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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事,我看穿了,我学了许多乖,不上这个人的当了。”
“可是你样子不是很痛苦么?我还同士平先生说,要他为你把陈白找来,你这时又说看穿了,明了懂了,我还不知道你说些什么小孩子话。在这些事上任性,好象就是你唯一的权利。我以为你这样做人,未免太苦,很不是事。”
“舅父同士平先生说些什么?”
“就说要他为你设法,使陈白同你的友谊恢复。”
“他怎么说?”
“他说了许多。”
“说许多什么话?”
“说另外一件事,说你将来当怎么样努力,说xx剧团当怎么样发展,说关于他戏剧运动的若干长远计划,说了有半天。我看这个人,好象为了主义不大相同,自从你同陈白决裂后,他同陈白也有点隔膜误会了。”
“舅父!”
“他袒护你却攻击到陈白,话虽不说,我是看得出的。”
“舅父,你那眼睛看到的真是可怜。”
“谢谢你的慈悲。颟顸的头脑,还有自己甥女可怜,我是快乐的。”
“我不可怜你,我可怜士平先生。”
“他也应当谢谢你。”
“我不是以为我比你们聪明一点。”
“那是为什么?”
萝不再说了。因为若是再说,必得考虑一下说出以后的结果。你这时把自己的脸隐藏到椅背阴影里,不让客厅前廊下的灯光照到自己的颜色。她在黑暗里,却望得很清楚舅父的脸上。她心想,舅父还是这样稳定安详,但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见到这绅士惊讶万分跳起来的样子。她这时对于舅父的缺少想象力的中年人心情,感到有点嘲笑了。她想得出当舅父把这些话同士平先生说及时,士平先生支吾其辞情形。士平先生当一面敷衍到这绅士的,一面就有现在此时她的心情,全是为了可怜这绅士,反而不能不说到另外一种事,把本题岔开了。可是这样欺骗舅父,到后来也仍然要知道的,即或是难堪,舅父到底还是舅父。并且她是不是必须要这样瞒着舅父,想去想来都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她正想就是这样告给这个人,舅父先说话了。舅父说:“萝,你明年去法国读书,为什么又变了计?”
“谁说到我变计?”
“士平先生。”
“他另外还同舅父说到我的什么话吗?”
“你以为他说你坏话吗?你放心,他是在我面前称赞你太多了,若果我们不是老朋友,我真疑心他是在爱你了。”
“舅父,你的猜想不错。”
萝的话本来是一句认真的招供,只要舅父再问一句或沉默一会,萝就再也不能忍受,一定要在舅父面前报告一切了。
可是这绅士与萝用说惯了带着一点儿玩笑的谈锋,这时还以为是萝又讥讽了自己,就改正了自己先前的话,说“我可是并不疑心你会同他好。”
萝就又坚实的说“舅父,先是对的,这疑心可错了。”
“本来是错的,因为你们自然是很好的,他是你最好的导演。你是他最好的演员,做戏剧运动,我是相信会有一点儿成绩的。”
“舅父,我倒欢喜士平先生!”
“他也并没有使我恨他的理由。”
“可是有点不同。”
“这样也好。”
“我爱他。”
“那是更好的。”
“舅父,我说得是真话,他也爱我。”
绅士听到这个话,以为这是萝平时的习惯,就纵声的笑了。笑了很久,喝了一口水,咳着笑着,不住的点头。他想检察一下萝的脸色却没有做到;心想“你这小孩子什么话都可以由口里说出,可是什么事都做不去,真是一个夸大的人物。”他很欢喜自己所作的估计,按照理智判断一切,准确而又实在,毫无错误。他不说话,以为萝一定还有更有趣味的富于孩子气的话说出,果然萝又说话了。
萝说“我告舅父,舅父还不相信。”
舅父忍着笑,故意装作神气俨然地说“我并不说我惑疑!”其实他还是当成笑话在那里同甥女讨论,因为她说的话不大合乎理智。
萝看看情形,又悔恨自己的失策了。她到这时觉得倒是不要告诉舅父真情实事为方便了。因为事情完全不是舅父所相信,舅父也从不会疑心到这事上来,所以她有点悔恨自己冒失,处置事情不对了。过了一忽看看舅父还不说话,心中计划挽救这局面,仍复回到从前生活上去,就变了主意,找出了解脱的话语。
“舅父,我谎你,你就信了!”
“舅父不是小孩子,才不信你!”
