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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着眼睛,食指搭在枪机上,死亡的神秘便完全消失了,一声爆响之后,他就会像烟一样消散掉,这或许不会有太大的痛苦。
不听指挥的手却在那里抖,太阳穴被枪口压得很疼、很痛。这疼痛动摇了他死的信心,他恐惧地想:假如他一枪打不死自己呢?他会怎样地痛苦,怎样在在血泊中挣扎?再说,谁又会知道他是为她而死的,为神圣而纯洁的爱而死的。尚武强会骂他是孬种,就像骂那个郝老四一样。他的死并不能证明他的爱情,也不能证明自己生命的力量,说不定连曲萍也要鄙夷他——他的死,恰恰说明了他的软弱无能。
他拼命为自己寻找着活下去的根据。
再说,世界决不会因为他高尚的死而变得高尚。这个迷乱的世界过去不是高尚的,现在不是高尚的,未来也决不会是高尚的。他死了,这个世界上依然充满战争、灾难、格杀、暗算,血腥的阴谋,阴险的叛卖,明目张胆的抢劫和遍布陷阱的黑暗。
不!
他不死!
他不能死!
他还要硬下心肠,和这个世界决斗,击败它,占有它,或者是毁灭它!他要使自己坚强起来,恶毒起来,只为自己的生存和胜利而行动,而抗争。
他进一步说服自己。
他和郝老四不同。他不愿自毙,决不是因为软弱。他很坚强哩!从最后一夜埋葬郝老四开始,就很坚强了。他不是反叛过尚武强么?不是已经开始了加重生命分量的行动了么?他为什么要死呢?他的腿并没有被打伤,他可以走出野人山,去创造属于自己的崭新生活。他还没像郝老四那样享受过人生呢,他还只有二十三岁,还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死呢?
为什么?
“傻瓜!笨蛋!糊涂虫!”
他恶狠狠地骂出了声。
他将枪上的保险闭合了,机械地将枪放入腰间的枪套中。
生命重新变得像整个世界一样贵重。
他开始卷起裤腿,对付正在吸吮着他生命浆汁的蚂蟥。那两只趴在他小腿上的蚂蟥都很大,肚子凸凸的,带着吸盘的半个身子已钻入了他的皮肉中。他点起一缕带怪味的干藤,熏了好一阵子,才把它们从腿肚上熏下来。
他把沾着自己鲜血的蚂蟥,提到一块石头上,恶狠狠地用脚去踩、去碾,仿佛踩着、碾着一个肮脏的世界。
他感到了一种胜利者的快意。
毒蚊子在他身边嗡嗡乱叫,对着他裸露的头部,脖子和手臂频频发动攻势。他认定,它们是蚂蟥卑鄙的同盟者,双脚踩碾蚂蟥时,两只手也挥舞起来“劈里啪啦”在脸上、脖子上四处乱打。
他打得疯狂。
扑腾了好一阵子以后,他累了,坐在石头上歇了一会儿。
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不愿再回去了,那令人恶心的丑剧,他再也不愿碰到了,连曲萍和尚武强的面,他也不愿见了!仔细一想,一摸,那个属于他的,细细的米袋还缚在腰间。他决定连夜独自赶路。窝棚里的背包不要了,在五月的亚热带森林中,潮湿的被子根本用不着.有枪,有子弹,有米袋,有篝火,他就能顽强地活下去。
他站起来,蹒跚着一步步走出树林,走到了他来时走过的路上。他看到了那堆他亲手燃起的篝火,和篝火边的窝棚。
他情不自禁,对着篝火和窝棚所在的方向敬了一个礼。
他钻进了路对过的树林中,沿着小溪,绕过篝火,独自慢慢上路了,走了好远,才听到身后隐隐响起了那召唤他回归的枪声
一路上陆续发现尸体。从昨夜宿营的那个山间小溪旁出发,翻过一座十英里左右的小山,下了山,天傍黑时,已碰到了十二具。尚武强默默地数过。这些尸体或仰着,或卧着,或依着山石,或靠着路旁的树干,大都僵硬了。有的尸体上爬满蚂蟥和山蝇,看了让人直想呕吐。死亡的气息带着尸体发出的异味弥漫在山间的道路上。开始,他还感到悲哀,感到恐惧,后来,这悲哀和恐惧都像雾一样消失了。感情渐渐变得麻木起来。是的,这些人的死亡与否,与他毫无关系,因此,他没有必要为这些死难者背负起道义和良心的责任。
