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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入了神,他一停顿,便连忙发问。
“黄州知府当着母亲的面,把孩子活活摔死。”张幼珍一字一顿道。
她浑身一颤。
凭什么?
这个孩子身上很有可能留着他的骨血,他凭什么做得如此绝情?
他们的种族天生就高贵吗?
张幼珍瞄她了一眼,继续指向身旁的那张墙壁:“妻子悲愤之下上吊自杀,她的丈夫一时失控,拿刀捅向知府,被人抓住,收监在此。他把这位知府的斑斑劣迹用指甲刻在了这面墙上。”
周隐赶紧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空间里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
张幼珍缓缓道:“我和先帝当年攻下黄州时,这位丈夫刚刚在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是我亲自吩咐士兵把他抬走,选了块宝地安葬。这段故事实在惊心,我命人把这面墙壁重新涂了一遍,没想到几年后,竟是我又重新来到了这里。”
他正了正自己的衣襟:“你问我为什么反羌朝,这就是答案。”
她默然。
在这四尺见方的牢室中,在这昏黄暗淡的烛光下,在张幼珍黯然神伤的目光中,她愈发感受到言语的无力。
大概天地就是一个穹庐,众生身处其中,愀然对视,互相煎熬。
是谁将这油锅烹沸?又是谁把柴禾填上?是谁立于长天俯视黎民挣扎如蝼蚁抢食?又是谁打算与上苍抗争到底,将这天地掀翻?
她只能无言。
在张幼珍面前静坐片刻,周隐觉得到了告辞的时候,便立起身来,冲他长长一揖。
“周某原以为先生跟随先帝揭竿而起,与前往罗城摆摊算命并无区别,都是养家糊口的活计。如今看来,先生心中自有高山千仞,原非周某可以揣测。”
张幼珍别开了眼睛,叹息一声:“可惜从此之后,张某就与这些无缘了。”
他仰头闭目,有两眶泪水蓄于眼中,他竭力维持着不让它们落下。
周隐凝视他片刻,努力将他最后的轮廓刻在自己心里。
在眉陵郡旁的黄州,有一位爱穿天青色罗衣的士子,考过科举,扛过锄头,算过人心,最终写下了自己生命中最为华美的一章,收拾包袱,准备悄然落幕。
就在她即将转身踏过私牢拐角,窥见并不明亮的天光时,张幼珍突然低低地唤了一声:“周隐。”
并非日常亲昵地称一声“明堂”,而是连名带姓,全部呼唤出来,仿佛给这本就阴沉的牢狱中平添一丝凝重。
周隐慢慢回头。
张幼珍又笑了,对她露出了成都府中那种市侩又潇洒的笑容,他神秘兮兮地问:“你还记得当初我们约定的接头暗号吗?”
她也了然一笑。
那是当年她与张幼珍商议好的。
每次她去找他,必要先找到罗城市内的那张算命摊,问问摊上那位咬着草根托着腮的小先生可否为自己看手相,若是个男子该如何,若是个女子又当如何。
然后小先生便摇头晃脑地答:“若是男子啊……就是麒麟凌峰仙鹤在天,若是女子——哎,哎,可惜了!”
那时周隐还纳闷,张幼珍是如何想出此等文绉绉且分男女的暗号来,弄得神神叨叨,但是隐蔽效果确实很好。
此时他平静地望着她的面容,轻笑了一声:“其实……这个暗号并不是我信口胡诹。明堂,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端详你的眉目,夜观天象,算出你确实是不世出之才。”
麒麟、仙鹤,皆是祥兽瑞鸟,皆可寓治世能臣。
但是周隐却抓住了他的话语中一根不为人所知的线头。
她问:“若是女子呢,若是女子又会如何?”
张幼珍神情复杂地望着她:“你当真要听?”
她目光躲闪,咬紧下唇。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说出了自己的论断,清晰的口音在方寸之地徐徐回响着。
“一朝巨起,忽而巨落,沉浮不定,身若游萍。所寄之情皆为不寿,所贪之物不能长久,最后如陨星一枚,陡跃而下,映得江山万里,河清海晏。”
说完,他又满不在乎地添了一句:“当然,这种孤苦命格与你无关。”
她静立在原地,沉默良久。
然后她对他淡然一笑:“张相,我和陈裕卿一样,都是不信命的人。”
她再度一揖,转头离去。待到走出私牢的那一刻,行宫内报时的更鼓刚刚响起。
已到子时。
守在门口的那名老兵正在舔着饮完酒的杯底,发出清晰又响亮的“啧”声。他一抬头就望见了周隐,略带羞臊的将杯子收到背后。
而周军师神情恍惚,竟没有发觉。
老兵垂手侍立半晌,突然听到她轻声问了一句:“若真有天命,又何必挣扎不休?”
“什……什么?”他没有听清,战战兢兢地问道。
她却继续自言自语道:“左不过是信口胡言罢了。”
说罢,她拂袖离去,竟不管寒风刺骨,竟也忘了去拿方才放下的玄色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