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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所以糟糕的。”
晋生君是知这两人爱闹孩子气的,听到女人说话,才明白今天在自己未来以前这一家人又生着小小风波了。他就说:“又吵了么?我倒真想知道两个平时极相得的人,怎么就把一房空气弄成紧张的原故。”
“原故么?不发薪水,是原因之一种。其余则男子的妒嫉多疑”女人一面说,一面用剪刀铰白府绸新衣的抬肩,把它剪校朋友象是仍然对女人有所刺,他向晋生君说:“还是你好,晋生。你若知道了女人,你是不会同女人结婚的。凡是结婚都很可笑。”
“这我听过许多做丈夫的人同我说过了,但完全是做丈夫的人口吻,其实这样人要他离婚是办不到的。”
“做一个丈夫是不容易的事情,同做一个上等人一样:做上等人不是单象在上海的人穿两身西装就行,做丈夫也不是有爱情就够数的。我先还不甚相信这个话,如今可完全明白了。我劝人不想结婚是真有理由的,可是一个有了女人的男子,或者没有女人的男子,他总只想女人能同他住在一块是幸福,这些人好象真以为女子是水做成,口是只拿来亲嘴的东西,不是同时还能吃饭的东西。”
“你这样骂女人不害羞吗?你的口是做什么用处的?”女人因为答话,剪刀误铰过了灰线,嚄——的一声,缩手已经迟了“嗨,我不做了,我不做了,”她笑嚷着抖气把衣料抓起丢到床后一个衣箱上去,就走过来取烟给晋生君。
“你吸一枝才行。作家应当会吸烟。他不得烟吸,是也有理由生气发牢骚,说学校课决定不上的,你不信就问他自己。”
“我不问他。虽然生气,我看倒好象被生气的人也很愿意,这话不是这样讲么?”
晋生君这样说,朋友夫妇就都笑了。女人笑着,从一个抽屉中取出了一包大白壳朝阳花,送给晋生君。
“试试这个罢,这是密司华从她乡下带来,三千里的人情,不小哩。”
晋生君就剥葵花,说这个上海恐怕买不到。
朋友说:“晋生,你近来做了些什么好文章。”
问到文章,这作家,他笑着不做声,过了一会,才说:“近来在家中只生气。好象有太太的人借事能生太太的气,我这光身汉子就生自己的气也得。”
“为什么不努力?”女人说。
“应当说是懒惰了。我存心同自己生气捣乱,怠了工。近来正有了仿佛非常慷慨,说先送五十块钱来的事,就是我刚才说过的那书铺。他们是看透了象我这种人的一切,所以把钱来收买。告他们钱有一百才好说话,谁知钱不来,却先在前几天申报上载出广告来了。他们都是那样聪明,我想这生意不做了。”
友人就说:“还是要写才行。我是教书教厌了,恋爱也厌了”女人听到这话,针锋相对的向着友人。
“那你为什么不去自杀?谁也不曾留得住你?”
“我因为”
“呸!”这样,女人象是当真生气了,回身向房门,想走。
“怎么,”友人已把女人拉着了“你是当真要给晋生看这些事情象演戏,好给他回去详详细细写下么?”
“这时你欢喜了,可惜你不照照镜子,看你一点钟以前是什么神气。”
“天有不测风云。”
“不知道这话有什么相干。”
“这是说人有旦夕脾气,你什么事也记到心上!”
“我若是能够记,或者我们成天让晋生来记,一天可不知要记多少页。”
“那把我对你顶好的一时也总记下,我就不怕了。”
因为是习惯,说到这里,朋友是到非吻女人不行了,手揽了女人的腰不放,女人摇头逃避决计不行。
“真生了气么?”
“你不是说教书也厌了,恋爱也厌了吗?”
“那是先前,这时可好了。”
“这时我倒厌了,放我吧,我得有事去。”
“笑话。”
“晋生,你看到这个,好好记着,不要忘记,写下去,看男子是怎样可笑东西。”
“晋生也是男子,你骂男子他也有分。”
“但象这种行为男子是并不完全有分的。你总不能让我去爱晋生。”
“这才笑话,你今天是疯了。晋生,你听,当面说明白罢,要爱,你自由的做你所欢喜事情。晋生在这里,我先申明,我不象卑鄙男子用另一种方法干涉别人的事,只要晋生爱你。”
“你看你那脸上的激动,何苦来?你真伟大!我只怕你的言语比你人格伟大超过了五十倍。”
朋友无语,望到女人,猛的就抱着女人不放了。
“你说这个话,说得真好!难道爱情不是自私吗?”
