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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一行人匆匆离去,在文衍带领下来到间小酒馆,小酒馆地方虽小,但后方住宿房间清净优雅,位置隐蔽,不易被打扰。小二上前招呼,文衍二话不说,拿出一袋银子塞入小二手里,道:‘留宿一晚,要最好的房间。我家主子不爱有人打扰,这里所有房间,今晚我们全包了。’小二还呆愣着呢,机灵的掌柜已经迎了上来,将这四名贵客带上酒馆后方楼上最好的房间。
文衍恭敬将主子送入上房,立即转头低声对那两人吩咐:‘即刻去勘察马府,还有,马瑛这一两天即将回城,一有状况,立即回报。’两人一改之前的轻松嘻笑,领命而去。
黑衣男子进房后,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先是俯瞰奎州城内的车水马龙,接着抬头远眺,望见城北那座状如狼首的狼狩山时,目光变得复杂难解。
‘狼狩山……’黑衣男子喃喃,眉头微蹙,似乎忆及了什么不愿想起的往事。
城门的方向传来马蹄杂沓声,没多久便见一队兵马经过,行走迅速,队伍有条不紊,正是治军严谨的马家军,奎州城城主马瑛当先领头,独子马俊在侧,马瑛虽已头发花白,在马上依旧昂首挺胸,威武凛然。
黑衣男子脸上不动声色,默默看着马瑛一行人离去。
过了一会儿,他推开房门,信步走下楼,酒馆已全被他们一行四人包下,本该空无一人,但他却听见有人细声说话,童音稚嫩,他寻声找去,在酒馆后方发现一处旧戏台,上头搁着一个大木箱,一个八、九岁女孩儿正趴在木箱上,手里拿着两个戏偶,自顾自地说着故事:‘可怕的野熊被小狼赶跑了,但小狼也受了好重的伤,星儿好伤心啊,抱着小狼一直哭……哇!’小女孩被无声无息出现的黑衣男子吓了一大跳,双手一松,手上戏偶掉落,也忘了遮住脸——她的左脸上有好大一片烫伤疤痕。
‘红儿!’
小女孩闻声转头,喊了声‘爹’,匆匆从旧台子上跑下,躲到酒馆掌柜身后。
满是尘埃的旧台子上躺在两个皮影戏偶,一个是小女孩,一个是小狼。黑衣男子的目光落在那两个戏偶上,目光竟似胶着,良久无法移开。
小女孩从爹身后悄悄露出半张脸,一脸好奇。
掌柜深怕惹这位贵客不开心,解释道:‘客倌,这位是我家闺女,叫红儿,她很小的时候,在这儿看过一出皮影戏,喜欢得不得了,常常缠着说书人讲给她听,后来说书人改行从商,离开了奎州,留下这一箱戏偶与台子,说是要送给红儿——’
‘她的脸是怎么回事?’黑衣男子忽问。
掌柜叹了口气,道:‘两年前酒馆失火,她逃避不及,脸被烧伤,就成了这个样子。’他转过头,慈爱地摸着女儿的头发,又道:‘年龄相仿的孩子们都怕她的模样,甚至欺负她,这孩子从小就认生,不太敢说话,不过,她总是说,小狼能与星儿交朋友,她有一天一定也能交到朋友。’
小狼与星儿……黑衣男子嘴角忽现一抹不屑讽笑,他拾起那两个戏偶,轻轻一捏,皮制的戏偶瞬间碎成片片,红儿本想从爹爹身后冲出阻止,望了一眼黑衣男子后,又吓得躲了回去。
这黑衣叔叔好可怕啊,不但神出鬼没,还面无表情,说话冷冷冰冰,让人不敢接近。可红儿见到自己最喜爱的星儿与小狼被毁,眼眶还是红了。
黑衣男子冷冷道:‘若真为你女儿好,就别让她再相信这种荒唐故事。’
掌柜冒出冷汗,不知该如何应答,这位喜怒无常的贵客,实在令人捉摸不定。
红儿终于嘤嘤哭出声来,黑衣男子似乎颇为不耐,转身拂袖离去。
‘红儿别哭啊,爹再找新的戏偶给妳。’掌柜蹲下身子,好生安慰自己的宝贝女儿。
