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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白他俩父子心结的来龙去脉后,摘星也不由心情沉重。

    这结里可是上千上万条人命,要解,谈何容易?

    父子两人都是一模一样的硬脾气,谁也不愿先低头,这纠结怕是只有越缠越紧。

    *

    夜里,摘星坐在桌前,看着烛火跳动,若有所思。

    她举起茶杯,一喝,已是凉了,转头想唤马婧,这才想起马婧近日都要忙着照顾西厢房那位贵客,没空常在她跟前打转,只好自己起身,拎着小茶壶想去厨房添点热水。

    人才走出房外,便有婢女来报,不久前才带兵投靠晋国的王戎求见,人已在棠兴苑大门外候着呢。

    虽不知王戎为何要见她,且等不到明日一早,急着夜访,但她还是立即请人入内,并唤来婢女准备茶水点心。

    王戎身材魁梧,一走入大厅,见到摘星便欲拜倒,同时洪钟似的嗓门大喊:‘末将王戎,参见皇女!’

    摘星连忙请他起身上座。

    王戎也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开口便道:‘想当年,老子还曾与马瑛一同出征过呢!谁想得到他女儿竟是收养的?而且还是前朝皇女?老子可是挺佩服他,亲手带出的马家军可厉害了,但是……唉!’长叹一口气。

    马瑛功高震主,引起朱温猜疑,加上朱温欲拔兵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但杀了马瑛,连马府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都不放过,还趁机嫁祸给晋国,如此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王戎想起也是一阵阵心寒。

    ‘夜深来访,不知军侯有何要事?’

    王戎忽神秘道:‘我从晋王那儿得知消息,王世子发现小世子伪造军令,私调旧部,已派人前去捉拿了!而且此事还牵扯到马家军一位将领,好像叫做马邪……马邪什么的……’

    ‘难道是参军马邪韩?’摘星只觉心往下沈。

    王戎一拍大腿,‘是了,就是此人,据说他与小世子同谋,还有克朗,王世子一并派人前去捉拿问罪了!’

    ‘真有此事?’摘星站起身,‘我得想法子救救他们!’

    王戎跟着起身,挡住摘星,面色严肃:‘皇女莫慌,末将有办法搭救小世子与马参军等人。’

    ‘什么方法?’

    ‘逼宫晋王!’王戎自知嗓门大,这句话特地压低了音量。

    摘星睁大一双妙目,一脸惊诧,‘你说什么?’

    ‘逼宫晋王,皇女再对天下自行册封大典,他便不得不对皇女您称臣!’

    摘星一时无法言语,她从未想过以自身皇女身分逼宫夺权,但眼下疾冲即将被俘,马参军也被问罪,晋王又向来铁面无私,不讲情面,真想要救他们,似乎也只剩下此法可行?但此举实在事关重大,她思绪一片混乱,又坐了下来,要自己冷静。

    王戎见摘星犹豫沈吟不语,在旁煽风点火,‘我早怀疑晋王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复兴前朝,如今皇女出世,消息都传到朱梁那儿了,他却刻意隐瞒,甚至架空皇女,更显其心有异!若皇女有所担忧,大可宽心,老子可是带了不少兵将前来投靠,加上马家军,以及小世子的川龙军旧部,若是用计将晋王单独引出,一定能逼他就范!’

    王戎说得头头是道,彷佛早已酝酿许久,会带上大队兵马投晋,完全就是为了她这个皇女,但摘星细细算了下时间,王戎带兵投晋,从镇州到太原,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绝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她一被证实为前朝皇女,王戎便决定离开朱梁,未免太过巧合,只能推断王戎早就有意投晋,只是她的出现更加强了他的决心。

    思虑过后,已有定论,摘星坚定道:‘逼宫之计并非不可行——’话未说完,立即被王戎截断:‘好,末将这就前去安排!’

    ‘但请容我拒绝!’

    王戎一愣,面露讶异。

    摘星解释:‘大敌当前,晋国上下该以团结为要,况且疾冲等人确是伪造军令,违反军法,若不能秉公处理,人心如何能服?将来又要如何赢得胜仗?’

    ‘难道皇女就不怕被晋王虚待,成为傀儡?’

    摘星早已看开,‘我被架空虚待又如何?晋王治理虽严厉,但有条有序,并无暴政,这才是百姓需要的。心中只有权位,眼里便没了天下苍生。只要百姓能过得好,谁掌权都无所谓。’

    况且,当初她蒙难之际,是晋王力排众议收留,并接纳马家军,提供军粮吃食与各种用度,要她反过来逼宫晋王,如此忘恩负义,与朱温又有何两样?

    ‘那疾冲与马参军他们呢?皇女当真如此无情,弃之不顾?’

