不知总督大人并未将我们的行程报知礼部,还以为自己获得了许可。我们怀着善意而来,不敢触犯贵国的律法,这一切都是误会。”
傅云英莞尔,继续道:“双鱼岛的佛郎机人霸占我朝领土,残杀沿海华商,你们可知情?”话尾调子拖长,“若查出你们和佛朗机商人勾结,立斩无赦!”
白长乐跳了起来,指天赌咒发誓,说他们几个传教士就和中原的僧人一样慈悲,绝对不会伤害平民百姓,那些佛朗机商人在本国也恶贯满盈,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傅云英当然不会信。
传教士能和江南士绅打成一片,靠的绝不仅仅是他们渊博的知识和热情的态度,历来商人杀人,传教士传教,虽然各司其职,其实如藕节一样,藕断了,丝还连着。
等白长乐几人都发了毒誓,她慢悠悠道:“我自然是信你们的,可皇上不信,阁老们也不信。你们都是一样的金发碧眼,都来自海外,中原人根本没法分辩,你们要怎么证明自己和佛朗机商人没有关系?光靠几句申辩,如何取信于人?”
话音落下,周围的亲兵慢慢靠拢,拔出腰间弯刀。
抽刀声让一群外国人更加害怕了,双腿抖如筛糠。
白长乐苦着脸思考许久,和同伴们小声用佛朗机语商量了一会儿,咬咬牙,道:“我们中有几个教徒曾在海上行商,知道他们的舰船弱点在哪里。大人,我们愿助官兵捉拿海寇!”
在白长乐看来,商人都贪婪而狡诈,因为他们,国内经济崩溃,市民大批大批饿死,既然商人不顾民众死活,而且滥杀无辜,那么他不必讲究什么同胞之情,为了自己的信仰,他愿意适当做出一些让步,反正只是告诉中原人一些浅显的知识罢了,上帝会同意他这么做的。
之前曾有数位传教士试图在中原传教,都以失败告终。
白长乐是第一个说服士绅改变信仰的外国人,他通过和江南士绅的来往,深刻认识到从下而上改变中原人的信仰非常难,必须而且只能走上层路线,先打动中原人的贵族、士绅、高官,才能够帮助教廷扩大影响力。
傅大人是天子身边最信任的大臣,如果能成功博取他的好感,继而接近那位年轻而宽和的东方皇帝,那么让东方这块从未有传教士能够征服的广阔土地变成新的教区将指日可待!
白长乐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正是由于感受到上帝的指引,他才会来到东方传教,现在,他终于找到自己的贵人了!
“大人,请相信我们的决心,我们将竭诚为您提供帮助!那些肆意杀害平民百姓的凶徒,绝不是我们的同伴!”
傅云英抬起眼帘,点点头。
这只是第一步,大小佛朗机人靠着他们先进的造船术、航海知识和炮火武器横行海上,先从抢回双鱼岛开始,他们的船,武器,知识,抢走的财富,朝廷通通都要拿到手。
……
礼部主事和鸿胪寺的人接待几位传教士。
工部的人也来了,他们从傅云英口中得知传教士还懂兵器,要从他们口中套出佛朗机的武器到底有多先进。
几位外国人去过许多地方,知识非常渊博,而且善于言谈,知道傅云英不会加害于他们之后,立马喜笑颜开,滔滔不绝,告诉官员们许多中原人闻所未闻的天文、数学、医学、音乐、绘画方面的知识。
汪玫是南方人,家族中有人和白长乐的教徒认识,族人写信托他想办法解救白长乐,他背着手溜达过来,在一旁听传教士们给工部几个主事讲解“钟”是怎么指示时间的。
一开始,汪玫没把几个传教士当回事,但旁听了半个时辰后,他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他找到傅云英,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古人诚不欺我。”
沉默了一瞬,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傅云英摇摇头,“下官不知道佛朗机人到底懂多少东西,不过下官可以确定,我们不该懈怠。”
中原人一直以天、朝上国自居,程朱理学的禁锢导致大部分固步自封,瞧不起外夷。她和傅云章去扬州时,一面编书,也一面收集书,其中有几本是江南士绅翻译的外国书,其中说到的数学知识,浅显易懂,而且涉及到的范围非常广,让她想起之前学九章算术的那段时光。