女人就又大声的故意同晋生君说:
“晋生你听,好好记到不要忘记。这时代的模型。名教授的议论。我说他可以代表时代,他不承认,不是怪事?”
一
切近于喜剧的排演,晋生君今天来此,是真俨如有所得了。他一面剥了许多葵花,一面看朋友们的恋爱精练的游戏,只时时微笑着,望到这两个年青人孩子似的行动。他先是还间或搀一句两句空话,表示自己的存在,到后却只是小心的记着这一切,在一旁却不再加一言了。他同时想起的,是另一生活型下存在的陆姓男子一家的情形,若说这一家是代表恋爱的春天,那在自己所住的后楼前房那一家,却可以说是已经到了结实累累,如人在收获物中过着互相赞美过去同时感着萧条的秋天了。
到我要走了,朋友说:
“怎么样?是不是就在这里吃饭?”
他说“不吃饭,因为比关于吃饭,还有更精彩的另一个家庭中情形可看。”
“那你明天来吃饺子好了,我明天包饺子。”
“若是明天还想看你们,从你们行为上找取我需要的材料,那就来。约定的是两万字,久久不拿笔,写来也好象不是容易事情!”
“你认真干吗?要你的是不会把文章退回的。”
“没有办法,也好象只有马马虎虎了。不过今天到这里来,所得到的象极其动人。”
女人说:
“还有动人的在,你还不见到过他摔东西情形。”
朋友说:
“那明天再来看看罢。还看另一个人流眼泪。”
晋生君答应着好好,走下了回旋的楼梯,到下尽楼梯时,昂头望,还望到这两青年夫妇伏在栏杆边向下望。
他与这两个年青人辞别,回家了。坐五路公共汽车,转廿一路,到了家,上楼去,看着邮差搁在楼梯栏杆上几封信,把信一一加上收到的日子,因为信全得作复。看过信,坐定以后,他就记起适间朋友家中的情形来了,心中象是空虚无聊,只想睡。
他睡到床上去,虽然倦极却不能成眠。他不忘记书店那一件交易,因为过一礼拜房租又应当付人,他不能再当真怠工下去了。但是今天显然是又无所作为的过去了,他看到别人吵闹着亲爱着,又看到别人孩子的哭闹害病,他却来往的坐车,时间仍然如往日一样,全消耗尽了。他是无论什么也不能够的。他本来想照到一天所见,不加剪裁的记下,可是兴味总无从使他好好持笔。他实在是不应当放弃每一分钟的时间,可是眼看到从上午到中午,从中午又到断黑,没有方法可以挽留这时间。心思越来越那样粗糙,似乎任什么事也不能把自己情绪变柔和一点,对于别人的事也难感生无限兴味了。
到晚上,吃过晚饭了,晋生君不出门。他躺在床上,也不看书,也不作事,只是躺。时间去睡觉的十一点钟还很远,天气渐热,似乎有蚊子嗡嗡的声音了。
听到那发烧的小孩狂呓。那男子父亲,则仍然象抱了顶小的孩子绕了小小的房间打圈走,且低低的唱着歌。那母亲,似乎是在灯下缝衣,有剪刀铰布的声音。
他爬起来坐到桌边了,把纸本翻开,写了一个题。
“父母:”
做父亲的办公回来,夜间享受家庭的幸福,是抱了顶小一个孩子在房中走动,且唱歌,使这小小灵魂安静。做母亲的在二十五支烛光的电灯下低了头裁衣,抬起头来时,望到睡在父亲臂上小儿天真无邪的圆脸,极母性的向那父亲微笑。
父亲真是可怜,白天到很远地方去办公,到月头把六十块月薪拿回家来,于是把钱摊在桌上,两人就来商量支配这钱在下月中的用途。母亲见到睡在床上另一孩子的瘦脸,就说“拿两元买奶粉,看小三脸多瘦!”
“不行,买一罐麦片好了。我昨天过大马路大利公司,看到写‘麦片五毛一罐’,比这里价钱便宜一毛。”
“那不如煮稀饭了。”
“麦片方便。”
于是做母亲的不说话了,就在买物单上,写上“买桂格麦片一罐,五角。”
在那单上除了房租报纸伙食外,每一条记载,是全经过这样争持才定下的。到后把数目一总,总数下是五十三元七角,两抵计共余钱六元三角正,这钱归入存款,为母亲保留。做母亲的另外付了车钱三元,在账上记出把其余三元三角“存库”了。
第二儿子病倒了,发烧,象出疹子。因为病的纠缠,办公处告了假,但无可奈何,因为扣薪的原故,仍然又到办公处桌边坐下了。在拟就公文上写错了许多字,是因为想起了在病中的儿子,才那样疏忽。以致在一个学校的公文上他写上了“疹子”“要梨子”“吃粥也不想”这类句子,这父亲很可怜。
写到这里,那隔壁父亲,却扣着壁板,轻轻说道:“晋生先生做事么?”
