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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这次决斗,杜洛瓦在一夜之间成了法兰西生活报少数几位领头的专栏编辑之一。然而他常常搜尽枯肠仍不能提出什么新的思想,因而天天惊呼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爱国观念削弱和法兰西荣誉感得了贫血症(这“贫血症”一词还是他想出来的,他为此而感到十分得意),也就成了他所主办专栏的特色。

    爱嘲弄、好怀疑、有时又过于天真,被说成是巴黎人思想的主要特征。这些东西,在德马莱尔夫人身上可以说是一应俱全。她一见到杜洛瓦在报上发表的长篇大论,总要尽情挖苦一番,而且常常是寥寥数语便击中要害。对此,杜洛瓦总笑着说:“你可别小看了,我将来要出名就靠的是这个。”他现已住到君士坦丁堡街,其全部家当:箱子、牙刷、刮脸刀和肥皂,已搬了过来。德马莱尔夫人每星期两三次在他早晨起床之前,来同他相会。一进来,她便动作麻利地脱去衣服,带着外面的寒气,哆哆嗦嗦地钻进他的被窝。

    此外,杜洛瓦每星期四都照例来她家吃饭,同她丈夫大谈农活,以博取他的欢心。由于他本人也对农活很感兴趣,那个人往往谈得十分投机,因而把在沙发上打盹的年轻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有时坐在父亲的腿上,有时坐在杜洛瓦的腿上,小姑娘洛琳娜时也睡着了。

    不论谈起什么总要摆出一副道学先生样的德马莱尔先生,第次在杜洛瓦走后,总要带着这种腔调说道:“这个年轻人确实不错,很有教养。”

    现在已是二月底。每天早晨,当人们在街上从卖花女拉着的车旁走过时,已可闻到车上扑鼻而来的花香。

    杜洛瓦的生活如今是万事如意,如同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

    一天晚上回到住所,他推开门后,发现地板上有一封信。他看了看邮戳,是从戛纳寄来的。他随即打开,读了起来:亲爱的先生和朋友:记得你曾对我说过,不论遇到什么事,我都可得到你的帮助。现在我就有一件难于启齿的事要求助于你。查理眼看是不行了,望你能来帮我一把,不要让我在他临终的时候一个人守在他身边。他眼下还能起床,但医生对我说,他恐怕是过不了这个星期了。

    此时此刻,要日夜守着他,我已力不从心。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最后时刻,我便无比恐惧。我丈夫已没有亲人,因此这个忙只能求你来帮。你曾是他的好友,是他为你打开了报馆的大门。除了你,我没有任何人可以求托。因此请见信速来。

    你忠实的朋友

    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于戛纳劳利别墅

    杜洛瓦心中像是吹进一缕清风,蓦地升起一种类似羁绊得以解脱、眼前豁然开朗的奇异感觉。他自言自语道:“我当然是要去的。可怜的查理!况且我们谁都会有这一天的!”

    他把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来信,向老板讲了讲。老板虽然准许他前往,但再三说道:“不过你可要快点回来,我们这里缺不了你。”

    这样,乔治杜洛瓦第二天乘上午七点的快车离开了巴黎,行前给德马莱尔夫妇发了封快信,告诉了他们有关情况。

    他于隔天下午四时抵达戛纳。

    他在一行李搬运工的指引下到了劳利别墅。别墅座落于一块半山坡的树林里,四周是一片白色的房屋。这茂密的树林从戛纳一直延伸到朱昂湾。

    别墅不大,小巧的建筑呈意大利风格。近旁有一条公路,弯弯曲曲在林中穿行,每一拐弯处都有一幅秀丽的景色展现于眼底。

    前来开门的仆人,见到杜洛瓦,不禁失声叫道:“啊,是先生您来了,夫人正焦急地等着您的到来。”

    杜洛瓦问道:“你的主人现在怎样?”

    “不太好,先生。他看来没有几天了。”

    杜洛瓦被带到了客厅里。客厅四周挂着粉底蓝花帷幔。凭窗远望,可以看到整个城市和蓝色的大海。

    杜洛瓦不禁叹道:“啊哈!这间乡村别墅地势真好!这些钱,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

    门外传来一阵衣裙的窸窣声,杜洛瓦将身子转了过来。

    弗雷斯蒂埃夫人伸出双手,向他走了过来:“你来啦,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突然在杜洛瓦的脸颊上亲了一下,随后两人相视良久。

    她脸色略显苍白,人也瘦了些,但气色依然分外娇艳。整个身躯甚至正因为这看上去弱不经风的样子而显得比从前更加楚楚动人。她喃喃地说道:“他已变得非常可怕,知道自己不行了,便没命地折磨我。

    我已告诉他你就要来。你的行李呢?”