战争,就意味着鲜血和死亡,没有鲜血和死亡的战争,只能是幼稚园孩子们的游戏。而决定一个民族命运的战争,决不会像一场夹杂着童音稚语的儿戏来得那么轻松!战争的机器只要运转起来只能是血腥残酷的,而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历史命运,正是在这血腥残酷中被决定的。
要么,生存、繁衍;
要么,死亡,灭绝。
这道理他明白。
然而,他们却不该灭绝在这人迹罕见的野人山里,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实际上是被操纵战争机器的最高当局出卖了。他不能不怀疑,这死亡森林中浸渗着某种阴谋的意味。那些元帅、将军、政治家们,实际上都是擅长搞阴谋的阴谋家。一个军在他们的眼里并不意味着几万活蹦乱跳的生灵,而只是几万支枪,几百辆战车,几百门火炮,在战争的棋盘上,它只是一个小小的棋子,因此,为了赢得一局胜利,他们决不会吝惜一个或两
个棋子的。
做为单数的人,在战争中是无足轻重的,而又恰恰是这些组合起来的无数个无足轻重的人,构成了进行战争的资本和动力。
人,总归是伟大的。
他蛮横地要自己记住:他不能倒下,不能像路边的死难者一样,沉睡在这布满陷阱的异国的土地上!他是伟大的,强悍的,他要活下去,挤进名流云集的上流社会,在下一场战争中,做操纵战争机器的主人!
他才只有二十八岁,人生对他充满了黄金般的诱惑。在重庆军官训练团接受蒋委员长召见时,他就疯狂而固执地想: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他一定也会像蒋委员长和蒋委员长身边的那些达官显贵那样,安排和决定一个古老民族的命运。他只有二十多岁,那些蠢猪、饭桶们总要一个个死掉的,这是大自然决定的规律。改变国家和民族命运的责任,一定会历史地落到他们这代人肩上。
他曾对蒋委员长充满敬爱之情。
如今.对委员长的敬爱已完全被死亡的气息淹没了,踏上这条死亡之路,他就觉着,他把人世的秘密全看透了,他要战胜这个世界,把这个世界踏在脚下,只能靠他自己!什么委员长.什么杜长官,什么历史使命感、民族存亡的责任感,全是他妈的扯淡!他只能,也只应该为自己活着!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好走多了,走到半山腰上,山脚下一个朦胧的小山村已隐隐约约卧在那里,他没看见,走在他前面的曲萍看见了。他高兴地叫了起来:
“前面有个村庄!”
他驻足向山下看了看,叹了口气道:
“只怕村庄里不会有什么吃的了!”
曲萍不解:
“为什么?”
没等他回答,走在最后面的吴胜男已说话了:
“先头部队成千上万人走过去了,就是有点粮食,也早就被他们弄光了!”
曲萍失望了,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地上不愿走了。
他和吴胜男也累了,坐在曲萍身边歇了会儿。
又走了约摸半个小时,才下了山,进了村庄。村庄很小,只住着三四十户人家,而且,人早就逃光了。村里的房屋全被大火烧掉了,先期抵达这里宿营的百十个22师士兵说,大火是缅奸放的,村里人被缅奸骗进了山。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决定在这里宿营。
他们找到一间只烧掉半个房顶的破房子,从废墟中找了些木头生起火,一边烧米汤,一边等候继续寻找齐志钧的老赵头、刘干事。
快半夜了,老赵头才赶来,一进屋门就抱着花白的脑袋大哭起来。尚武强、曲萍、吴胜男以为是齐志钧死了,纷纷问:
“是不是小齐”
“见到尸体了么?”
