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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里,他害怕见人,害怕见到菊菊上白班的战士们早已就寝了,外面空无一人。他步履蹒跚,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连部后面的槐树林中。在一块青石下,他昏昏沉沉地一腚坐了下来
月亮从浮云中游出来,很圆,很亮,像一面高悬的镜子。彭树奎无力地仰在青石上。他好像看见自己的心上有了阴影,人格上有了亏欠,莫大的亏欠啊!
“郭营长啊”他痛苦地在心里喊着“为什么偏偏让我来揭发你,为什么我揭发的偏偏是你啊!”他闭上眼睛,眼角溢出一滴滚烫的浊泪自从郭金泰把他从运河边上领来,此后领着他练兵,领着他出去比武,领着他施工营长身先士卒,关怀部下,体恤战士的事儿有千百桩,全搅和在一起,一下子理不清了。此刻,他刚参军时的一件小事,却一枝一瓣地凸现在眼前
一九六0年五月,部队驻防在半岛北部的雀山一带。那阵子正挨饿,在家时饿肚子,当兵后也没吃过一次饱饭。当兵最怕站第二班岗,那又饿又困的滋味真难熬呀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轮到他和殷旭升同站二班岗:俩人事先便凑到一块儿商量咋受那份罪。天黑前,他俩到连队的菜地里转了一圈,突然发现刚开花不久的茄子秧中。有两个鸭蛋大小的茄妞妞,俩人当下议定,站岗时把它揪下来,一人一个生吞了它,垫垫肚子。
接岗后,俩人到白天看好的茄棵上翻找了好半天,两个茄蛋子竟不翼而飞了。两人懊丧得要命。这时,查岗的郭营长过来了。
“你们在干啥?”营长用手电在他俩的脸上照了一下。
“报告营长两只茄子让人偷吃了。”殷旭升战战兢兢地说“肯定是头班岗偷去的。”
“噢?”营长侧脸看了看黑乎乎的菜地“你俩对这两只茄子咋记得这么准?”
唉,全被营长看穿了!两人无言以对。
彭树奎不敢撒谎,讷讷地跟营长道了实情。
两个新兵蛋子等待挨“魁”营长却好长时间没吱声。
“等青菜下来就好了。”营长叹着气,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三十元钱递给了彭树奎:“告诉值班员,明天去集上买点花生米,谁站二班岗,就分给谁二十粒。”
在青菜下来之前,站二班岗的人都能分到一小把花生米
这件很小很小的事,已经过去九年了。以后营长再没提起过;段旭升大概早记不得了,可他彭树奎还记得清清楚楚。正是那两只茄妞妞和二十粒花生米,使他知道了怎样做人,知道了怎样带兵可今天,自己干了些什么啊?难道自己的良心也叫狗吃了!想到这,彭树奎痛苦地把头倚到青石上,心里像燃着一团火。他盼望能来一场暴雨,洗掉身上的耻辱;他盼望能有一串霹雳,惩罚他这变得卑微的灵魂!
“树奎——,是树奎吗?”
有人低低地喊着。是菊菊。他不敢答应。
菊菊走过来了。见他一人坐在这里,嗔怪道:“到处找你,你咋躲到这里来了?”
彭树奎侧过脸去。暗影里,菊菊看不清他的脸,自顾坐到他身旁,说:“今儿个下晌,你刚走,那三个坏家伙又来了,还有团里的一个干事”
“又来干啥?”彭树奎紧张起来。
“要钱、要人呗!干事是来了解情况的俺说,钱不是俺收的,谁接下的找谁要去。干事也是这个意思。可那三个坏蛋赖着不肯走正在这时候,郭营长来了,送过来三百元钱,让咱先派点用场,’
彭树奎心里像刀剜一样,阵阵绞痛。
“俺知道营长家的日子也不宽裕,再说营长正受难,俺不收,可他死活不依。加上那三个坏蛋见钱眼开,早早就把钱抓过去了,说剩下的账以后慢慢算唉!好歹算是把他们打发走了”菊菊的情绪很好,话也多起来“营长让俺跟你说,别为这事着急上火营长还劝俺’,让俺就在连里跟你把婚事办了”菊菊说着,用肘拐了一下彭树奎“你你倒是说话呀!”