    杜洛瓦回道:“我把行李存在车站了。我想住得靠你近些,不知道你想让我住哪家旅馆。”

    弗雷斯蒂埃夫人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还是住在这儿吧,再说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事情一两天之内就会出来,如果发生在夜间,我独自一人将很难对付。我这就叫人去把你的行李取来。”

    杜洛瓦欠了欠身:“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现在我带你上楼去。”她说。

    杜洛瓦跟着她上了二楼。走到一间房间前,她推开了房门。借着夕阳的余辉,杜洛瓦看到,一个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面色惨白形同僵尸的人,正坐在窗前的一把扶手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的这位朋友,他几乎已认不出来了。毋宁说,他是靠揣度断定的。

    房间里弥漫着肺病患者所住房间常有的那种难以名状的浓烈气味:因高烧而产生的气味,以及汤药味、乙醚味和柏油味。

    弗雷斯蒂埃缓慢而又艰难地抬了抬手,说道;

    “你来啦,承你的情,来给我送终。”

    杜洛瓦竭力笑了笑:“瞧你说的,来给你送终!这可不是什么开心事儿,我要是为这个,就不在这时候来游览戛纳了。我是来看望你的,顺便休息休息。”

    弗雷斯蒂埃说了声“请坐”接着便脑袋低垂,仿佛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他呼吸急促,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并不时伴有低沉的呻吟,似乎在提醒人们他已病成什么样了。

    他妻子见他一声不吭,便走过来靠在窗前,向着天边仰了仰头说道:“你们看,这景致是多美啊!”对面山坡上,到处点缀着一幢幢别墅,直达城市的边缘。而整个城市,从右边的防波堤,到与两个名叫莱兰的小岛隔海相望的科瓦赛特角,就横卧在一条呈半圆形的海岸上。防波堤上方,是耸立着一座古老钟楼的旧城,两个小岛则像是一片湛蓝的海水中所显现的两块绿斑。从上往下看去,岛上的地势似乎十分平坦,宛如两片巨大的树叶漂浮在海面上。

    远处,港湾对岸的天际,在防波堤和钟楼上方,绵延不绝的黛绿色群山在火红的天幕下,勾勒出一条奇异而又迷人的曲线。这起伏不定的峰峦,有的呈圆鼓形,有的尖尖突出,有的则酷似弯钩,最后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大山,由上而下,直插海中。

    弗雷斯蒂埃夫人指着这座山说:“这就是埃特莱山。”

    在这灰暗的山峦背后,血红的晚霞一片金辉,刺得人眼花缭乱。

    面对这落日的宏伟景象,杜洛瓦早已心驰神往,不能自已。

    他搜尽枯肠,也未能找到形象的比喻来发抒心中的赞叹,最后只得说道:“啊!是的,这景色真是太美了!”

    弗雷斯蒂埃这时抬起头来,向妻子央求道:“把窗户打开,让我透透气。”

    他妻子说道:“不行。现在天色已晚,太阳已经下山。否则你又要着凉的。你应当知道,按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开窗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他焦躁而又无力地动了动右手,似乎想向她挥过拳去,脸上因愤怒而更加显现出那苍白的嘴唇、凹陷的两颊和突出的瘦骨:“告诉你,我实在憋得受不了啦。既然我横竖是完了,早晚都是死,你何必还要这样呢?”

    她只得把窗户全部打开。

    三个人顿感一股轻风拂面,心头不禁为之一爽。这股风不仅柔和湿润,而且已带有春天的气息,饱含山坡上的花草所散发的芬芳。不过其中也夹杂着浓烈的松脂味和刺鼻的桉树味。

    弗雷斯蒂埃气喘吁吁,大口大口地吮吸着,但未过多久,便用手指甲痉挛地扣着座椅的扶手,恼怒而又无力地嘶叫起来:“快把窗户关上,我受不了这气味。看来我得到地下室去等死了。”

