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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起来,他还是个善于词令的年轻人。“林希望你能够相信我。我们虽然萍水相逢,可是我觉得你是个了不起的有意志的姑娘,所以从心底里我的同情和钦佩使我忘掉一切地关心你。我要求你留在这儿不要到别处去了,用我的人格担保绝不会有人敢再欺侮你。余敬唐已经答应你在这儿教书。三年级的级任你一定能做得绰绰有余。呵,可以吧?”
道静抬起头来,用愁郁的眼睛瞅着余永泽那黑黑的脸,说:“谢谢你,我知道。我常想起高尔基的一句话:‘最光荣伟大的职务就是在世界上做一个人。’为了保持人的尊严,我不愿马马虎虎地活在世上。”说着说着,她提高了声音,这羞涩的沉默的少女,突然激昂起来,那种天真的豪迈的神色,不禁使余永泽又吃了一惊。“假如为了贪图物质享受,我早就去做姨太太少奶奶,也就不这样颠沛流离了。可是,那叫什么生活!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惊异地看着她,半晌张口不得。两个人又都沉默了。半天,余永泽灵机一动,突然转了话题:“你喜欢文学?读过不少书吧?”
“喜欢。读的不多。还没问你:你在北大读哪一系?”
“国文系。咱们喜欢的是一样。”
于是找到了很好的谈话题目,余永泽不慌不忙地谈起了文学艺术,谈起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谈起雨果的悲惨世界,谈起小仲马的茶花女和海涅、拜伦的诗;中国的作家谈起曹雪芹、杜甫和鲁迅他似乎知道得很多,记得也很熟。林道静睁大眼睛注意地听着从他嘴里慢慢流出的美丽动人的词句,和那些富有浪漫气息的人物和故事。渐渐,她被感动了,脸上不觉流露出欢欣的神色。说到最后,他把话题一转,又转到了林道静的身上:“林,你一定读过易卜生的娜拉;冯沅君写过一本隔绝你读过没有?这些作品的主题全是反抗传统的道德,提倡女性的独立的。可是我觉得你比她们还更勇敢、更坚决。你才十八岁是不是?林,你真是有前途的、了不得的人。”他那薄薄的嘴唇,不慌不忙地滔滔说着,简直使得林道静像着迷似的听下来了。
上弦的月亮已经弯在天边,除了海浪拍打着岩石的声音,海边早已悄无人声,可是这两个年轻人还一同在海边的沙滩上徘徊着、谈说着。林道静的心里渐渐充满了一种青春的喜悦,一种绝处逢生的欣幸。对余永泽除了有着感恩、知己的漏*点,还加上了志同道合的钦佩。短短的一天时间,她简直把他看作理想中的英雄人物了。
第二天傍晚,他们又在海滩上相见了。
月在出来了,他们还沿着海滩散着步。
温和的海风轻轻吹拂着,片片乌云在天际浮游着。林道静和余永泽走累了,两个人就一同坐在岩石上。余永泽又说起许多有关文学艺术方面的话。但是,说着说着,忽然间他竟忘情地对林道静凝视起来,好像他根本不是在谈话。林道静正听得入神,看他忽然不说了,而且看他那凝视自己的神情,也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林,你记得海涅的诗么?”余永泽发觉自己走了板,就赶快找个题目来掩饰他的窘态“这位德国的伟大诗人,我在中学时候就特别喜欢他的诗,而且背过不少他的诗特别是他写海的诗。”
“你现在还能背么?”道静好像做梦一样听见了自己恍惚的声音。
余永泽点点头,用热情的声音开始了低低的朗诵:
暮色朦胧地走近,潮水变得更狂暴,我坐在岸旁观看波浪的雪白的舞蹈。
我的心像大海一样膨胀,一种深沉的乡愁使我想望你,你美好的肖像到处萦绕着我,到处呼唤着我,它无处不在,在风声里、在海的呼啸里,在我的胸怀的叹息里。
我用轻细的芦管写在沙滩上:“阿格纳思,我爱你!”
余永泽背不下去了,仿佛他不是在念别人的诗,而是在低低地倾诉着自己的爱情。道静听到这里,又看见余永泽那双燃烧似的热情的眼睛,她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隐隐的幸福和欢乐,使道静暂时忘掉了一切危难和痛苦,沉醉在一种神妙的想象中。当她和余永泽沿着海岸踏着月光一同慢慢地走回村庄的时候,余永泽又轻声对她说:“林,你就留在这村子不要走了吧。看,这海边的乡村够多美!”
你信仰的人的每一句话都是有分量的,道静这时就毫不犹疑地答应了余永泽的要求。
几天之后,杨庄的小学校就要开学了;道静也送余永泽到北平去上学。
清晨,在寂寥的车站等候着东来的火车。因为时间还早,他们就在车站外面的一片空地上并肩漫步着。
虽然熟识不过几天功夫,虽然这几天在海滨的长谈不过是些艺术、人生和社会的空泛的议论,但是当这就要分别的一霎间,他们的心里却都感到了难言的依恋。尤其道静的心里在依恋中还有一种好像婴儿失掉母亲的沉重和惶悚。在北戴河有余永泽的仗义扶助,余敬唐收回了他那卑鄙的主意,但是他要一走呢,她不能不感到像从前一样的孤独困苦。
走着走着,他们立住了。
余永泽望着道静悒悒的愁闷的眼睛,望着秋风中她那微微拂动着的浓密的短发,情不自禁地感到了一阵心跳。自从在海边第一次看见这个美丽的少女,他就像着迷似的爱上了她。他是个小心谨慎、处世稳健的人,他知道过早地表露是一种危险,因此,他一直按捺着自己的感情,只是根据道静的情形适可而止地谈着各种使她中意的话语。现在,他已看出道静对他有了感情,而且很真挚。因此他就想向她谈出心中的秘密。可是,他犹疑着,怕说得不好反而坏了事。于是他忐忑不安,望着道静朴素的白衣,心里像燃烧似的呆想着:“含羞草一样的美妙少女,得到她该是多么幸福呵!”
道静扭过脸来,发现余永泽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又灼热地望着自己,她突然也感到了一阵激烈的心跳。于是赶快蹲下身去摘起路旁的一朵小野花。过了一会,当她站起身来时,余永泽已经像平日那样在安静地微笑了。他望望车站里面说:“你回去吧,火车就要进站了。”
“不,火车开走我再走。”道静一甩头发,对余永泽稚气地一笑。
他们在车站上等候火车进站的时候,余永泽谆谆嘱咐着道静:“以后不管敬唐说什么,你要忍耐些,反正他不会怎么样你的。因为”他望着道静笑了一下“因为我告诉他我们成了好朋友。你说不是这样吗?”
“好朋友不好朋友,告诉他干什么!”
“告诉他有好处,这样他会照顾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凭本事吃饭叫他照顾什么!”
余永泽怕道静生气,温存地看着她的眼睛,小声说:“林,别着急,你知道这些天我为你为你各方面都费了多少心!为你呵!不说这些啦,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嘛,‘朝里有人好做官’。敬唐知道我们是朋友,只会有好处。你别在意这些就好了。”
道静低着头回答:“反正饿死也不会巴结他!”
“好一匹难驯驭的小马!”余永泽心里暗暗说着,嘴里却不敢再多话。
火车来了,余永泽提着提包上了车。道静站在车站水门汀的地上望着他。穿过嘈杂的人群,她看见立在车门上的余永泽的脸色很悲哀,车开动了,他还那么失神地望着自己,眼睛一动不动。
“啊!多情的骑士,有才学的青年。”火车开走了,人群走散了,道静还站在车站上若有所失地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