彭树奎双手紧紧捂着脸,周身瑟瑟发颤。
菊菊悟到又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儿,赶忙站起身凑过去,用劲掰开彭树奎的双手,见彭树奎在流泪,惊问:“你,这又是怎么啦?体检不合格?”
彭树奎摇摇头。
“指导员又变卦了?”
彭树奎满脸是泪,不做声。
“到底是怎么了?你说呀!”
“他他们让我揭发营长”
“啊?你揭发了?”
彭树奎不敢正眼看菊菊,心虚地扭过头去:“我”
“啪!”菊菊猛地挥起手,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了彭树奎的脸上!
两人都惊住了接着,菊菊身子一斜,瘫在了地上。
“菊菊你打吧!狠狠地打吧!”彭树奎绝望地哭喊着“俺对不起郭营长!俺不配做人啊”他挥动双拳,左一拳,右一拳,疯了般地狠狠地捶自己的头!
一个高尚的人假如不能自拔于困境,有时也会流于庸俗。上帝啊,原谅他吧!
从痴呆中醒来的菊菊,这才感到那一巴掌打得太狠了。她“哇”地一声,哭着扑过去,紧紧护住彭树奎的头。
“树奎哥,你你别这样啊,都是俺不好!是俺拖累的你俺不该打你呀”
两人哭做一团
哭声渐渐止住了,两人抽泣着
狂飙般的悔恨和疚痛过后,两人心里更觉酸楚和牺惺。
菊菊把脸贴在彭树奎的胸前,喃喃地说:“树奎哥,俺知道你是硬汉子,不是万不得已,你不会这么做可再咋着也不能伤害郭营长啊!俺这是头回见着他,可你哪封信里不提到他呀咱们的命咋就这么苦哇!连问心无愧地做人都不能”说罢,又泪如雨下。
见菊菊哭得那样伤心,彭树奎哽咽着劝慰说:“菊菊俺,俺没说营长的重话俺说的”
“树奎哥你咋不懂啊,轻了重了且不说,要是营长知道你他会咋想啊?”菊菊抹了把泪“眼下营长正受着难,咱这不是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吗!”
“糊涂,俺真糊涂哇”彭树奎心中又是一阵痉挛。
“你这都是为了俺,俺心里明白可是你也该知道,俺一心跟了你,是敬重你的人,敬重你的心呀”菊菊断断续续地哭诉着“俺冒雨逃走的那天晚上,公社那个坏种见俺至死不肯跟他结婚,说只要陪他睡一宿,那,那一千块钱他就不要了树奎哥,俺对得住你,到现在俺身子还是清白的”
“菊菊!我的好菊菊”彭树奎用颤抖的双臂紧紧把菊菊揽在怀里,一颗颗清凉的泪珠,滴落在菊菊的脸上。
“来到这龙山,俺原打算住些天,就自己先闯关东去等你。可眼下,你撵俺走,俺也不走了。树奎哥!”菊菊悲怆地喊了一声,伸开两臂紧紧搂着彭树奎的脖子“那那坑道里的事俺也看明了,说不准哪一天,也会把你砸进去呀!”
“菊菊,别,别净往坏处想”彭树奎悲咽着劝菊菊。
两人抽泣着,好大一会子没言语。
“树奎哥,咱不哭了。”菊菊从彭树奎的怀中猛地坐起来,她撩起衣襟给彭树奎擦了擦泪,自己也擦了擦泪,又一头偎进彭树奎的怀中,柔情地说:“树奎哥咱俩从小做亲,苦等到现在,咱不能白自来人世间走一遭。今夜里,咱天当房,地当床,咱咱俩就成亲吧”
辛酸的泪水流在一起,燠热的心跳在一起
生活啊,你是那般严峻、酷苛,又是这般美好、动人!
月亮在云层里时隐时现,几处黑暗,几处光明。
夜风轻轻吹来,几分悲凉,几分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