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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彦说,我说的我们,还不是指这个。我告诉你这件事,只想你明白一点,黎兆平不可能去贪那区区五十万。就像你不可能被区区五十万打倒一样。你想吧,你都不可能被五十万打倒,黎兆平会吗?
曹能宪问,你的意思是说,黎兆平比我优秀,他比我立场更加坚定,更加出污泥而不染?还是认为他比我更男人?
舒彦显得有点烦了。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来没爱过曹能宪,原因可能就在这里,他们之间,总是很难沟通。她说,你别老是用这种腔调好不好?我说他更不会,是因为他除了和我合伙的事业之外,他老婆的事业,你是知道的,还有他弟弟的事业,你应该也听说了一些。仅以身家计,他可能是你我的十倍甚至百倍,也可能更多。他有太多的渠道可以赚到清清白白的钱,区区五十万,对于他来说,何须动半点脑筋?
曹能宪说,就算如此,那又怎样?你还没有听懂晚上爸爸说的话。现在的事实是,黎兆平被双规了。被双规,不在于他贪还是没贪,也不在于他贪了多少,而在于权力场已经将他排斥在外了。爸爸讲了一个晚上的道理,你怎么就没懂?
舒彦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混了这么多年,是白混了?官场那一套,你以为我真不懂?你也不想想,黎兆平根本没有受贿,为什么会被双规?这就是你和你的爸爸所说的权力场。不错,权力场是不要他了。可你考虑过没有,到底是哪个权力场不要他了?或者是整个权力场不要他了?你在这个位置七年,想动一动。这我很理解,这几年来,你知道我也没闲着,一直都在帮你努力。问题在于,权力场是一个平衡场。中学的时候,你学过物理,应该知道平衡是怎么回事,平衡是力量的势均力敌,或者说是力量的对立。你当副厅长当了这么多年,你找到自己的平衡点了吗?
曹能宪说。我完全不明白黎兆平和平衡点有什么关系。
舒彦想,人和人真是不同,如果没有他父亲的人脉,没有自己在背后替他活动,他能当上副厅长甚至还会当厅长?让这样的人去当官,真不知是帮他还是害他,或者说是害了民众。好在自己有足够的经济实力,不需要他贪一分钱,否则,他的结局真不知是怎样的。她说,不明白,是吧?那我告诉你。现在,就眼下来说,黎兆平就是这个平衡点。我刚才说了半天,你根本不愿听,因为你心里有了一根刺。现在我对你说明白。我之所以说黎兆平根本没有受贿,却又以受贿的罪名被双规,根本原因在于他是这个平衡点。有人想打破这种平衡,首先就要破坏这个平衡点。你觉得你自己做好了一切工作,这种自以为是,是建立在平衡的一条边上。你以为你站得很稳,可事实上呢?人家为什么找到你,找到你爸爸,甚至找到我爸爸出面给我施加压力?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你认为的那条边,自己都感觉不稳了。人家都不稳,你的稳从何而来?
毕竟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如果说他对官场生态完全不懂,那也不是事实。妻子这样一说,他倒也多少有点明白了,说,你的意思是说……
舒彦根本不想听他说下去,而是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想说明一点。我在进行一场赛跑,这场赛跑,关乎我,也同样关乎你。我们是两位一体。我只知道一个结果,那就是我赢。我赢了,也就是你赢了。换句话说,如果我输了,你也同样输了,甚至会输得很惨。
曹能宪一时无法接受她的话,问,你的意思是说,我除了支持你,没有别的选择?
舒彦说,选择是你的权利,我不会干涉你。不过,你在选择之前,我想提醒你注意一个事实,这么多年来,你支持我和不支持我,得到的是什么结果,你好好评估一下,然后再做这个决定。至于你心里的那些根根刺刺,你要栽在那里就栽在那里,你要让它开花结果,那是你的事。对此,我无能为力。
王宗平走进里面的办公室,彭清源正叼着烟,拿着一份文件,坐在沙发上看。
官员不容易当,虽说不是天天都可以幸福地日李万姬,脑子却是绝对没有闲的时候,就算是太累了,需要休憩片刻,也一定得做点事,看文件成了他们常见的消遣。王宗平认识的不少官员,对于文件有一种特别的爱好,彭清源就是其中之一。
彭清源以惯有的从容问道,什么事?