‘怪物……’红儿推开爹,往前走了几步,蹲下拾起那些皮偶碎片,泪眼模糊地试图拼凑回原样。‘他们都说我是怪物……只有星儿和小狼不会嫌弃我……’她好讨厌那黑衣叔叔啊!两年前那场火灾里受伤后,爹娘忙于重建酒馆,留她一人在房里养伤,是星儿与小狼陪她度过漫漫长日,熬过难以入眠的剧痛。待伤好了,因为伤痕可怖,她几乎足不出户,还是爹鼓励她可以去说书人的旧台子上重温星儿与小狼的故事,让他们一次又一次相遇,一次又一次成为朋友,也让她一次又一次相信,她定能遇见一个不在乎自己脸上伤痕、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他们胡说!红儿是爹的心肝宝贝!才不是怪物!’红儿的爹一脸认真,看着女儿道:‘红儿定也能跟小狼一样,遇见一个像星儿这么好的人!愿意真心对妳好。’
驻足在不远处的黑色人影,将父女俩的对话都听了进去。
怪物?他冷哼一声。
怪物永远就是怪物,而且怪物有什么不好?怪物说不定还比人善良多了。
*
她向来遇事不慌,此刻站在酒馆外,却难得忐忑。
‘小凤,那猜出灯谜的人,就在里头?’她转过头问。
‘是啊,主子。是茶摊老板说的,那人就住在城西这处小酒馆里。’见摘星还在迟疑,小凤轻轻推了她一下。‘主子,快去吧。’
摘星缓缓吐出一口气,点点头,难掩期待地走入。酒馆里意外地并无其他人,静悄悄的,她越走越觉熟悉,待走到酒馆后方,推开一道半掩的门,发现一处破旧的老戏台后,这才想起,原来这儿正是从前她带狼仔看皮影戏的那间小酒馆。
一瞬间回忆纷纷涌上,她呆呆站在门口好半晌,几乎要忘了来此的目的。
她缓缓走入,老戏台破旧不堪,兴许是搬入此处后便再也没有使用过,戏台上搁着一个大木箱,当年表演皮影戏的戏偶也许都还在里头?但,已人去楼空,没有了观众,没有了说书人,没有了狼仔,只剩下了星儿。
她不无感伤,更惊觉岁月匆匆,一晃眼,八年就过去了。
她站在戏台前,正自惆怅,忽有一高大身影从戏台后方闪过,她一愣,顿时想起今日来此的目的,很快便追了过去。
那人影动作好快,不过一眨眼儿,便已不知去向,她在酒馆里来来回回寻找,最后终于在一处回廊转角见着了,斜阳从窗外照入,映得他的身影半明半暗,带着些神秘。
狼仔,是你吗?
她伸手想掏出怀里的凤眼铜铃,却发现自己双手发颤,铜铃还未取出,响石已在她怀里颤动,发出细微声响,彷佛她的心因为期待而迫不急待发出了共鸣。
站在暗处的那人,耳力极好,听见了凤眼铜铃发出的细微声响,身形微动,似欲转过身来,摘星忍不住上前,问:‘是你解出了灯谜?’
真是他吗?这人真是她的狼仔吗?狼仔终于回来了?
只见那人缓缓转过身,道:‘我更想解开的,是妳的心结。’
摘星微愣,更觉这声音似曾相识,待看清那人面孔后,不由讶异道:‘是你?’
站在她面前的居然是顾清平。
期待与不安退去后,摘星立即明白,这一切恐怕都是小凤与顾清平串通好的,她不禁失笑,自己怎么这么容易就中了招?明明就是破绽百出,或许是一提到狼仔,她就完全失了判断吧。
‘顾少主见笑了。’她淡然一笑,掩去眼底的失落。‘回去我会好好念念我家小凤,要她别再玩这般心思。’
眼见摘星转身就要离去,顾清平道:‘郡主且慢,其中缘由,小凤都告诉我了。我明白,要忘却过去不容易,因为我也是如此。’
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摘星停下了脚步,等着顾清平继续说下去。
‘我也曾忘不了一名女子,当初我们情投意合,她却因病而逝。’顾清平黯然道。‘之后我郁郁寡欢,家母忧心不已,直至她离世前都未见我娶亲生子,抱憾而去。因为自己的固执与放不下,反倒连累了身边人。我如此不孝,后悔莫及,难道郡主也要步我后尘?’