    他妻子于是慢慢地关上窗户,随后将前额贴在玻璃上,凝视着远方。

    杜洛瓦觉得很不自在,想和病人聊一聊,安慰他几句。

    但他一时又想不出恰当的话语来宽慰他,最后只是嘟哝了这样一句:“这么说来,你来这儿后病情仍不见好?”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对方有气无力地耸了耸肩,显得很不耐烦。说完又垂下了头。

    杜洛瓦接着说道:“妈的,这地方同巴黎相比,简直不知要强多少。那边现在还是严冬呢,不是雨雪,就是冰雹。下午三点,天就黑了下来,必须点灯。”

    “报馆里没什么新闻吗?”弗雷斯蒂埃问道。

    “没有。只是从伏尔泰学院新近来了个名叫拉克兰的毕业生,打算让他接替你。不过小家伙还是嫩了点,你快回来吧!”“我?现在要我写专栏文章,得等我到九泉之下了,”弗雷斯蒂埃说道。

    死的念头看来已紧紧地占据他的心房,不论谈起什么都会像洪亮的钟声一样突然蹦出来,甚至每想起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会再度出现。

    谈话出现长时间沉默,这沉默是这样的深沉,令人痛苦不堪。夕阳的金辉渐渐消失,被晚霞染红的天空已暗了下来,逶迤不绝的山林成了一片暗黑色。夜幕开始降临,带着夕阳最后余辉的斑烂夜色,在房内长驱直入,使家具、墙壁、窗帷和各个角落蒙上了一层红星交融的轻纱。壁炉上的镜子所映照出的天际,成了一滩殷红的鲜血。

    弗雷斯蒂埃夫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房间,脸孔贴在窗玻璃上。

    她丈夫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起来,话语因而断断续续,听了令人撕心裂肺:“这落日我还能见到几次呢?八次十次十五次或二十次也有可能会有三十次,但不会超过此数你们这些人日子还长得很我却已经到头了我死了以后一切仍会照旧好像我还活着一样”

    他沉默了几分钟,后又接着说道:“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我,几天以后,我便再也看不见这真可怕所有的东西了我将什么也看不见了从日常使用的小玩意儿如杯子盘子到躺在上面何等舒服的床以及马车。傍晚的时候,乘车兜风是多么惬意这一切,我是多么地喜欢!”

    他那两只手的手指,在神经质地轻轻敲着椅子的两边扶手,好像在弹钢琴一样。每次看着他沉默不语,比听他说话,要更使人难受,因为显而易见,他这时候一定在想那可怕的事情。

    杜洛瓦忽然想起诺贝尔德瓦伦几星期前对他说的话语:“我感到,死神现在就已站在我身旁,因此常想伸过手去,将她一把推开。天地虽大,但她却无所不在。我到处都可以看到她的踪迹。路上被压死的虫蚁,树上飘落下的黄叶,朋友的胡须中出现的一两根白毛,一看到这些,我的心就一阵抽搐,因为它是死神肆虐的见证。”

    这些话,他那天并未弄懂,今天看到弗雷斯蒂埃这样子,他也就领悟了其含义,心中顿感分外凄楚,这在他是从来没有的。他仿佛感到面目狰狞的死神,此刻就在他身旁,同他只有一步之隔,就在这气息奄奄的病人坐着的椅子旁,他真想站起身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立刻回巴黎去!啊!早知如此,他是不会来的。

    夜幕此时已笼罩整个房间,看去很像一块提前送来的裹尸布,即将落在生命垂危的弗雷斯蒂埃身上。只有窗户还清晰可见,明晰的窗框内显现出年轻女人一动不动的身影。

    弗雷斯蒂埃气愤地问道:“怎么啦?今天为何不点灯?你们就这样照料病人?”

    窗前的身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空旷的别墅内响起了一阵电铃声。

    少顷,一个仆人拿着一盏灯走了进来,放在壁炉上。弗雷斯蒂埃夫人向她丈夫问道:“你现在想怎样,是睡觉呢还是下楼去吃晚饭?”