王宗平说,黎兆平的案子,这几天有很多消息。我见你这几天忙着市党代会的事,就没有向你汇报。
彭清源说,能不能长话短说?
王宗平说,短说也可以,不过事情很多,我怕几句话说不清楚。
彭清源轻轻哦了一声。然后问今晚的安排。
作为秘书,王宗平对领导的行程安排了如指掌。晚上,彭清源将和香港一家公司的客人吃饭,然后和美国一家公司的负责人进行工作性会晤。晚上九点,北京有一位首长的夫人和夫人的妹妹来雍州,彭清源需要去机场迎接。
彭清源想了想,今晚的安排都不能挤时间。去机场接首长夫人的路上,原本有一段时间。可是,因为有司机在场,不方便说话。一般来说,领导的司机和领导的关系,甚至比秘书更深一层,许多事情,领导或许会避开秘书,却不一定避开司机。更多的领导在调动的时候,都会给秘书一个适当的安排,却会将司机带在身边。这也正是因为司机对领导的了解,比秘书更深一步的缘故。但司机的文化层次毕竟较低,有些话自然不方便对他们说,有些事也不太方便让他们知道。
彭清源说,今天很难找完整的时间了,这样,你尽量简单一点。
王宗平说,现在可以肯定,周小萸是被人当成了工具。所谓她向黎兆平行贿五十万一事,根本就不是她干的。
彭清源轻轻地嗯了一下,以此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王宗平拿出一张照片,摆在面前的茶几上,对他说,去银行汇款的是这个人。但这个人到底是谁,目前还没有查清。除非动用刑侦,否则,很难在短时间内摸清这个人的情况。可以肯定的是,周小萸根本不认识这个人,甚至连面都没见过。指使这个人去干这件事的,很可能是齐天胜。让周小萸认下这件事的,也可能是齐天胜。
齐天胜?彭清源问了这么一句,他显然不太相信齐天胜会掺和这件事。
王宗平说,舒彦从银行拿到了当天汇款的录像资料,有两点发现。第一,当天,周小萸本人根本没有去过那间储蓄所。此外,舒彦还查过周小萸当天的日程安排,很清楚,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储蓄所。第二,经过反复比对录像资料以及让营业员指认,认定去办理那笔业务的,就是这个人。舒彦当时就怀疑,这个人与周小萸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复制了很多张照片,拿去给周小萸辨认。周小萸一再否认与这个人有关系。舒彦想逼一逼周小萸,故意暗示说指使她栽赃陷害的人,肯定知道这个人是谁。果然,周小萸坐不住了,急着和人联系,约在喜来登三十八楼见面。
她见的人是齐天胜?彭清源问。
王宗平说,是的,确实是齐天胜。舒彦想了一种办法,对他们的谈话进行了录音。这个录音,舒彦复制了一份给我,我听了,至少证实了三点,第一,周小萸根本不认识那个汇款的人,那笔钱都不是周小萸的,应该是齐天胜的人去办然后让周小萸认账的。第二,这件事,齐天胜即使不是主谋,至少也是出面办事的人。第三,他们的目的已经清楚,是党代会。至于到底是市党代会还是省党代会,还没有确定。不过,齐天胜用到一个极其特别的词,叫权力重建。
彭清源正准备抽烟,已经将烟放到了嘴边,听了这话,将手往外挪了一下,送烟的手,停了那么一瞬,再将烟塞到嘴里,抽了一口,说,权力重建?怎么重建?
王宗平说,我反复听过录音,有关权力重建,齐天胜并没有解释,仅仅提到一次而已。我猜想。会不会有这种可能?他们盯着市党代会或者省党代会,希望建立一种他们接受的权力结构?
