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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长扬宫南面一条宽阔的街道,从前还没有天街的时候,王孙贵族大抵居住于此,因此石基厚重,路面平坦,大约有三丈来宽。路的一边是高高的宫城城墙,一边是高门甲族檐牙高啄。眼见燕家就在眼前,不知从哪里走出一队穿着赧色战衣的军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对方足足有二十人,都是左手持弩,右手执剑:“车上什么人!不知道现在宵禁么!谁允许你们在街上跑马!”

    姜扬唬了一大跳。高长卿却很镇定地说,“我是相府的少庶子,奉丞相的手令,去祖庙察探需要修缮的地方。你知道的,先君已经去世了,新君就要继位。根据‘五世而迁’的规矩,昭庙就要让给先君,因此昭行穆行的几座大殿都要修缮破旧的屋檐,重新刷灰漆,来供奉新的神主。我方才去查勘了一番,连供奉的箭簇都已经生锈了,这对先人是不恭敬的,因此,正打算去国库打点一些黄铜,用作铸造弓矢。”

    “哦……哦,这样么!下官冲撞了!还请出示一下丞相的符信。”

    高长卿从容地自怀里摸出一卷羊皮纸,递给领兵的那名伍长,上头写着:三月丁巳朔甲戌,遣中庶子赵称出相府,取铜。当舍传舍,从者如律令。下头加盖丞相印玺。伍长也不识字,匆匆一扫,看到上头的印章,贴上去嗅了嗅。他虽然不识字,却知道那的的确确是武都紫泥,不要说一般人,就是几位公子,都因为没有那印泥而不能矫诏发兵。他既已知道眼前的人身份高贵——即使只是个中庶子,也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卫相的威严——蓦然起了尊敬之心,便恭恭敬敬朝他一躬身,退到路边。高长卿向他淡淡笑了下,勒马便走。

    姜扬整个人都惊呆了,原来方才他用的是这个名头出入祖庙。高长卿垂下眼睛,掩过了得意的神色。但是还没走几步路,那伍长突然喊道:“等等!”他从后头领着人赶上来,朝高长卿嘿然一笑,“丞相被五公子请在王宫中,这几日都在大殿上哭丧,不曾出来,怎么会有空送信给你,让你去那个……检修祖庙呢?请你下车,让我检查检查你车里的东西。”

    他虽然是询问的口气,但手下却散成了一圈,将篷车围在正中央,显然是怀疑他们了。姜扬犹豫着该不该伸手去捉拍髀的小刀,高长卿却神色一凛,劈手扯着的领巾把那人拉近,倾身附在他耳旁道,“你既然知道丞相被软禁的事,又还多问什么?朝堂上的事,是你一个小小的伍长可以知道的么!”说着,抬起马鞭往他脸上劈头盖脸一顿抽。他身手毒辣,脸上却十分淡然冷峻,比一脸凶相更有汹汹的气势,就是这种气度完全震慑了众人,让那个伍长连还手都不敢。他抽完之后,冷哼了一声,拿着马鞭指指那伙发抖的兵丁:“还有谁?站出来!”说完一抖马缰,神色冷峻地赶着车冲开包围。他赶得不紧不慢,那货赧色衣衫的兵丁却痴懵地留在原地,果然不敢再追。

    姜扬看着那伙人可怜。听他们的口音,也不是国都本地人,背井离乡来国都戍守,却干着最下等的活计,还要无辜地被卷进突如其来的夺位之争中。但他也知道,高长卿的狠绝是别无他法,是为了保全他。姜扬心里五位杂陈,连两人间的沉默也变得十分难捱。他装作对那羊皮纸的印信十分好奇,一声不吭地拿过来翻看着。

    高长卿知道他可怜那些兵丁,也恼怒让他看到了如此凶悍的一面,很有些心虚,一声不吭地从怀里掏出一叠来,放在他手边。

    姜扬惊讶,这些羊皮纸下头的印玺各式各样,有丞相府的,有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五公子的,甚至还有国君的!不但如此,制书上的名目也五花八门,有为检查上计而出城的,有为修水渠而进宫的,还有征招纳税的!姜扬一张一张看下去,每张名目对应的印玺都天衣无缝。

    高长卿红了红脸:“我对国中的行政法度很熟悉……你以为我刻萝卜干什么?”