    “我要下楼,”弗雷斯蒂埃答道。

    由于开饭时间未到,三个人动也不动,又在房内等了将近一小时。这期间,他们只是偶尔说上一句平淡无奇、毫无意义的话语,仿佛在这死神光顾的房内,如果听任这沉默的时间持续过久,或是让这沉闷的空气僵化不变,会有什么神秘莫测的危险似的。

    仆人终于报告,晚饭已准备好。杜洛瓦觉得,这餐饭费的时间特别长,好像总也没有完结的时候。大家都默默地吃着,谁也不说话,手指间的面包块被捻得粉碎。饭堂伺候的仆人,进进出出,脚下没有一丝声响。由于查理受不了响亮的脚步声,这个仆人穿的是软底拖鞋。房间里,只有那木壳挂钟机械而有规律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饭一吃完,杜洛瓦便借口路途劳顿,回到了自己的房内。他伏在窗前,向外看了看,中天一轮圆月,像一盏巨大的球形灯,在各幢别墅的白色粉墙上洒了一层朦胧的寒光。在这皎洁的月色下,轻波荡漾的海面,到处波光粼粼。为了能够快快离开这里,杜洛瓦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条理由:就说他收到瓦尔特先生一封电报,要他立即回去。

    可是第二天醒来时,他又觉得自己离去的决心未必能如愿以偿。因为他的这个脱身之计,弗雷斯蒂埃夫人就根本不会相信。再说他的忠诚表现理应得到的全部好处,也将会因他的这种怯懦而付诸东流。这样一想,他又自言自语道:“啊!这事可真难呀!既然如此,不如算了。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总是有的,况且时间看来也不会拖得太久。”

    这一天,天气晴朗。这种令人心旷神怡的万里碧空,正是南国所特有的。杜洛瓦觉得现在去看弗雷斯蒂埃未免过早,因此沿山坡而下,信步到了海边。

    回来吃饭时,仆人对他说:“主人已问过先生两三次了。请先生去楼上看看主人。”

    杜洛瓦于是径直上了楼。坐在扶手椅上的弗雷斯蒂埃似乎睡着了。他妻子正靠在长沙发上看书。

    不想病人过时抬起了头,杜洛瓦随即问道:“怎么样?觉得好些吗?我看你今天好像气色很好。”

    “是的,今天不错,体力也恢复了些。你同玛德莱娜快去把饭吃了,一会儿咱们坐上车去外面转转。”弗雷斯蒂埃说。

    走出房间后,玛德莱娜对杜洛瓦说道:“看到没有?他觉得自己大病已去,今天早上一醒来,便在那儿想这想那。一会儿,我们要去朱昂湾买点陶器制品,装饰我们巴黎的寓所。他一定要出去走走,可我担心弄得不好要出事的。路上车子的颠簸,他就肯定经受不住。”

    马车来了后,弗雷斯蒂埃由仆人搀扶着,从楼上一步步地走了下来。一看见车子,他就要人把车篷拿掉。

    “不行,你疯了?”他妻子坚决反对。“这样你会着凉的。”

    “没关系,”弗雷斯蒂埃坚持道“我已好多了,这我自己很清楚。”

    车子于是走上了两旁百花盛开的林中小径,这是戛纳的一大特色,很有点英国的林苑风光。接着,马车便沿着海边,在通往安狄波的大路上奔驰了起来。

    弗雷斯蒂埃就眼前的景物,向大家一一作了介绍。首先是巴黎伯爵1常来此小住的别墅,其他一些建筑物,他也能说出点名堂。他兴致很高,但外人一眼便可看出,这种兴致不过是一个神虚体弱、行将就木的人有意装出来的。他连胳膊也无力抬起,只得用手指指了指有关景物。

    “瞧,那就是圣玛格丽特岛。岛上的城堡当年曾关押过巴赞元帅2,后来被他逃了出来。城堡至今保存完好,就是为了纪念这件事。”

    <font style="font-size: 9pt">1巴黎伯爵(一八三八—一八九四),曾为法国王储。

    2巴赞元帅(一八一一—一八八八),十九世纪法国杰出将领。</font>

    他随即回想起自己过去的军旅生涯,说了几个军官的名字,谈起了一些往事。大路突然峰回路转,整个朱昂湾倏地出现在眼前。远处是港湾里墙壁刷得雪白的村庄,另一头则是安狄波角。

    弗雷斯蒂埃忽然像孩子似的高兴地说道:“啊!舰队,马上就可看到舰队了!”

