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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在否认自己言行的同时不致牵连别人。我们的故事翻成罗语后,政治风险没有降低,文学性却被严重歪曲,诗意丧失殆尽,这是我十分不愿看到的结果。审问时,连续几个小时的反刍让我渐渐忆起原文,我本能地想恢复原文中的诗意,但我必须忍住,否则就成了自我控告。
每次,当审问者认为已将死我的时候,总会以一种胜利者的口吻说:“你瞧,事物总是相关联的。”他说得对。但他不了解,在我头脑中,有多少事情,又是哪些事情关联在一起是违背他的。他坐在一个抛光的大写字台前,而我面前是一张刨得不平的小三角桌,这在我就已经是一种关联。“你瞧。”是的,我瞧见了,桌面上的许多凹痕,那是其他受审的人——对他们我们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留下的。连续几小时的审问,我必须一直盯着审问者看,这让他成了国王。他的光头恐怕需要我祖父战俘营的理发师来处理,他裤角和袜边之间露出的小腿肚上一根毛都没有,闪着难看的白光。是的,在他脑子里,所有事情联系在一起对我很不利,但我脑子里联系的是别的东西:如象棋子中站着一只王,微微鞠躬,审问者体内也有个王,是杀人的王。那是我刚刚开始受审中的一次,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刨子幽灵也来了。窗玻璃在阳光下泛着波浪形微光,在地板上洒下一圈圈白色的光环。在审问者横穿房间时,光环爬上他的裤腿。我暗自希望他蹒跚一下,让光环爬进他的鞋,穿过脚掌将他杀死。
几个星期后,国王不仅走进他光头上消失了的头发,也走进我依然存在的头发。我们俩的桌子中间,明亮的光环又落在地板上,蛇一样盘旋着,比平时要长。外面风很大,光环飘忽不定。审问者一忽儿站起来,一忽儿又坐下,显得神经兮兮。刨子幽灵很不安,审问者一直看着它。我一动不动坐在那儿,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刨子幽灵只是个影子,像小丑一样跳来跳去。他在我和刨子幽灵之间失去了控制。他走过来走过去,在我桌边大声咆哮着,我感觉耳光就要上来了。但他举起的手,却从我肩膀上捏起一根头发,准备让它在两指之间落到地板上。我不知为什么突然对他说:“请把头发放回去,那是我的。”他慢慢地——像慢镜头一样——把胳膊放到我肩膀上,摇摇头,穿过光环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树笑起来,他的笑带着回声。趁他笑的时候,我顺着眼角看了一下我的肩头,他真把头发按原样放回去了。这一回,国王之笑也没用,他对头发插曲没有思想准备。他从马鞍上被甩得太远,落得个出丑。我感到一阵愚蠢的满足,好像我从此把他牢牢攥在手心。他的摧毁训练只在程序正常时起作用,他只会按部就班,即兴发挥对他来说是一种冒险。这一切并不真实,是纯粹的臆想,但对我有用。
头发与理发师总是和国王有关。我和朋友们离开住所前,会把头发放在门把手上、柜子把手上,抽屉里的手稿上,书架的书上。这是机警而不为人注意的标志,能告诉主人不在家时是否有过不速之客。“差之毫发”、“发丝般纤细”、“发丝一样精确”对我们来说不只是固定的用法,它们已经变成了我们的生活习惯。
我在小说心兽中写道:“我们的心兽像小鼠一样溜走。它们将皮毛扔到身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我们事后予以谈论,它们会更长久地滞留在空气中。写信时不要忘记写日期,永远记着往信封里放一根头发,埃德加说,如果头发不见了,就说明信被打开过。我心想,一根根头发,就这样随着火车走遍整个国家,深色的是埃德加的,浅色的是我的,库尔特和乔治是红色的。”
我的朋友罗尔夫波塞特,准备离开罗马尼亚前往德国的时候,家里被秘密警察彻底翻了个遍,所有信件和手稿都被带走了。他们走后,波塞特拿起一把剪刀,默默地走到盥洗室的镜子前,剪下一缕头发和一撮胡子。七个星期之后,人们才明白这疯狂剪刀其实是一次自杀演习。到德国六个星期后,他从收容所的窗户跳了出去。
男人的发型较之女人具有更突出的政治象征,它能显示国家对个人生活的干预,象征压迫的程度。
所有男人,一度或永久属于国家后,都会被剃光头,比如士兵、囚犯、孤儿院的孩子,和犯了错误的学生。学校每天都会监督孩子们头发的长度——脖子到头顶的下半部分不能留头发,耳垂要有一指宽不能被遮挡。不只小学生如此,在中学甚至大学,头发的长度也沿用这个标准。理发馆按性别分开,男男女女在同一间发廊理发是不可想象的。国王要求男女有别,好让他能够一览无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