    姜扬把纸窝在怀里,一边惊叹他竟缜密至此,一边心想,如果有命继承大宝,一定要将制书制度完善一下,这么容易就被人刻了萝卜假传矫诏……

    “也没有很容易。”高长卿简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红着脸轻声解释,“主要是我手中有武都紫泥。十年前离家的时候,带走了一罐。它的味道很好闻,一闻到,就像是回到了父亲身边一样。”

    高长卿一提到父亲,整个人都变得温顺彷徨,一如痛失了保护的幼兽。他低着头,漂亮的眼里尽是恍惚和脆弱。他很少去想父亲。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但一旦想起,就觉得沉重到喘不来气。“父亲走得实在太早了。”他想。他心里积淀的所有委屈所有愤恨,到最后,都只剩下这一句,可是他又能跟谁诉说?他不能勾起阿姊的痛楚,弟弟又不能理解他,除此之外,又有谁是家人呢?因此,只能默默地流泪。十年已经过去了,他现在正在变得强大,但高长卿觉得,只要他想起父亲,他永远都是十三岁时的那个孤弱无依的孩子,不论时间过去多久,这都不会改变。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心伤吧。

    姜扬极少看到他惆怅自伤的模样,将符信窝进怀里,默默地把温暖的大手覆在他的手上。他惊讶地看到一滴眼泪啪嗒打碎在他手背上。

    “你……你哭了?”

    高长卿擦了擦眼泪,望着街前头一株合抱的杨柳:“燕家到了。请等在这里,让我先去看看。若是听到啸声,就赶紧走吧。”

    姜扬明白他唯恐燕平有诈,虽然不舍,却还是郑重地点点头。高长卿穿上他的斗篷,戴上兜帽,与一脸绯红的燕白鹿一道匆匆走进燕平的家中。

    高长卿在兜帽下仔细地观察着,不敢放松:大门口有个执帚扫地的妇人,形容苍老。前头两进庭院都很空旷,连个操戈的战士都没有,也没有典门将官。家中也没有多少下人,一路走来只见到两三个,高长卿又扫了一眼屋顶,倾斜的屋顶上晾着很多草药和食材,屋檐下吊着几张晾晒的狐皮,入了夜也没有人收。到这个时候,他已微微松了一口气。

    燕白鹿对这里很熟,领他径直走到正厅:“族叔!族叔!”

    一听到他的叫唤,屋里就是一阵丁零当啷,一个矮胖子颠着一把大勺从里头奔出来,腆着个肚子,哎呀哎呀睁大了滚圆的眼睛:“哦!是小鹿啊!小鹿你可回来了!交给你做的事情怎么样啊!”

    高长卿解下兜帽:“世伯!”

    燕平这时才主意到他,仔细端详了一番,惊退了一步,眨眨眼睛:“小玉儿!竟然是小玉儿!真是……真是好久不见了!”他的表情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他激动地原地打转,不知道该把满是汤油的大勺放在哪儿,最后随手塞到燕白鹿手里,拿手在衣服上随便一抹,就用力抓住高长卿的肩膀。他望着风姿端秀、气度非凡的高长卿,上上下下看不够眼,眼里闪烁着泪花。“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你父亲泉下有知,看到你能变作这样堂堂的好儿郎,心里一定也很欢欣吧!只可惜……”

    这个敦朴的将军停住了话头,慢慢蹲身,往台阶上坐下去,捂住了脸。他的鼻子很酸,眼睛忍不住泛红,但是这样在后辈面前哭泣,实在是很丢人。

    燕氏一门,家风硬直,打仗厉害,人却都很质朴,没有多少弯弯肚肠。燕平和高文子岁数相差一些,但从小就是邻居,是相交好的玩伴,燕平一直拿他当弟弟看待。长大后,俩人各自继承了家族的权位,虽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无拘无束,私交却和当初一样好——也许因为身处盘根错节的险境,而变得更依赖彼此。两人是为莫逆之交。后来高氏遭逢大变,高文子撒手人寰,燕氏也因为庞嘉的缘故,渐渐被冷落。这些年,燕平赋闲在家,一头扎进了爱好的厨艺中,似乎也过得很和乐。但偶尔夜深人静时,想起当年仲春时节,他得胜归来,两家一道去城外踏青,几个孩童滚在一道,分不清谁姓谁的情境,都不禁涕泪沾巾。一时间,家族的盛衰与友人的生离死别一齐涌上心头,只让他感慨万千。

    他整理了整理情绪,红着眼眶蹬掉了鞋子走到堂上,扯住了高长卿:“来来来!快来屋里坐!快来屋里坐!真没想到,我这个老头子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啊!”

    长卿严肃地格开他的手:“没有时间了!我只问世伯一句话:世伯迎立太子的心意,为私还是为公?”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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