    果然,宽阔的港湾里,停泊着六艘大型军舰。远远望去,宛如几块林荫覆盖的山岩。这些军舰都其大无比,样子奇特,怪里怪气,不仅甲板上拱凸不定,塔楼高耸,舰首冲角更是直冲水中,似乎要在海里扎下根来。

    这些庞然大物都显得非常笨重,好像牢牢地固定于海底,人们简直弄不明白,它们怎能移动。形状酷似了望塔并可转动的高大圆形炮台,看去像是一座座建于礁石上的灯塔。

    一条大型三桅船,白色的风帆鼓得满满的,正欢快地从这些军舰身旁走过,驶向外海。同这艘外形美观、身姿矫健的三桅船相比,这些战舰实在像是一些蛰伏于水中的钢铁怪物。

    弗雷斯蒂埃想了想,把这些舰只一一认了出来,并依次逐一说出各舰的名字:“科贝尔号”、“叙弗朗号”、“杜佩莱海军上将号”、“无畏号”、“毁灭号”但他随即又更正道:“不对,我弄错了,‘毁灭号’是那一艘。”

    他们到了一幢大型简易建筑物前,建筑物门楣上方霍然挂着一块招牌:“朱昂湾艺术彩陶商店”马车绕过一块草坪,在门前停了下来。

    弗雷斯蒂埃想买两个花瓶,放在他的书架上。由于他下不了车,只得由人将样品一件件拿来让他过目。他挑了一件又一件,并不时地征求他妻子和杜洛瓦的意见:“你们知道,这要放在我书房中靠里的书架上,坐在我的椅子上随时可以看到。我想买古色古香的,最好带有希腊风格。”

    他把样品看了一件又一件。看了后面的,又想要前面看过的,最后总算选中几件。付过钱后,他要店伙立即给他送往别墅,说道:“我过几天就要回巴黎去。”

    马车于是踏上了归途。不想过了不久,突然从山谷深处沿着海湾刮来一阵侵人肌骨的寒风。弗雷斯蒂埃立即咳了起来。

    这咳起初倒也没什么异常,不过是轻轻地咳了两下。但紧接着却是一次甚似一次地狂咳。到后来,他也就两眼发直,气息奄奄了。

    他已处于窒息状态,只要一吸气,喉间便是一阵发自胸腔的猛咳。没有任何办法能缓和其病痛,使之安静下来。现在必须将他从车上抬到房间里去。杜洛瓦抬着他的下身,感到他的肺部一抽搐,连两脚也跟着抖动。

    抬到床上后,虽然盖着暖和的被子,他的病情却依然如故,病魔的肆虐一直持续到午夜。最后还是使用了麻醉剂,方使这致命的剧咳得以缓和。直到天明,他一直靠在床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天亮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找个人来帮他刮刮脸,因为早晨刮脸,已是他多年的习惯。但当他下了床,准备刮脸时,人们又不得不立即将他重新扶回床上,因为他的呼吸已突然变得极其短促,简直到了接不上气的地步。他妻子惊吓不已,赶紧叫人去把刚刚躺下的杜洛瓦叫醒,请他去找医生。

    杜洛瓦几乎立刻便把加沃大夫请了来。大夫开了一剂汤药,并嘱咐了几句。为了听听大夫的意见,杜洛瓦特意将他送了出来。

    “病人已到弥留之际,看来拖不过明天上午,”大夫说“请将这一情况告诉他可怜的妻子,并派人去找个神甫,我在这儿已没有什么用了,不过如果需要,我一定随叫随到。”

    杜洛瓦让人将弗雷斯蒂埃夫人从房内叫了出来,对她说道:“他已不行了,医生建议去找个神甫。你看怎样?”

    她沉思良久,将一切都考虑妥当后,才慢慢地说道:“好吧,从许多方面来讲这样做还是需要的我这就去先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就对他说,神甫想来看看他不过这种事,我不大懂。那就劳你的驾,去辛苦一趟,好好挑选一下,找个比较本份的神甫。请对他说清楚,他只负责病人的忏悔。其他的事不用他管。”

    杜洛瓦很快领来一位一切听便、愿意效劳的年迈神甫。神甫进入弗雷斯蒂埃的房间后,他妻子随即退了出来,同杜洛瓦一起,在隔壁房内坐了下来。

    “他对此毫无思想准备,”年轻的女人对杜洛瓦说“我刚刚说了‘神甫’两字,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脸上便露出了可怕的表情,好像好像忽然从中领悟到了什么

    明白自己现在是彻底完了,所剩时间不多了”

    “他的那副表情,我今生今世是忘不了的。”她面色苍白,又接着说道“他在那一瞬间肯定看到了死神肯定看到了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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