他仿佛是已经为这做父亲的人看到了所写的东西,把笔忙放下,说:“没有事,吃了饭,无聊,在玩呢。”
“不忙么,可不可以过来谈谈?”
“好。就来。”
说是好,就来,就听到那边女人轻轻的很匆促的收拾东西,拖得桌椅响且笑着说:“又忘记喊娘姨带开水了。”
晋生君因为听到别人在整理东西,就站在楼梯边稍呆了一会,才过去扣门。
那男子把门拉开,晋生君就看到房中一切了。出于意料的杂乱,一切显然是才经收拾,然而各处瓶罐的陈列,书架上晾一件衣,牵电灯的线又挂着小孩尿片,而那父亲一出门就挟在胁下的那黑皮包,也很狼狈的被晋生君发现在马桶盖上。主人把女人介绍给晋生君了,就把房中唯一的一张藤椅让给晋生君,那男子就坐到小孩子所坐的矮木凳上,女人则站立在全是瓶罐书籍的写字桌旁为晋生君取烟。烟得了,擦得自来火。
“不用烟,谢谢。”
女人笑,说:
“不用烟,我记起了,晋生先生曾在xx上说过是不吸烟的。”
这烟于是仍然放到屉子里去了,女人一面说没有开水,等娘姨回来才行,一面就坐到床边去,用手抚病孩的额。
那顶大的女孩同第三女孩,先是坐到屋角小凳上象在翻一本旧画本,晋生君一进房,就随到爹爹站起,这时也又坐下了。
“读书么?”晋生君望到那女孩问。
那母亲说:“看画儿玩,没有读书。玉玉,这就是我同你说那好兔儿故事做故事的人!”
那女孩,听到这话了,很腼腆的向着晋生君笑。忽然问晋生君:“你妹妹呢?”
晋生君先是茫然,到后想起这是因为那书上说到自己家中情形,所以这女孩子记起妹妹了,就忙说:“妹妹在北京。你是不是到过北京?”
“不。我是天津生长的。”
那男子就说:
“玉玉是天津生的,因为那时她妈在南开教书。”
“哦,金先生还到南开教书么?”
“教过两学期。”女人说时理着病孩的薄被,过一会,又说道“南开xx省人也不少。”
“金先生是高师登过的!女高师近来好象不如先前了。”
“是的,那时大家还做古文,每礼拜作文一次,做得好有奖。八年了。”说到这里,女人象是想起旧时一些事情,就同她男人说:“我听人说xx也在师大作主任,有六个孩子,同xxx又离了婚。”
“xx女士是相识么?”因为xx晋生君也认识,所以问那太太。
“我同xx是同班,还同一个宿舍住了两年。”
“她的事我倒不知道。”
“也奇怪。”女人说,象是拿自己在作比。她说“有六个孩子,大的比我玉玉还多三个月,平时也很好的,谁知忽然闹分手了。”
那男子,沉默着,到这时就说:
“这是平常的事,不愿负责,就分手了。”
女人说:
“哪里是不愿负责,完全不是责任问题。我知道她,平素就有点不同处,实在说,倒正是因为第一个孩子的责任,才有另五个孩子。”
“这事也真不容易解决,不知道那些孩子怎么办?”
“孩子怎么办?他有钱,她也有钱,自然好办了。”
最后的话是那男子说的话,他在此事上是另有感慨的人,已为晋生君看出了。他想,这两人是把责任来维持,还是因为没有钱才不至于分手?真是很不容易明白的事。
因为短期的沉默,晋生君才注意到女人的一切。这一家似乎较之那大学教授一家还有趣味,这是晋生君见到这女人以后才知道的。
谈话谈了将近两点钟,晋生君见到那第三女孩已坐在那一角瞌睡,他告了辞。
他回到自己的房中,想把刚才谈到的以及见到所得的全记到先前还不完全的一篇文章上去。但不知为什么,总不能再写下去,且莫名其妙,只想到隔壁小孩子会将要在明天或后天死去。他继续写下的,是:孩子死了,母亲守到小小尸骸旁边,等候作父亲的购买小棺木回来装殓。
他完全失败了,上床睡了,等候明天。等候明天或者小孩真死了,或者别处来钱了,或者明天必然来到的,其实只有那娘姨用鸡毛帚毫不吝惜她的气力打灰一事而已。
作于一九二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