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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万紫楼的高层,接触过一些外人不知的绝秘情报,香菱更晓得当时同盟会内部的风暴,远比路飞扬说的要厉害许多。
什么事都一样,强横手段压下,有压得住的人,也有压不住的人。同盟会之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天妖之死的交代,他们更愤而质疑,陆云樵是卑鄙无耻的伪君子,虚报战功,夺了某人的功绩,这样的质疑,自然不见容于同盟会的“主流”派系,两边激烈冲突之下,不少同盟会的菁英自此破门离去,这其中就包括胡燕徒、李慕白两人。
有胆识、能力质疑“主旋律”的人,当然都是菁英份子,以胡李两人为例,这何止是菁英,简直就是集团的主战力,主战力流失,对一个组织的弱体化影响之大,可想而知。后来世人公认,若是同盟会的菁英战力未失,以当时同盟会声势之盛,完全有可能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反过来吞掉两大圣宗,让慈航静殿、河洛剑派名存实亡,而非像后来那样,遭受两大圣宗的严重掣肘,更别说打一个没有天妖的太平军国打上那么久才结束战争。
“我……我相信……”香菱认真道:“陆大侠不是那样的人,这些指责的背后一定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苦衷。”
“哦?你知道陆大侠是什么人?你和他很熟吗?我有时候都不晓得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路飞扬笑了笑,眼神忽然变得很感伤,“西门临死之前,求我答应的几件事里,其中一件就是天妖死亡的消息处理,他求我务必宣告世人,天妖是陆云樵独力搏杀,以此震慑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还求我制造假象,让人以为他是跌落粪坑淹死,死前贫病交迫,性病病到毁容了……”
香菱脑中正自揣测,西门朱玉的武功,照理说和陆云樵在伯仲之间,两人都是当时年轻一辈的翘楚,却都与天妖差得颇远,到底是怎么拼命,才能拼到与天妖同归于尽的?但听路飞扬说到遗言处理,注意力被引开,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说,他此生欠下情债太多,对不起很多人,非常愧疚,不想再让那些关心他的人为他伤心,所以,就让自己死得恶心一点,让人家回想到他的时候便想吐,不会伤心。”
路飞扬道:“性病生疮毁容,是他老早就想好的,跌在粪坑里淹死,听说是决战天妖时,临时想到的……”
虽知道不该笑,香菱仍是不禁莞尔,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处理死亡,该说是西门朱玉的温柔,也是这个男人可爱的地方。别的优缺点姑且不论,他这样为人着想,难怪有这么多人十几年来都为他牵挂……
然而,短暂的感伤过后,香菱的理性马上意识到,西门朱玉的遗言或许很替人着想,或许真的让很多人可以不伤心,但照这个遗言实施下去,陆云樵却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他必须强违本心,去占有那份不属于自己,自己也完全不想要的虚假荣耀,对天下人宣告,是自己独力击杀天妖。
为了震慑各方的野心份子,也为了能尽快击溃太平军国,同盟会需要塑造一个强大的英雄形象,稳定人心,支撑士气,这个角色、这个形象,只有陆云樵能担起,所以西门朱玉将这重担委托给他,请他承担起这责无旁贷的沉重工作。
接下这重担后,许多人会质疑陆云樵冒功,即使真的相信是他击杀天妖,人们也猜测他必是用了什么下流手段,暗算、下毒、围殴……否则怎么可能克服实力差?而为了尽快处理这些质疑,维持大局稳定,势必动用武力,这绝对是当年陆云樵最厌恶的作法……
“西门说,手套已经烂了,往后没得戴了,我只能靠自己亲手去做了。”路飞扬道:“当年我总是不认同他的作法,常与他争执,没想到他不在了,我自己却也只能做同样的事……我并不认为这样是最好或非这样不可,一定还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只是……我找不到而已。”
听着这些话,香菱多少可以理解,为何太平军国战后,陆云樵以堂堂天下第一高手之尊,却几乎不问世事,过着半隐居的生活,尽管自己觉得这有点反应过度,但不可否认,他精神上遭受的打击不小,任何人如果不得不背离当初理想,自我否定前半生,都会受到重大打击的。
想到这些,香菱有些难过,想要试着给这个男人一点鼓励,“您……其实不用难过,成大事的英雄豪杰,原本也就不可能被所有人理解,但无论怎样,只要是明白人,都一定会理解您的苦衷……”
“明白人?你说我的兄弟们吗?”
“是的,他们……”
一语甫出,香菱意识到自己的误谬,陆云樵的结义兄弟,像是李慕白、胡燕徒,就是为了此事而与陆云樵翻脸,若说他们能明白苦衷,这话根本是讽刺,当下连忙补过,“像胡大侠、李大侠两位,即使当时基于义愤,未能冷静,但只要给他们时间,相信他们一定也能想通,明白您不是那样的人,解开误会……”
“唔,他们两个吗?这个你倒是没说错,他们确实是明白人,打从一开始,他们两个就明明白白,是我自己糊涂了,枉自浪费了许多年的时间,才明白这一点。”
路飞扬道:“我起初不知,花了几年的时间寻找他们,想要解开兄弟之间的误会,最后终于找着他们,为此闯入梁山泊,想把话说清楚,结果他们听我把话说一半,就笑着告诉我,我要说的事情他们都明白,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料到事实真相必是如此。”
“什么?”香菱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他们都明白,为什么他们还要离开?你们之间没有误会啊!”
