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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人员的老调了!你们要老王进来,自然也要特许他到跳舞场,说过不准开玩笑,你先来犯规则了。”
章秋柳把面孔捧在手里,忍住了笑;随即她又抬起头来看着曼青的脸说:
“曼青,怎么你老不说话?”
嘴边浮出一个寂寞的微笑,曼青还是没有话。
“曼青是比你们还苦闷些,他很消极。和我们的怀疑哲学家差不多呢。”
仲昭又从旁加以说明;同时,那位怀疑哲学家的枯瘠的身体,胡须养得很长的三角式的狭脸,炯炯的目光,冷气冲人的苦笑,短而锐利的话语,都一一浮现在仲昭的心上了。他不自觉地向曼青望了一眼,似乎将他和心上的人形作一比较。“然而我还没绝望。”曼青终于发言了。“略感得几分疲倦,是有的;然而还没绝望。人生是多方面的,我们的出路不止一条;在阴霾的包围中,我看见一线的光明;在许多路走不通时,我寻出最后的一条路;对于现在失望了的时候,我把希望寄托给将来。我并未绝望。我的勇气是要回来的,不过已经换了方向。我真心地说,组织什么社一类的事,已经引不起我的热心。并不是觉得这些事没有意思,我只是厌倦了。我追逐过许多憧憬,但现在全部幻灭了;团体生活也是其中之一。现在我要把我剩余的勇气和精神来追逐最后的一个憧憬,来打通我们最后的一条出路。我也诚意地劝你们姑且来考虑一下我所走的方向是不是值得我们把心血去浇灌的。”
“算了!你不赞成立社。”
曹志方很不高兴地截住了曼青的话语。
“曼青,你始终没有说明白你自己的主意呢!你的最后的一条路是什么?是组织暴动罢?哈,可惜你不行,和我差不多!”
章秋柳斜倚在龙飞的肩头,很有兴味地追问;她的柔媚而又带刺的声音,把在场的一群人都逗笑了。
“不是。我的最后的憧憬,最后的出路,是教育!”
曼青却十二分认真地回答。
教育?这个怪冷的名词在目前的场合出现,真是太兀突了;而且又是多么无聊!教育,教育;人们嚷着至少有二三十年了,然而有的是什么?有的是一个极大的逋逃薮。前清的举人秀才,洋翰林,青年会伟人,甚至失意的政客,都来办教育。在一般出入政学两界的人,办教育也和出洋考察一样,成为下台的代名词了。难道曼青也学得了这个秘诀么?曹志方他们想着都忍不住笑到滴下眼泪来。便是仲昭也有几分纳罕,至少以为曼青是愈变愈迂阔了。
“你们觉得我的话太奇怪罢?”曼青慢慢地很严肃地接着说“其实没有什么奇怪。一个人到了老年——我是比方说,一个人到了老年,觉得自己的一生快就完了的时候,回顾着自己的过去,看见种种过误,种种错失的机会,都是无法挽救了,便会希望他的儿子不再像他自己一样;他把全部的壮志,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我现在差不多就有这样的心情。我觉得我们这一代是无可挽救,只能希望下一代了。但是我所以拣定教育做我的最后的憧憬,却还有更深刻的原因,更坚强的理由。过去的一年经验告诉我,虽然社会如此的黑暗,政治是如此浑沌,但是青年的革命情绪并不低落。是的,青年!愈年青的人愈勇敢,愈热烈,愈革命。中学生比大学生可爱,小学生又似乎更强。愈小的,愈狠!这是一个事实。中华民族的前途,操在他们手里。现在有许多人自居为青年的导师,其实是梦想罢哩!青年终必要走上他们自己的历史的路,谁也不能引诱他们到别的地方!”
曼青委实是很兴奋了,额上渗出几点汗珠,苍白的面颊也微泛红色;他略一停顿,举起左手来向空中一挥,用力地重复一句:“他们终必要走上他们自己的历史的路呢!”
“而他们自己的历史的路是:十七八时要改造社会,二十七八时与社会推移,三十七八时跟在社会背后,四十七八时从后面拉住了社会!”
从客厅门边来了这一串冷冷的声音。
曼青的心突然一缩;平举的左手,不知不觉垂了下来。大家的眼光都转向门边,虽然他们——除了曼青——听着那声音早知道来者是谁!
“又是我们这怀疑派哲学家来了!这黑影子!”