彭清源吐出一口烟,说,看来,这件事还真是不那么简单啊。
王宗平继续说,另外,我找人对周小萸进行了一下调查。调查还在进行,但得到的情况,已经足够多了。
彭清源说,这样吧,晚上和香港客商吃饭以及会见美国客人的事,让温市长去吧。就说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可能感冒了,需要去医院一趟。再给德良同志的秘书打个电话,问一下今天晚上赵书记的安排。
王宗平答应一声,走出彭清源的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第一件事,不是打电话通知改变行程,而是通知机关小食堂,给彭清源和自己准备晚餐,送到办公室来。至于更改日程安排的事,他并没有直接给市政府办公厅打电话,而是将电话打给市委秘书长。这类事,自然不需要他亲自安排,秘书长一定会安排好的。再说,和香港客商吃饭以及会见美国客人,原本就是商业上的交往,作为市长,温瑞隆是很乐意参与其中的。通常这类活动,党政一把手只有一个出面,两人同时出面的规格太高。市政府只不过是礼貌地问了一下市委,彭清源表示自己要去,市政府只好将温瑞隆的名单下了。现在,彭清源又说不去了,温瑞隆求之不得,立即推了另外两个安排。
接下来给唐小舟打电话。两人都是大秘,以前关系就密切,交流没有任何障碍。唐小舟说,赵书记晚上已经安排满了,惟一可以考虑的,只是抽出晚上练字的时间。这件事,他需要和赵德良汇报,得到指示后再通知。
返回彭清源的办公室,王宗平继续汇报,因为时间较为充裕,他的汇报也就更加仔细一些。
冷青接到王宗平的指令后,对周小萸进行秘密调查。因为是初步调查,既不难也不复杂。冷青跟踪了周小萸,详细记下了她的时间表,也通过所有可能的方式,从侧面了解周小萸的相关情况。这个女人很张扬,精力又好,整天闲不住,除了在单位上班,其余时间,总是在和一些官员们周旋。在省人民医院,周小萸仗着和很多领导关系好,动不动就以势压人。她压的不仅仅是单位的同事,也包括医院的领导。上上下下,没有人敢惹她。如果因为迟到之类的事受到质问或者批评,她就会说:某某某找我有点事。这个某某某一定是个很大的官。大到医院的领导甚至卫生厅领导绝对不敢去找那个某某某查询。她是高干病房的护士长,替首长服务是她的职责,所以,她可说是在工作,根本不能算是迟到。如果因为某事和某位上司发生争执之类,她就说会:我和某某某上过床,你上过什么?上过山还是下过海?人家哑口无言。如果和同事间发生争执之类,她常说的话是:我夹错了也是个处长,你夹根木头给我看看。类似的话,周小萸说过很多,都成了别人四处传说的段子。比如她说,我的土地肥呀,插根毛就长出一片森林,你长出一棵树给我看看。还说,一根筷子央两个蛋,缺乏安全感,还是放进鸡窝里踏实。又说,男人是探测棒,女人是火星矿,不探一探,哪里知道有没有宝?周小焚这个女人,记性特别好,一些流行的黄色小段子,她背得滚瓜烂熟,还懂得自己加工,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用手机将这些段子发给熟悉的人。
王宗平的介绍,被送饭来的工作人员打断,两人于是在书记的办公室里吃工作餐。彭清源吃了两口饭,一面对王宗平说,继续吧,那些枝节就不要说了,说重点的。
王宗平拿出一份名单,摊在彭清源面前,说,这是她这段时间里接触过的人,前面画星号的,是关系比较密切的,下面画了横线的,是肯定有过关系的。后面打了问号的,是她在医院里告诉别人和她上过床的。
彭清源伸出手,似乎想拿起那份名单,却又在最后一刻犹豫了,弯下身来吃饭,眼睛往那张纸瞟了瞟,显然啥也没看到,再接着往口里扒几口饭菜。
王宗平介绍说,这份名单共有七十六个人,处级以上干部七十人。有一点,周小萸说得很对,每个人都在重要职位,非富即贵。这些人,既有省委省政府的,也有各部委办的,还有市委市政府的。名单的前半部分,共有三十四个人,全都是她这一个星期见过的。
彭清源略愣了一下,一个星期见三十四个处级以上干部?