汪玫自小有神童之名,博览群书,自认眼界开阔,可那几个传教士说的东西,他以前从未听过。
他负手站在廊下,长叹一口气,“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天底下,和我们一样聪明、甚至比我们更聪明的人,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汪玫走后,亲兵过来禀报,说白长乐手中有一份齐全的舆图,想要献给皇帝,感谢皇帝的宽宏大量。
傅云英让白长乐把舆图拿出来。
白长乐脸色尴尬,说他的东西都让官兵收缴了。
傅云英派人去都察院找副都御使的部下,几个人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箱笼里翻找半天,最后找到舆图时,舆图已经烂了一大半。
白长乐忙道:“我有详细的资料,可以照着这幅图重新绘制。”
傅云英拿着破破烂烂的舆图看了几眼,道:“不能照着这幅图画,你给出资料,交由礼部的人绘制。”
白长乐迟疑了一下。
傅云英点点舆图,“这幅图上,我朝所在的亚细亚位于角落……”
佛朗机人的舆图,画出了一个被海洋包围的世界,他们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球体,有五大洲,分别是欧罗巴,利未亚,南北亚墨利加和南方一片大陆。
这张舆图不是非常准确,不过至少比目前宫里收藏的舆图要更全,舆图上标注的许多地方当年下西洋的船队曾经造访过。宫中有当年官员绘制的舆图,可以和白长乐的这一份互相比较,加以完善。
只可惜舆图上中原不处于中心,这幅图如果献上去,朝中那帮大臣一定会把白长乐骂得狗血淋头,然后拒不承认这幅舆图。
白长乐很快听明白傅云英话里的意思,赶紧道:“我这就改!中原当然属于中央之国!”
这传教士果然精明。
傅云英手指在舆图上滑动,漫不经心问:“每年佛朗机商船运送大批白银至吕宋港,这白银,莫非来自欧罗巴?”
佛朗机国来自西方欧罗巴大陆。
白长乐嘿嘿一笑,摇摇头,“实不相瞒,佛朗机国土狭小,白银储藏并不丰富,他们的白银,都是从南北亚墨利加找到的。”
他手指大洋另一端的一块大陆,那块大陆距中原非常远,如果是船行,起码要走好几个月。
傅云英眉心微皱。
她进宫求见朱和昶。
朱和昶命人去找出当年下西洋的所有文书资料,和白长乐的舆图互相比对。
内官去了半天,回来复命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直打哆嗦,“回万岁爷,那些文书……奴拿不到。”
朱和昶皱眉。
内官说明缘由,下西洋的所有档案,都被王阁老下令看守起来了,没有王阁老的命令,谁也拿不着。
朱和昶脾气好,又叫人去找王阁老要钥匙。
这回他派吉祥代表自己去传召。
吉祥去了一个时辰,回来时同样双腿打战,跪下磕了好几个响头。
王阁老不给钥匙。
朱和昶脸色微变,不小心打翻手边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洒出来,常服袖子半边都湿透了。
周围几个内官吓了一跳,忙上前收拾。
有人取了烫伤药膏来,要为朱和昶抹上,他摇摇手,示意所有人退出去。
傅云英扫一眼他挽起来的袖子底下露出的一截胳膊,烫红了一小块地方。
“皇上息怒,王阁老此举,并不是有意和皇上为难。”
朱和昶不说话,气呼呼打开银盒子,手指挖一点药膏,涂在自己胳膊上,疼得皱眉,嘶了一声。
傅云英接着道:“下西洋虽然扬我国威,可每次出行,钱粮花费数十万,楠木都伐光了,如今国库紧张,王阁老也是为民生考虑。”
朱和昶托着自己的胳膊,可怜巴巴看着她,“云哥,我手疼。”
傅云英噎了一下,不说话了。
看她无语,朱和昶扑哧一声笑了,朝她扬扬自己的手,“好了,我不气就是。”
接着说起正事。
傅云英建议由户部的官员去找王阁老讨钥匙,户部这些天算了笔账,越算越觉得海外贸易的钱很可观,他们已经改变态度,认为可以先在双鱼岛放开海禁,将双鱼岛打造成东南第一大港口,这样江南一带生产的丝织品、布匹、瓷器不愁销路,一定程度上可以遏制海寇。