王诗陶很扫兴地自语着。
一个枯瘠的人形,从门边移到大菜桌的一端时,曼青才认出来就是同班的史循,可是已经怎样地衰颓呵!虽然他的脊骨还是直挺挺的,他的步武也很轻捷,他的前额并没多少皱纹,只不过是多了一部乱蓬蓬的胡子,只不过是枯瘠而已。但是“衰颓”已经成为这个人的特有的气味,正像粗豪是曹志方的特有气味。
史循拣了章秋柳身旁的椅子坐下,把他的一对细而有神的眼睛轮流地审察各人的面孔。
“哦,史循,两年工夫在你却就是二十年,几乎认不得你了。”
曼青惘然轻声地说;他看见这位枯瘠的人和明艳丰腴的章秋柳并坐在一处,成为一个强烈的对照,又感触着人生无常的忧哀了。将来的章秋柳终不免要成为现在的史循,或许更坏。
“不过留长了胡子,我并没老呵。可是,曼青,你现在是主张教育救国论了。”
听了“教育救国论”这名词,王诗陶和章秋柳又笑起来。“并不是什么教育救国论,”曼青分辩着“曹志方他们要立社,我的意见以为还是教育方面有我们的出路。”
史循很冷峭地摇着头,没有回答。
“怀疑,怀疑;你是什么都怀疑,连你自己是不是史循也在怀疑罢!”
徐子材不耐烦地叫起来。
“怀疑比反革命还要坏些;反革命的凶焰可以助长革命,怀疑却只散布阴沉沉的死气。”
曹志方也十分愤懑地接着说。
“与其怀疑,还不如颓废罢!颓废尚不失为活人的行动。”
龙飞抱住了王诗陶的腰,高声嚷着。
章秋柳一手推开了椅子,拉住史循,就跳起tango来说:“哲学家,怀疑的圣人!这是tango,野蛮的热情的tango,欧洲大战爆发前苦闷的巴黎人狂热地跳着的tango!你也怀疑么?”
笑骂和狂乱,同时在这暂得宁静的客厅里爆发起来了,对象是怀疑的史循。徐子材突然站起来,作了个“立正”的姿势,却又右手按住了龙飞的肩胛,左手抓得了王诗陶的臂膊,对着章秋柳喊道:
“来呀!情场三杰!我们来打破这怀疑的黑影子罢!用我们旋风般的热情来扫除这怀疑的黑影子罢!”
五个人把史循包围在核心;笑着,嚷着,跳着,搅成了一团。
曼青睁大了惊异的眼,呆呆地看着;他猜不透那五个人对于史循的举动是恶意呢抑是戏谑,但随即唤起了一个久远久远的印象,孩提时受到黑暗和恐怖的侵袭时正也是这么大叫大喊着以自壮的。他觉得完全了解章秋柳他们对于这位怀疑的史循的畏惧的心理了。他闷闷地嘘了口气,却听得仲昭的安详的口音似乎在对自己说:
“又是对于怀疑哲学家的攻击了。这是每次遇见时照例的仪节。”
史循已经从包围中逃了出来。在略远的一张椅子坐下后,他依然冷冷地把他那一对细而有神的眼睛轮流地审察各人的面孔。
“怀疑家,你大概已在怀疑刚才的一闹是不是真有其事罢?”
章秋柳大笑着说,一条腿尚悬空半翘,作跳舞的姿势。“另一个问题我在想。”史循回答。“我想自杀,但又怕只成了滑稽电影里的故事,手枪子弹打进嘴里去,却仍旧像可可糖一样地吐了出来了。”
回音似的起来的,是一片纵声的笑。
“得了,看电影去罢。‘百星’还在映党人魂,我们再去看一次罢。”
曹志方这几句话从笑声中透出来。
“什么时候开映?”王诗陶问。
“第二次是五点三十分。”
“只剩二十分钟了,马上就去。”章秋柳看着表说。
龙飞和徐子材连声说“快去”一阵风似的就把两位女士卷了出去。章秋柳到门边时回头对曼青笑了一笑,很妩媚地说:
“曼青,我就住在这儿三层楼,明天上午你来谈谈罢。”
“还有立社的事,也到明天再谈。”
曹志方接着说。但是脚步杂乱地落在楼梯上的声音早把他这句话压平了。客厅里只剩下王仲昭他们三个,都没有说话。大时钟还是毫无倦态地走它的循环的路程,西斜的太阳光很留恋地吻着火炉架上的一张画片。
曼青在回味章秋柳临去时的一笑。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淡淡的一笑中包含着无限旧情;他想起一年多前那个机缘凑合的黄昏,想起了当时章秋柳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摄人心魂的动作,以及他自己的沉醉的心情。那时候,正值他满眼是希望,满身是劲,而章秋柳呢,也似乎没有现在这么浪漫;他们谈论革命的发展,民众的觉醒,将来的希望,终于谈到恋爱。在水银样的月光下,章秋柳的脉脉含情的眼光总没离开过曼青的面孔,而她的胸部又是那样地微微地颤动,她的话语又是那样地婉曼而多暗示;这时的情景,任何人不能自持!当她低声诉说,虽然有许多男同学和她好,可是她没有爱人,曼青忍不住拥抱了她的温软的身体,吮接了她的鲜红的嘴唇。然而,仅此而已,仅此而已,第二天,曼青就为了党国的大事离开了学校,离开了章秋柳,直到现在。彼此音讯不通,这月下的一幕,只像一个梦,不敢回忆的一个梦。现在忽又重逢,纵使章秋柳还是当日的章秋柳,纵使她的两次倩笑还含着无限的深情,可是曼青却已不是昔日的曼青。人生真是多么变幻呵!在刹那的回忆中,曼青所唤起的,却不是温馨的旧爱,而是辛酸的感伤了。他不知不觉叹了口气,转脸看着仲昭和史循说:
“唉,只是短短的一年,只是短短的一年,然而我们的旧同学都已经变了样子。章秋柳明艳犹昔,只怕性情也有些不同了罢!”