“他们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想要离开……一切就是这么简单,只是如此而已,没有别的。”
路飞扬简单解释,口中说得平淡,脑里却回忆起自己闯上梁山泊,听他们两人说出这话时的情景,那时,自己内心的冲击,犹如天崩地裂。
“你们……一开始就要走?为何……为何不留下来?”惊愕过后,自己的表情覆上一层阴影,“是因为西门?西门不在了,所以你们也不想留?”
“不,你完全误会了,虽然也有一小部分理由是因为他不在了,但完全不是你理解的那样。”胡燕徒大咧咧地笑道:“我们和西门是兄弟没错,不过我们与他其实不是那么投契,至少……要讲交情,还比不上你与他的交情那么好,要说为了西门的死而仇视你,那百分百是扯蛋。”
“那……那又为何……”
“因为已经到了不能不走的时候了。”李慕白道:“老大,你我兄弟多年,我姑且问你一句,你认为我们为什么要跟你搞同盟会?为什么这些年来不要好处,与你和西门出生入死?”
“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理念、共同的理想,都希望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所以我们才……”
“所以我们才要离开。枉自做了那么多年兄弟,你甚至完全不了解我们,到现在你还那么以为,老大啊,你知不知道魔门中很多人夸奖你,说你的正直已经正到了一种搞笑的程度了。”李慕白笑道:“坦白说吧,真正希望这个世界能变得更好的,就只有你一个,算上死去的西门,那就是两个,我和老胡根本不在意中土的明天会是怎样,反正不管怎样变,我们都会过得好好的。”
“那你们又何必加入同盟会?以你们两人的武功、本事,在哪里都能过得好好的,甚至大可加入太平军,以当初的声势,太平军还远在我们之上,你们如果选择了太平军,今日成就岂止如此?”
“我、老胡,还有其他的很多人,如果要追求成就,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以我来说,要是我对那些东西感兴趣,今天轮得到虚河子这家伙当掌门?我们都喜欢在自己的世界里,做自己的事,太平军国想收编我们,我们没兴趣,太平军国骚扰我们,我们就打他妈妈的。”
李慕白道:“不是我们选择要跟着你干,是天妖那傻鸟选择和我们对着干,我们就干了他!至于为什么要加入同盟会……因为你为人不错,不会占兄弟便宜,有西门在组织里,又不会无聊,就加入干干看了,反正,要退出、要跑路随时都可以,不是什么大事。”
胡燕徒在旁点头道:“不错,而且,当初西门还保证,加入组织可以享有劳健保,砍死人有奖金拿,被人砍也有医疗补贴。”
“……你们……就为了这个加入同盟会?”
“别听他胡扯,他叫老胡,天生就是来唬烂的,老大你信他就傻了。”李慕白敲了胡燕徒胸口一记,笑着打圆场,“补贴和奖金是当初西门拿来钓我的,至于这个肌肉狂,他当时哪懂这么复杂的东西?只是单纯喜欢砍人的感觉,西门对他说,跟我来,天天有人砍,他就跟着过来入会了。”
这些话听在耳里,自己的感觉就像一个又一个的雷霆霹雳,疯狂震撼,但在狂震之后,倒是慢慢有了如梦初醒的感觉。
诚然,就如他们所说,这么多年的时间生死与共,并肩作战,自己却连他们在想什么都从来不了解,这算什么兄弟?
“西门死了,接下来的同盟会,会迅速变成完全的正派组织,我不想当君子,更不愿被人用侠士的标准来约束,当年我不想待在不周山,现在也不会留在同盟会。”李慕白正色道:“我这还算好,老胡他根本只懂得享受斩人,太平军国那边没得斩了,就只好斩自己人,西门若是在世,大家还可以谈条件、做交易,西门不在了,我们再不走,难道将来等着被你陆大侠清理门户吗?当然有多远走多远了。”
“你们加入同盟会,不是为了救世济民,为什么以往从来不说?为什么我和你们谈理想的时候,你们从来都不反对?”
“因为我们虽然都不是好人,但也绝不是傻瓜,你说的理想又没碍着我们,你的为人也不错,大家陪你吆喝两声也没什么,又不费事,有什么必要跳出来反对?现在装不下去了,又没有西门在中间协调,我们不跑就真的傻了。”
李慕白道:“但说真格的,我们对你的理想,没有兴趣。天下兴亡与我何干?人人安居乐业,国家稳定,我就能快活升天吗?人还是自己活得好最重要,至于什么暴君暴政,嘿,或许老大你不能接受,但天妖就算再厉害十倍又如何?天下苍生是死不完的,杀完一批马上又会出来一批,还没算他们自己搞死自己的,既然怎样都死不完,哪用得着你为他们操心?”
原来……所谓众人为了理想而奋斗,一开始就只是自我感觉良好……
原来……唯一认同自己理想,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已经死了……
那么……既然一起为理想奋斗的人都不在了,这个没人重视的理想,还有什么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