摘星瞬间忆起父亲近年来迅速斑白的头发,曾是那么英姿焕发的父亲,老了,尽管这些年,马瑛任她处理自己的婚事,但她哪里不明白,为人父母,莫不希望见到子女嫁娶,成家立业,尤其是女儿,总要操碎了心,只为让女儿能有个门当户对的好归宿。
摘星不得不承认,顾清平这些话多少说动了她。
她的年纪也着实不小了,与她同年龄的女子,多早已嫁人生子,只有她仍待字闺中,还因恶意退婚、刁难提亲者,名声不佳,如今想想,也是不孝。
顾清平见摘星沈吟不语,知她多少听进了,又道:‘明日我将出城围猎,不知郡主是否愿意一同前往?人还是要走出去的。’
顾清平话中有话,聪慧如摘星,怎会不懂?
‘顾少主好意,我会考虑。’但她依旧客套回复,并没有当场应允。
摘星离开酒楼,等在外头的小凤见她毫无欢欣表情,立即主动认错:‘主子,小凤只是想让主子开心点、看开点——’
摘星打断她:‘我明白。’她自嘲一笑,道:‘是我自己不该有期待。狼仔……早就不在了。’
见摘星情绪低落、语气黯然,小凤更多了几分内疚。
她是不是给了主子不该有的期待,弄巧成拙,让主子反而更心神忧伤了?
‘主子,我——’
‘别说了。’摘星深吸口气,语气一转,道:‘帮我转达一声,就告诉顾少主,一同出城围猎,我愿同行。’
小凤一听,立即喜笑颜开,正要开口呢,摘星笑着用手堵住她的嘴,不想再听她啰唆。‘只是交个朋友罢了,别先乐过头了。’
是时候了。她想。
是时候,该放下了。
是时候,该让那个身影,从此离开自己的心里了。
*
是夜,风尘仆仆赶回奎州城的马瑛与女儿坐在书房里促膝长谈。
‘爹,您真决定要交出兵权了?’摘星一面温声问道,一面替马瑛斟茶,今夜她泡的是凤姬生前最爱的江南绿茶,父女俩共享这难得的片刻静谧。
马瑛手握茶杯,沈吟了一会儿,沉重点头,道:‘陛下多疑,已拿镇国侯开刀,冠以谋逆之罪,诛全族。如今只有交出兵权,才能保全我奎州城与马府军民。’
‘但是马家军向来以爹马首是瞻,爹交出兵权,将士们愿意吗?’摘星问。
马瑛叹了口气,道:‘我心意已决。爹老了,不年轻了,不想再过打打杀杀的日子,也不想整日过得提心吊胆,不如就把兵权交了出去,好好享享清福。’见摘星似还要劝阻,马瑛又道:‘我已上书陛下,愿交出兵权,陛下也已命马家军分兵,前往皇城述职归顺,从此直属朝廷调拨。’
听父亲已然下了决定,且军令已出,摘星便不再劝阻,道:‘爹,您说的对,您劳碌一生,对陛下也算鞠躬尽瘁了,是该卸甲归田,让女儿好好孝顺您了。’
马瑛慈爱地看着女儿,道:‘说到好好孝顺爹,爹也不求什么,只求妳能找得好归宿,幸福平淡过一生就行了。’话锋一转:‘听小凤道,妳愿意与那通州少主一同出游围猎,可是当真?’
摘星无奈笑道:‘都要小凤别到处张扬了,她还是那么大嘴巴。不过就只是交个朋友罢了。’
‘摘星,当年的确是我们对不起狼仔,但这些年都过去了,也该看开了。爹不是不喜欢妳留在身边,只是爹不能永远保护妳一辈子。’此刻的马瑛不再是纵横沙场的将军,而只是一个为女儿忧心的老父。他这个做爹的,总有一天会先女儿而去,大夫人别说了,马俊更不可能善待摘星,想到摘星将来若孤苦伶仃,无良人守护,马瑛不由忧愁得又多了几根白发。
马瑛也知女儿脾性,见摘星低头不语,和蔼道:‘通州城顾家,可是好人家!不过爹也不勉强妳,就先交个朋友吧!若妳真不喜欢,爹再陪妳找。’
摘星温顺点点头,抬眼发现马瑛正望着墙上挂着的凤姬画像,目光难得温柔,摘星不禁感动,更往马瑛身边靠了靠。
马瑛拍了拍女儿的肩,笑道:‘爹就怕对妳娘没法交代,幸好,如今总算有点眉目了。’
摘星看了一眼画像,好奇问:‘爹,您跟娘都没对我提过,当年是如何相识的?’
马瑛只是笑而不答。
摘星又道:‘娘如此喜爱女萝,是因为信任爹、愿意依附在爹身旁一生一世,是吗?’