仲昭不置可否地点着头。
“刚才我说我认定最后的憧憬是教育,似乎你们以为我太迂;仲昭,实对你说,近来我的思想,在各方面都有了变动。从前我喜欢紧张热烈的生活,现在相反了。现在我要静的不见近功的刻苦的生活。这可以说是我目前生活态度的趋向。因此我不赞成他们的社,因此我要投身教育。我觉得我这新的生活态度把我的许多观念都改造过了。即如在恋爱方面,现在我的理想的爱人是温柔沉默,不尚空谈,不耻小事的女子;像我们的女同学那样的志士气概,满身政治气味,满口救国救民,所谓活动的政治的女子,我就不大欢喜了。”
曼青不能自已地继续着说,竟没觉到默然坐在那边的史循的脸上正浮出一个令人发悸的苦笑。
仲昭却觉到了,他看着史循说:
“我们的哲学家有什么意见?”
“我看见的,只是循环而已。人性有循环,一动一静。”史循简峭地回答。
“又引起了你的循环论了。”仲昭笑着说。“但是,老史,你的话未免太冤枉了曼青。他不是动极思静,他是看见了太多的不满意,有激而然罢了。”
“你看见了许多不满意么?曼青!大概你所见的,也只是表面。不然,你不会又把教育当作新憧憬。”
“当真的,曼青,我也不赞成你入教育界,你还是也来干新闻事业罢。”
“如果教育也无可为,新闻事业难道会好些么?笔尖儿早就让位给枪杆子了。”曼青不服气似的反驳。
“仲昭主张的,本来就是新闻救国论。”
史循又冷冷地送来了这一句。
“哈,哈!你又给我题了新名儿了。何必定要牵涉到救国的大问题呀。曼青,现在果然谈不到什么舆论的尊严,或是言论的自由!可是我以为就个人立身择业而言,比较地还是新闻界有些意思。但只是个人择业而已,谈不到救国救人的大问题。近来我很讨厌这些大帽子的名词;帽子愈大,中间愈空。我以为切切实实地先须救自己。把自己从苦闷彷徨中救出来,从空疏轻率中救出来。要做一个健全的人,至少须要高等的常识,冷静的头脑,锐密的观察,忍耐的精神;我所以喜欢新闻界,就因为新闻记者的生活可以把我自己造成为这样的一个人。”
“那么仲昭,”曼青说“你是把新闻界当作做人的学校了,却不是你的生活的憧憬。没有憧憬的生活是空虚的生活;你总得另外有一个憧憬?”
仲昭微微一笑,没有立刻回答;在他的向空凝瞩的眼前,浮出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纤白的手指上微沾些白粉笔的细屑,正捏着一张新闻纸细心地读着,嘴角上停留住个嘉许的笑容。
“我现在是卑之无甚高论,”仲昭把眼光移到曼青脸上,很安详地说“我暂时摒弃了一切高远的,伟大的,免得幻灭。我只选定了一个在许多人看来是毋须那样用力追求的对象作为我的生活的憧憬。而新闻事业就是达到这个目的的途径。”
曼青不甚了解似的点看头,可是也不再问了。
“然而这个,当然是目前的事;人生追求的对象,一定很多。我不过先拣了最近的一个——在我也是最神圣的一个,作为我现在努力的目标。”
仲昭兴冲冲地继续着说,他自觉得脸颊微微发热,快乐的希望在他全身血管里迸跳;他又看见那苗条的艳影卓然立在他面前,遮蔽了一切,成为他的全宇宙,全生活了。
来了个短短的沉默。
终于史循的声音像午夜的远处钟声震动了曼青和仲昭的耳膜:
“姓张的,要追逐新的憧憬,教育;姓王的,正努力于自己认为神圣的对象;姓曹姓章的五六个人要立社,不甘于寂寞;姓史的,却在盘算着如何自杀。但在怀疑者看来,都不过是怀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