“说呀,老赵,快说呀!”
老赵头哽咽着说:
“没找到小齐!没没找到!”
尚武强火了:
“那哭个啥!”
老赵头跳起来,老核桃般的脸皮上挂着泪珠儿:
“刘干事不是人!是是他娘的畜生!”
“怎么啦?”
“他他抢走了我的米,自己跑了!”
尚武强和曲萍这才注意到:刘干事没来。
生存竞争的残酷,活生生地摆到了大伙儿面前。曲萍傻了,嘴半张着,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吴胜男两眼血红,像要喷出火来。尚武强一只手插在腰间的皮带上,绷着铅灰色的脸孔愣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混蛋!”
骂毕,他又猛地转过身子,粗暴地打了老赵头一记耳光,吼道:
“你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你他妈的也是混蛋,你为什么放他跑了?你怎么还有脸活着回来?啊?!”
老赵头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像孩子似的,哭得更痛心。
曲萍看不下去了,冲到尚武强和老赵头中间,狠狠地盯着尚武强,激动得浑身颤抖:
“这这能怪老赵头吗?你你竟打他!他他他这把年纪,能做你父亲了!你疯了吗?”
吴胜男不像曲萍这么放肆,可态度更坚定,口吻更冷峻:
“尚主任,你错了!老赵这么大年纪,能弄得过那个姓刘的么?你知道你这一巴掌打冷了多少人的心吗?尚主任,你要向老赵认错!”
尚武强从没想到平日和和气气婆婆妈妈的下级吴胜男竟敢用这种命令的口吻和他讲话!竟要让他向一个伙夫认错,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他认定:这个世界是乱了套。
他盯着吴胜男浮肿苍白的脸孔看,仿佛要在这张脸孔上找回自己不可动摇的尊严。一边看着,一边想:不是他疯了,就是她疯了。
他断定是她疯了。
他得制止住这不分尊卑的疯狂。
“如果我不认错呢?”
吴胜男猛地把枪拔了出来:
“或者我打死你!或者你打死我!”
这场面把曲萍吓坏了,她扑过来用胸脯顶住吴胜男的枪口,失声叫道:
“吴大姐,别别这样!他他是被气糊涂了!”
转过脸,她又对尚武强恳求道:
“武强,你你认错吧!你你是一时气糊涂了,是吗?啊?你是晚辈,就认个错,也不失身份的!”
紧张的空气也把老赵头吓醒了,他扑过来,抱住吴胜男的腰说:
“吴科长,怪我!都怪我!尚主任是对的,是怪我,怪我呀!”
尚武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流着眼泪,拉过老赵头,脱下帽子,对着他鞠了一躬,而后,拍着他的肩头说:
“老赵,我对不起您!我错了!”
“不!不!尚主任,是我错了!”
老赵头感动得直抹眼泪。
吴胜男这才将枪插回了腰间。
尚武强恢复了理智,恳切地对老赵道:
“我是被那个姓刘的气糊涂了,一人就这么一点米了,你的米被抢去,就等于半条命被抢去了呀!我是为你着急,才失了态。”
吴胜男说:
“老赵的米被抢去了,我们还有米,有我们吃的,就有老赵吃的,是不是呀,尚主任?!你说过的,我们是革命军人,不是乌合之众,我们要同舟共济呀!”
“是的!”
尚武强点了点头,重又恢复了自信与威严,字字铿锵地道:
“我们是革命军人,我们要亲爱精诚,同舟共济!今日姓刘的开了一个恶劣的先例,日后,我决不允许再有这种事情发生,谁若敢像姓刘的那样,只顾自己,坑害他人,立即枪毙!”
“是!”“马上.咱们还是分头去寻找一下食物。我就不信一个村庄会找不到一粒粮食!粮食或许被埋在地下藏起来了,咱们找找看吧!”
老赵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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