王宗平说,是啊,我开始也觉得不可能。但冷青的记录很全面,我那里还有一份详细报告,列出了她几点几分在哪里见什么人。除了有十二个人是集体见的,也就是三个或者四个见面,另外二十二个人,全都是单独见的,平均下来,一天见三个。而这每天见的三个人中,至少有两个,是画星号的。
彭清源显然并不认为只是普通见面,所以说,每天两个?这可能吗?
王宗平肯定地说,我说的是平均数,其中有一天,她休息,见了五个。我看了行程表,安排得很紧凑,似乎将时间算计得很准确。
彭清源停止了吃饭,看一眼王宗平,说,她是什么?是机器?
王宗平说,我也对这个女人的精力很不解。冷青的记录是非常精准的,比如她几点几分到哪间酒店,这个房间是谁开的,她几点几分进入房间,几点几分离开,非常详细,一目了然。她和这些人会面,绝大多数是在酒店,不同的酒店。基本上人家开好房间,她先去,在大堂拿到钥匙牌,然后去房间里等,一般半个小时左右,开房间的人就会来,直接进房间。也有两次,她是去某个领导的家里,这种时间也很特别,往往是上班时间,而且,领导的夫人一定是出差了。
彭清源拿起了名单,以很快的速度扫了一眼,他立即看到,某个名字是极为熟悉的,再仔细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名字。他的心中,立即闪过一丝不快,说,我的名字怎么在上面?这两个月,我根本没见过她。
王宗平解释说,名单的后半部分,并不是她这一个星期接触的领导,而是她平常向同事朋友炫耀有过性关系的领导名单。
彭清源再仔细看了看名单,问道,这个东西,还有谁知道?
王宗平说,只有冷青和我知道。
彭清源说,这种东西,如果传出去,会引起天下大乱的。
王宗平自然清楚这一点,对彭清源说,这个你放心,我马上会毁掉。冷青那边,我已经吩咐他了,不要留任何底子。
彭清源问,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什么?
王宗平说。还有一些说法。
彭清源并没有完全理解,问道,说法?什么说法?
王宗平说,最近一个时期,周小萸显得极为活跃,曾经跟很多人说,她马上就要当卫生厅医政处的处长。以后还要当副厅长。
彭清源似乎不太相信这一点,说,处长?副厅长?她真这样说?
王宗平说,她告诉别人,是陈运达同志承诺她的。
彭清源显然异常愤怒,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这个女人,简直是个疯子。
王宗平说,还有更疯的。她对很多人说过,陈运达同志和……和……你,都看中了她的女儿吴芷娅,而且都和她女儿上过床。你们已经答应,要把她的女儿捧为江南卫视的当家花旦,第一红主持人。将来,江南卫视,就是她女儿的天下。
彭清源说,黎兆平不是说,她女儿连普通话都说不准,根本不能当主持人吗?
王宗平接道,事情奇怪就奇怪在这里。黎兆平被双规一个星期后,吴芷娅已经进了江南卫视,并且是局聘。一般人进省广电,至少试用三个月,有的试用已经一两年,还没有进去。她一天都没有试用,就成了正式员工。据说,卫视安排了几个人辅导她的普通话,很快就会让她上节目。
乱弹琴。彭清源说,这些事,都是谁在活动?