马瑛神情一凛,即使他不愿摘星知道自己身世,却也不愿女儿如此误解凤姬,不禁脱口而出:‘女萝依附而生,是其天性,故世人以此譬喻,但妳可知女萝另有一别名?’
摘星摇摇头。
‘女萝亦有“王女”之名。’马瑛道:‘《通典》记载:“古称厘降,唯属王姬。”
‘王女?王者之女?娘是王者之女?’摘星问。
马瑛望向墙上画像,表情为难,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决定继续隐瞒实情,便转过头对女儿道:‘王女二字,并非意指妳娘……妳就暂且当作是妳娘对妳的期许,她希望妳虽为女子,却能成王者风范,因此从小才那么严厉教导妳。’
马瑛站起身,走到画像前,凝视画中女子好一会儿,才道:‘妳娘深居简出,从不与人争,但她非一般女子,甚至可谓出身高贵,名门之后,而妳——’马瑛话未说完,突被书房外一声凄厉惨叫打断!
‘是俊儿!’马瑛立刻冲出书房,摘星也欲跟上,但马瑛迅速将门关上反锁,又取下身上腰带将门把结实捆住。‘别出来!外头危险!’
‘爹!爹——’摘星用力摇晃拉扯门,焦急直喊,但马瑛早已离去。
马瑛离开书房没多久便闻到浓重血腥味,他拔刀在手,小心翼翼,走没几步,便发现处处躺着婢女佣仆的尸首,个个死得无声无息,马瑛心下惊骇,知道来了厉害高手。
他急忙赶到前院,眼前景象让征战沙场多年如他也惊愕痛心得差点握不住刀柄,只见他的独生子马俊往前跪倒在地,一把刀砍在他的后颈上,但凶手显然不欲马俊好死,那刀只砍入后颈一半,要断不断,马俊双眼直瞪,眼里满是血丝,神情狰狞可怖,一脸青紫,张嘴努力吸气却吸不进半口气,眼见就要痛苦窒息而死,却又一时三刻死不了!
‘俊儿——’马瑛心痛独子遭此残忍毒手,一咬牙,握住马俊后颈上的刀,想让儿子别再继续受苦,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转瞬间马瑛已老泪纵横,握住刀的手迟迟使不出力。
躲在暗处的杀手,趁马瑛心神大乱,甩出条条重铁锁链,马瑛大吃一惊,低头欲闪,一条锁链忽从低处飞来,眼见怎么闪都躲不过,马瑛心一横,抽出马俊后颈上的刀,两手用力挥舞双刀,竟将飞来锁链悉数砍断!
杀手们显然没料到马瑛年迈还能有如此神威,顿时退了几步,就在这时,摘星终于撞破房门跑了出来,见到马瑛被敌人围攻,情急喊了声:‘爹!’
暗杀者一听此声,立知她乃马瑛之女,纷纷举刀围攻,马瑛已失去爱子,说什么都不愿再失去摘星,他不顾自身破绽百出,奔到摘星面前替他挡下攻击。‘快走——!’刀剑刺入他的身体,马瑛转过身,趁杀手们还没反应过来,鼓起最后的力气,大喝一声,双刀飞舞,倾刻围绕在他身边的杀手们纷纷倒地。
但,后头涌上了更多的杀手。
马瑛倒地,死不瞑目。
‘爹——!’眼见方才还在书房里谈心的爹爹,转眼便死在自己面前,巨变突生,摘星悲痛万分亦惊恐莫名——是谁要灭她马府全家上下?
杀手再度围了过来,摘星手无寸铁,浑身发抖,转身就跑,却不慎被一具尸首绊倒,身子一摔,怀里凤眼铜铃滚落,清脆铃声在肃杀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清晰,如同丧钟,引来更多杀机。
站立在屋檐上的那人影,听见铜铃声,墨黑双瞳里精光一闪,满是不可置信。
居然是她?
一名杀手身影忽地飘向前,攻击摘星,刀刀致命,她险险闪过一刀,杀手一个反手,刀柄重击摘星后脑勺,她立时昏了过去,杀手举刀正欲了结她的性命,不知何时出现在屋檐上的那人,如鬼魅般忽出现在摘星身后,一出手,杀手纷纷被逼退,他抱起摘星,一身黑衣在空中轻轻一翻,瞬间消失,如来时般无声无息,不知究竟是人是鬼。
杀手们面面相觑,为首者一打手势,众人迅速退去,只留下满地尸首。
这一夜,马府惨遭灭门,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