朱和昶嗯一声,吩咐下去。
接着谈起关于治河的事,这个傅云英不大擅长,没有说什么,只推荐了几个人选。
要告退之前,她眼帘半抬,目光在朱和昶脸上停了一停。
他肤色依然是白,双眉略皱,神色有些萎靡。右手搁在书案上,抹了药膏的地方还是红的。
刚才说手疼,不像是开玩笑。
她垂眸,温和道:“皇上,您还年轻,刚即位不久,不可能事事都顾得到,您有爱民之心,有容人雅量,是民间百姓之福,路一步步走,治国也是如此,急不来的,老先生他们绝没有看轻您的意思,您用不着操之过急,更不用为此沉郁于心。”
朱和昶受伤的右手颤了颤,神情震动,抬起头,乌黑双眸看她许久。
她躬身站在书案前,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到她头顶的纱帽。
墙角铜漏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半晌后,朱和昶嘴角微翘,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走到傅云英面前,双手放在她肩膀上,让她抬起头,朝她眨眨眼睛,“你别担心,我向来对自己很宽容。”
都当皇帝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他开心逍遥得很,虽然偶尔会因为国事烦闷,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开心的。
就和以前在武昌府做一个无忧无虑的世子一样,幼时的病痛折磨他好几年,一辈子无法踏出湖广一步,可他拥有别人几辈子都盼不来的财富,一辈子吃穿不愁,逍遥自在,有什么不满足的?
能够当皇帝,什么都是他说了算,让老爹自由自在到处撒欢,给云哥当后盾,天底下的美人任他挑,比以前在武昌府更富裕,权势更大,他可高兴了!
看朱和昶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傅云英心里暗叹一口气。
也许之前不该担心他。
……
天气渐渐回暖。
傅云章出城办了几件差事,回城的路上,不经意间瞥到马蹄上沾了些微青色。
不知是在哪里蹭到的。
快到城门了,他扯紧缰绳,下马。
随从接过他手里的鞭子,笑着道:“爷,才刚路上看见一个戏班子,正在排演公子的戏,好多人围着看呢!”
傅云章嘴角翘了一下,笑容清浅,转瞬即逝。
随从知道他这是笑了,他在外面的时候疏冷清淡,难得感情外露,这么一个动作很难得了。
傅云章拢紧氅衣,问:“什么戏?”
随从忙答:“自然是公子为民伸冤的戏,刚刚唱到公子拿着尚方宝剑斩了一个皇亲国戚,看的人都拍手叫好。”
傅云章失笑了片刻。
民间话本故事编得越来越离谱了。
随从又道:“听说南边有闺中小姐仰慕公子,专门为他写弹词呢!”
弹词的故事大多曲折婉转,作者中有许多是江南士绅家受诗书礼乐熏陶长大的闺中小姐,故事大多讲的是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
傅云章摇摇头,英姐要是知道自己被写进弹词故事里,和佳人谈情说爱,不知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走在前面,随从牵着马紧随其后。
等候入城的队伍很长,他是刑部官员,本可以亮出身份直接进去,但他平时低调,没有这么做。
一群等着进城的人看到傅云章,见他生得俊秀,气质不凡,忍不住频频抬头打量他。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负手站着。
这时,那群人里忽然爆出一声惊呼:“二哥!”
喊出声的女子一脸狂喜,拨开身边的人,往傅云章身边挤。
“是我,我是傅容啊!”
傅云章眉头轻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