王宗平挥了挥面前的那份名单,说,我认真研究过这一个星期里她见过的人,级别最高的,只有齐天胜。不过,这三十四个人中,二十七个,全是那条线上的人。
此时,王宗平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连忙起身,绕过沙发,走到外面,接了电话返回,告诉彭清源,电话是唐小舟打来的,已经和赵书记约好,晚上十点以后在七号楼见。说过之后,王宗平将茶几上吃空的饭盒收走,再将茶几擦干净,给彭清源的杯子里续了茶水。
好一刻,彭清源没有说话,他的脑子在高速运转。
彭清源和陈运达,来自江南省最边远的山区县陵峒,两人从县一中开始认识,同班同学。后来上山下乡运动开始,陈运达因为是独子,留县招工,进工厂当了一名搬运工。彭清源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他是家里的幺子,两个哥哥已经参加工作,他别无选择地去了农村。一年半后,彭清源进了区团委,转千了。后来知青回城,回去的也只是当工人,彭清源却是干部,自然留下来了。从区团委到乡政府,又从乡政府到县政府。到县政府的第二年,陈运达也进了县政府,两人从此便在政坛你追我赶。
外面的人都说,这两个人,是江南政坛的一对挚友。其实,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他们一直都在比赛,同一条跑道,一会儿你领跑,一会儿我领跑,谁都不甘落后,谁都很难将对方抛得更远。俗话说,距离产生美,他们两人之间,始终没有拉开距离,美自然也就褪色了,工作中,总难免有一些磕磕碰碰,尤其是遇到提拔的时候,只有一个机会,是提拔你还是提拔我?彼此难免有一些明争暗斗。
就如几年前,他和陈运达都是副省长,恰好常务副省长职缺。两人谁能上去,谁就可能是下一届省长。中国的官员升迁机制,既不是西方的选举机制,也不是古代的科举机制,而是先秦时代的伯乐机制。千里马若想仕途顺遂,就一定要自己去寻找那个属于自己的伯乐。中国古话也说了,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那么多的千里马等着伯乐来挑选呢,而伯乐呢?既可以选千里马,也可以选八百里马,甚至可以选十里马,你需要怎样的运气才能被伯乐遇到?瞎猫碰死耗子的办法肯定是不行的,你只得自己去寻找。陈运达和彭清源,谁是千里马谁是百里马,暂且不论,他们也深知,关键在于那个赏识自己的伯乐。而伯乐呢?他不能说赏识就赏识,他的伯乐名声可是不能任意玷污的,所以,他一定要选那匹看起来确实是千里马的马。于是,这两匹马一面要寻找伯乐,一面又要做出让伯乐赏识的政绩,同时,还要想方设法让竞争对手给人的印象根本不是千里马。这一番明争暗斗,真可谓惊心动魄,两人间多年来的貌合神离,也就彻底完结。
一轮极其残酷的竞争,以彭清源的失败告终。彭清源败了,他败得既不服又服。不服是他觉得自己比陈运达要出色得多,服却是他很明白,自己所找到的那个伯乐和陈运达所找的伯乐,说话的分量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严格说来,败的不是他,胜的也不是陈运达,输赢仅仅在那两位伯乐之间。
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正当彭清源考虑是不是该挪一挪地方的时候,赵德良来到江南省。
中国的官场结构,往往是本地和外地的结合,如果党委书记是外来的,政府首长就是本地的。反之亦然。一般的省份,很清楚这种结构原则,通常都能和外来干部相安无事。但另一方面,外来干部,在本地毕竟根基浅,场气不旺,时不时受到当地干部的制肘甚至是排挤。也正因为政治生态如此,上面往下面派官员的时候,往往派的是党委一把手,地方产生的,也大多是政府一把手。只不过,江南省似乎和别的省不同,在这里,外来干部很难插足,通常都只是搞一届甚至两三年就被挤走了。派来的如果是党口干部,大家清楚,这是一定要任命的,如果不通过选举,上面追究下来,事儿就大了。但如果是政府干部,几乎都难以通过选举。这些年来,上面陆续派了四位副省长过来,没有一位当选为省长的,通常都只是干个一年半载,就不得不去了另外的省。