“若是不信,我将来恐怕当真要做出一点证据来的。”
“好,这一切都是你的权利和自由,舅父并不在这些属于个人的私事上表示顽固。我问你正经话,你告诉我学法文,怎么又不学了?”
“我在学。”
“陈白法文是不错的,我听士平先生说到过。这人读书演剧都并不坏,又热心,又热情,我倒欢喜这种人。”
“那舅父就去认识,邀到家中来住一阵也很好。”
“若是你高兴,我为什么不能这样作?”
“舅父可以同他做朋友,领领这人的教,再来下一切判断。”
“我不判断人的好坏,因为照例这件事只有少数的人才有这种勇气。”
“完全不是勇气。”
“你意思是说‘明白’‘理解’这一类字,是不是?一个年青女人是永远不会理解年青男子的。男子也是这样,极力去求理解,仍然还是错误。相爱是包含在误会中,反目也还是这个道理。越客气越把所满意的一面,世故的一面,好的那一面,表现出来,就越得人欢心。两个男女相爱,越隐藏自己弱点隐藏得巧妙,他就越使对方倾心。”
因为舅父的说教,使萝忍笑不住,舅父就问:“话不承认么?这是舅父的真理!”
萝说“承认的,这是舅父的真理,当然只是舅父适用这真理了。”
“你也适用。”
“完全不适用。”
“那告给我一点你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可言,我爱谁,就爱他;感觉到不好了,就不爱他。我是不用哲学来支配生活的。我用感觉来支配自己。”
“一个年青人自然可以这样说。任性,冒险,赌博一样同人恋爱,就是年轻人的生活观。这样也好,因为糊涂一点,就觉得活到这世界上多有一些使人惊讶的事情发生,自己也可以做出一些使别人惊讶的行为。”
“舅父不是说过任何事在中年人方面,都失去炫目的光色了吗?”
“可是比舅父年轻的人多哩。”
“那舅父是不会为什么事惊讶了。”
“很不容易。”
萝站了起来,走到舅父身边,在那椅背后伏下身去,在舅父耳边轻轻的说了两句话,就飞快的走进屋中去了。这绅士先是不动,听到萝的跑去,忽然跳起来了。
“萝,萝,我问你,我问你,”
萝听到了,也没有回答,走上了楼,把门一关,躺到床上闭了眼睛去想刚才一瞬间的一切事情。她为一种惶恐,一种欢喜,混合的情绪所动摇,估计到舅父这时的心情,就在床上滚着。稍过一阵听到有人轻轻的扣门,她知道是舅父,却不答应。等了一会,舅父就柔声的说“萝,萝,我要问你一些话!”舅父的声音虽然仍旧保持了平日的温柔与慈爱,但她明白这中年人心上的狼狈。她笑着,高声的说:“舅父,我要睡了,明天我们再谈,我还有许多话,也要同舅父说!”
舅父顽固的说“应当就同舅父说!”
房中就问“为什么?”
“为了舅父要明白这件事。”
房中那个又说“要明白的已经明白了。”
门外那个还是顽固的说“还有许多不明白。”
“我不想再谈这些了。”
门外没有声音了。听到向前楼走去的声音。听到按铃,听到娘姨上楼又听到下楼。沉静了一些时候,躺在床上的萝,听到比邻一宅一个波兰籍的人家奏琴,站起来到窗边去立了一会,慢慢的把自己的狂热失去了。慢慢的想起一切当前的事实来了。她猜想舅父一定是非常狼狈的坐在那灯边,灵魂为这个新消息所苦恼。她猜想舅父明天见到士平先生时一定也极其狼狈。她猜想种种事情,又好笑又觉有点惭愧。她业已无从追悔挽救这件事了。在三人中间,她再也不能见到舅父那绅士安详态度了。
到十二点了,她第三次开了门看看前楼,灯光还是没有熄灭,还从那门上小窗看得出舅父没有休息的样子,打量了一会,就走到前面去。站到门外边听听里面有什么声响。到后,轻轻的敲着门,里面舅父象是沉在非常忧郁的境界里去,没有做声。又等了一下,舅父来开门了,外貌仍然极其沉定,握着萝的手,要萝坐在桌边去。到了房中,萝才看出舅父是在抄写什么,就问:“舅父为什么还不睡?”
“我做点事情。”
“明天不是还有时间么?”