在上一任外来的省委书记袁百鸣被挤走之后,当地人原以为会从本地产生一任省委书记。这种小把戏,中央自然看得很透澈,他们自然不能让江南省的小把戏得逞,很快就派来一位书记赵德良。
赵德良一直在北方工作,对南方的情况并不是十分了解。在江南省,他只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彭清源,他在中央党校的同班同学。各级党校是权力场产生场动力的最佳之所,某个人长期在一地做官,怎么可能接触到官场更广阔的平台?靠的就是党校,那是一个动力策源地。另一个朋友就是黎兆平,他们俩是大学时代的同学。了解江南官场生态,赵德良主要依靠的,就是这两个人。
赵德良从彭清源那里了解情况,自然听不到关于陈运达的好话。一方面,彭清源和陈运达竞争常务副省长,他是失败者,两人当时便已经彻底站到了对立面。后来,袁百鸣甚至做梦,想将彭清源推到前台直接和陈运达竞争。彭清源也知道,国官场讲究等级次序,陈运达是常务副省长,竞争省长名正言顺,自己只是一名老资格的副省长,想一跃而成为省长,难度极大。可袁百鸣是省委书记,他做着这样的梦,彭清源能怎么办?只能跟着他往前冲。这是彭清源和陈运达之间第二次类似于白刀战的短兵相接。结果并不出乎彭清源的预料,陈运达胜了,他也并没有败,接替陈运达担任常务副省长。
时隔不久,陈运达和袁百鸣彻底闹翻,抓住蒋雨珊案,对袁百鸣大举反击,袁百鸣失去招架之功,只得灰溜溜走人。陈运达受中央委托,主持了半年的工作。大家都以为,陈运达有可能成为新一任省委书记。谁都没料到的是,中央派来的,竟然是彭清源的党校同学赵德良。赵德良的年龄比彭清源小好几岁,在党校时,他是小兄弟,受到彭清源的多方照顾。到了江南省,彭清源却成了赵德良的下级。
要控制江南省的政治局面,最重要的,自然是控制权力,用好人。赵德良经过一番运作,将彭清源放到了雍州市,担任市委书记。雍州市上一任书记周昕若,任期还有最后几个月,年龄却已经到了,他因为个人身体状况,坚决要求彻底退休。如此一来,彭清源实际是在完成周昕若的任期,他自己的任期,还没有开始,必须等即将召开的市党代会,才能最后确定。
站在陈运达的角度看,赵德良在江南省并无政治根基,如果让彭清源顺利当上市委书记,赵德良和彭清源联手,两人的政治力量,一下子力口强了很多,这种格局,对陈运达显然不利。齐天胜所说的权力重建,是不是表明他想在市党代会时做些手脚,将彭清源选下来?彭清源的市委书记一职,既是省委确定的,也是中央同意的,理论上,地方很难改变。可即使中央任命,也要看民意,假若在即将召开的党代会上,彭清源如果没有被选上市委委员,那就根本不可能进入市委常委会,自然也没有资格担任市委书记了。
彭清源和陈运达同龄。他最能理解陈运达的紧迫感。陈运达担任省长,也不是正常换届产生的。换届之前,他担任省长已经三年,严格说来,现在才是他的第一届,这一届期满,还有两年时间,那时,陈运达五十七岁。对于他来说,最如意的算盘,应该是今年党委换届的时候,当上省委书记。可这个梦因为赵德良的到来破灭了,他的未来,便有两条出路,一是两年后,政府换届时,他继续担任一届省长,一是在此期间,中央给他一次机会,在本省或者调往外省当一任书记。若想当书记,这两年之内,必须实现,否则,中央任命一位年龄超过五十七岁书记的可能,非常之小。
然而,赵德良在江南省的地位一旦稳定,一两年之间,陈运达若想顺利再进一步,同样可能性很小。换句话说,假若能够在这次的党委换届中有所作为,比如挤走赵德良的话,陈运达接任书记的可能,就大得多。
做事要审时度势,要顺势而为。做官也同样如此。逆势而动不是没有可能取胜,一是耗费大,二是得看你的实力如何。绝大多数情况,逆势而动只能以失败告终。几年前,陈运达曾搞过一次逆势而动,他要将人家挤走的目的是达到了,可取而代之的目的,没有达到。现在故伎重演,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人在官场走,要认命。官场有官场的秩序,你如果乱了这个秩序,你就一定得付出代价。
王宗平见彭清源在思考,并没有出声,直到彭清源问他,你怎么看这件事?他才说,现在已经很明显,黎兆平是被人当成了靶子,子弹射向的,却不是黎兆平,而是背后的政治势力。当务之急,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应该尽快想办法把黎兆平弄出来。
彭清源说,舒彦那边的情况如何?