“晚上风凉清静。”
两人说了许多话,都没有提到先前那一件事上去。到后把话说尽了,萝不知要从什么话上继续下去。舅父低低的忧郁而沉重的说道:“萝,你同我说的话是真的了!”
萝低着头避开了灯光,也低低的答应,说“是真的。”
两人又没有话可说了。
绅士象在萝的话中找寻一些证据,又在自己的话中找寻证据,因为直到这时似乎他才完全相信这事情的真实。他把这事实在脑内转着,要说什么似的又说不出口,就叹了一回气,摇摇头,把视线移到火炉台上一个小小相架方面去了。
萝显着十分软弱的样子,说“舅父,我知道你为这件事会十分难过。”
舅父忽然得到说话勇气了,一面矫情的笑着,一面说“我不难过,我不难过。”过一阵,又说“我真想不到,我真想不到。”
看到舅父的神气,萝忽然哭了。本来想极力忍耐也忍不下去,她心想“不论是我被士平先生爱了,或是舅父无理取闹的不平,仍然全是我的错处。”想到这个时心里有点酸楚,在绅士面前,非常悲哀的哭了。
舅父看到这个,并不说话,开始把两只手交换的捏着,发着格格的声音。他慢慢的在卧室中走来走去,象是心中十分焦躁。他尽萝在那里独自哭泣流泪,却没有注意的样子,只是来回走动。
萝到后抬起了头。“舅父,你生我的气了!”
“我生气吗?你以为舅父生气了吗?这事应当我来生气吗?
哈哈,小孩子,你把舅父当成顽固的人看待,完全错了。”
“我明白这事情是使你难过的,所以我并不打算就这样告给你。”
“难过也不会很久,这是你的事,你做的私事,我也不应当有意见。”
“我不知道要怎么样同舅父解释这经过。”
“用不着解释,既然熟人,相爱了,何须乎还要解释。人生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凑巧,无意中这样,无意中又那样,在一个年轻人的世界里,不适用舅父的逻辑的新事情正多得很,我正在嘲笑我自己的颟顸!”
舅父坐下了,望着泪眼未干的萝“告给我,什么时候结婚,说定了没有?舅父在这事上还要尽一点力,士平先生的经济状况我是知道的。”
萝摇头不做声,心中还是酸楚。
“既然爱了,难道不打算结婚么?”
“毫没有那种梦想。不过是熟一点亲切一点,我是不能在那些事上着想的。”
“年轻人是自然不想这些的。但士平先生不提到这点吗?”
“他只是爱我!他是没有敢在爱我以外求什么的!”
舅父就笑了“这老孩子,还是这样子!无怪乎他总不同我提及,他还害羞!”
“”“不要为他辩护,舅父说实在话,这时有点恨他!”
“舅父恨他也是他所料及的。”
“可是不要以为舅父是一个自私的人,我要你们同我商量,我要帮助这个为我所恨的人,因为他能把我这个好甥女得到!”
“舅父!不会永久得到的。我这样感觉,不会永久!因为我在任何情形下还是我自己所有的人,我有这个权利。”
“你的学说建筑到孩子脾气上。”
“并不是孩子脾气。我不能尽一个人爱我把我完全占有。”
“你这个话,象是为了安慰中年的舅父而说的,好象这样一说,就不至于使舅父此后寂寞了。”
“永不是,永不是。”
“我知道你的见解是真实的感觉,但想象终究会被事实所毁。”
“决不会的。我还这样想到,任何人也不能占有我比现在舅父那么多。”
“说新鲜话!别人以为你是疯子了!”
“我尽别人说去。我要舅父明白我,舅父就一定对我的行为能原谅了。”
“我从无不原谅你的事!”
“舅父若不原谅,我是不幸福的。”
“我愿意能为你尽一点力使你更幸福。”
萝站起来猛然抱到了舅父的颈项,在舅父颊边吻了一下,跑回自己房中去了。
这绅士,仿佛快乐了一点,仿佛在先一点钟以前还觉得很勉强的事,到现在已看得极其自然了。他为了这件事把纠纷除去了,就坐在原有位置上想这古怪甥女的性情,以及因这性情将来的种种。他看到较远的一方,想到较远的一方,到后还是叹气,眼睛也潮润了。
当他站起身来想要着手把鞋子脱去时,自言自语的说“这世界古怪,这世界古怪。”到后又望到那个火炉台上的小小相架了,那是萝的母亲年青时节在日本所照的一个相片。这妇人是因为生产萝的原因,在产后半年虚弱的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