王宗平说,省检同意舒彦以代理律师身份介入此案,只不过是缓兵之计,希望用这种办法给龙晓鹏一些压力,让他别再对黎兆平用刑。也给舒彦调查此案提供一些方便。但若想阻止调查或者释放黎兆平,这种办法,显然是不行的。彭清源说,是啊。
王宗平说,另外,我还有一种担心。龙晓鹏好像一直在刑讯逼供,那些刑罚手段厉害得很,黎兆平一旦承受不了,乱说一通,麻烦就大了。
彭清源问。你有好办法吗?
王宗平说,我没有,不过,舒彦提到过几个办法。一是让黎兆平当选党代表,那时,龙晓鹏就必须提供一个详细的案情报告,否则,就只能放他出来。第二个办法,立案调查龙晓鹏。龙晓鹏经不起查的,一查肯定出问题。
彭清源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说,后一个办法肯定不行。这样你查我我查你,一定会出大事的,搞得不好,整个江南省的政治局面就乱了。人家不讲游戏规则,我们不能不讲。
时间过得很快,彭清源要出发去机场了,王宗平离开办公室去替他安排车。将首长夫人一行接到酒店,然后匆匆忙忙赶去七号楼见赵德良。
赵德良是个相当自律的人,几乎没有不良嗜好,不抽烟,酒也喝得节制。一般人认为,烟酒是官场的润滑剂,即使第一次见面的人,三两杯酒下肚,也可以迅速变得熟络起来。不会喝酒或者酒量不行的人,在官场就很难混下去,原因是你很难进入这个场的中心部位。赵德良自然也是能喝酒的,酒量还相当惊人,不过,他处于现在这样的高位,只要他不喝,没有人敢劝他的酒,整个江南官场,还真没几个人知道他的酒量。同时,赵德良又是一个安静的人,思考型的人,他从来都不疾颜厉色,也很少见他发脾气,他永远者都是一张平淡的脸面对一切。到江南省快三年了,谁都没见他使用过强权。所以社会上有一种说法,说他是一个软面团,意思是说他很懦弱。
在彭清源心里,赵德良的形象和人们公开所说,是完全不同的。彭清源认定,赵德良是一个极具政治智慧的人,他的性格,基本可以用两句中国古话概括,静如处子,动如脱免。他静的时候,通常都在练书法,而他动的时候,执行力惊人,又不是那种雷霆之势,而是四两拨千斤的柔软之力,是一种智力。
赵德良的妻子留在北京,她的生意做得很大,主要做外贸,在江南省没什么市场。省委原本将袁百鸣住过的那套别墅分给赵德良,赵德良觉得,一个人住一套别墅,实在太浪费,何况省委常委们在迎宾馆还有一套别墅,虽然没有明确分给哪个人,实际上,除非中央领导来住,其他时候,也就成了某个人的工作别墅。这些别墅有个统一的名称,叫迎宾馆七号楼,或者直接称为七号楼。外人听了,以为是一幢楼,实际却是一个别墅群。赵德良住在七号楼的三号别墅,彭清源到的时候,赵德良已经在楼上的书房里练字。
唐小舟让王宗平等在一楼,他领了彭清源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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