    摘星虽神色忧虑,也只能无奈道:‘大局之下,只能克制私情。’

    若要她为了私情而赞同王戎提议,逼晋王下台,对她这个皇女俯首称臣,不止会破坏晋王苦心经营的安稳局面,更会造成内斗,给了朱梁可趁之机,两全无法其美之下,她只能舍却自己。

    况且,说到底,她自己也有责任,她虽不苟同疾冲的做法,却也没有尽力阻止,才会间接让那家伙酿祸。

    ‘王军侯,深夜私自来访,终究不妥,还是请您早些回去歇息吧。’摘星不欲再多谈,亲自走到大厅入口前欲送客,眼前一暗,她抬头,竟是晋王站在门口,而王世子李继岌随侍在侧。

    摘星一阵错愕,随即明了:原来方才那一切都是试探!

    难怪她总觉得王戎的表现有哪里不对劲。

    照理一个军侯带兵来投靠,不会屁股都还没坐热,就怂恿人家窝里反吧?

    除非他是朱梁派来的反贼?

    但晋王亲自现身,已证实王戎不过是受托演出一场戏,而方才要是她为了一己私情贸然答应,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摘星不禁暗中捏把冷汗,晋王果然不是简单人物,说不定早在得知她是皇女时,便已暗中设局,等的就是这一刻。

    晋王道:‘皇女得罪了。乱世之下,为军者需以大局为重,万不得已,还望皇女能见谅。本王近日就将为皇女行册封大典。’

    但她此刻关心的不是自己是否被正式册封为皇女,而是疾冲与马邪韩等人到底罪状如何?是否能获救?

    ‘疾冲他们也知这一切不过是晋王的测试吗?’

    晋王摇摇头,‘那混小子在押解的途中逃了,已派人去追捕了。’

    但摘星明白,所谓追捕,不过是个幌子。

    欲擒故纵。

    疾冲根本不可能逃远,只要她还在晋国,他就会回来。

    *

    摘星请求与晋王单独一谈。

    晋王屏退旁人,连李继岌也留在距大厅几尺外的院内等候,大总管史恩带着端茶婢女来到棠兴苑内厅,由他亲自先为摘星倒上一杯茶,接着才端茶给晋王,用的乃是古丈毛尖,前朝贡茶,茶色明亮,芳香四溢,杯底茶芽挺秀,叶底嫩匀,色润泽亮,滋味醇厚回甘,余味悠长。

    她忽忆及马府虽地处边境,府内却时时备有上好江南绿茶,只因娘亲喜喝,从这点便可看出马瑛对她娘亲平原公主十分用心,只是他为何要如此善待她母女二人?娘亲是否曾与他相识?他又是如何救出娘亲的?

    马瑛临死前那一夜的未尽之言,从他凝望着娘亲画像的眼神里,摘星知道,他是真的在乎这个女人。

    她好想问:爹,您是不是喜欢娘亲?

    若仅仅只是因一时恻隐与道义而收留了娘亲,为何娘亲过世时,他立即赶回,并亲自守灵三天三夜,期间不曾阖眼,虽不曾落泪,但那沉重的悲痛,连幼小的她都感觉得出份量。

    那是娘亲在他心中的份量。

    好多好多的疑问,都已无人可问,但她却似乎已隐隐知道了所有问题的答案。

    神思悠远,直到听见晋王问道:‘皇女特要本王留下一谈,所为何事?’

    这才回神,放下茶杯,史恩已知趣先行离去,内厅只有他们两人。

    略微收拾思绪,摘星开口:‘不知晋王打算如何处置疾冲?’

    晋王心道:皇女倒是挺在乎他家这混小子。

    ‘我是故意让他脱逃,他一逃走,必会想与川龙军旧部联系,但我早已传令,命那些人假意附和,最后他便会发现,辛苦奔走了半天,却是半个人都说不动,依他的个性,八成会羞愤离去,若他还有脸回来,我便把他关上几十年,好好反省!’

    一个父亲竟对自己的儿子狠心至此,要他尝尽众叛亲离的受辱滋味,摘星不以为然,‘晋王何须如此?一旦他得知真相,必会收敛,不再意图反叛。’

    ‘我就是希望他能永远误会下去。’此刻的李存勖,言谈间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威严晋王,而只是一个为子女所忧的平凡父亲。

    ‘为何?’摘星不解。

    李存勖沉默,似在考虑是否要对摘星据实以告。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茶杯,‘那孩子,生时早产,我以为他撑不久,谁晓得他挺有出息,不但健康长大,而且比谁胆子都大,整个晋王府里的孩子,包括他胞兄,见了我的脸色都吓得闷不吭声,只有他敢笑着迎上来,抱着我的腿不放,大声喊着“爹爹、爹爹!”每次史恩都得使尽力气才能把他拖走……’

    这是第一次,摘星见到面容如此和蔼的晋王,提及疾冲幼时,他嘴角忍不住噙笑,那神采与疾冲十分相似,只是一个温和内敛,一个狂傲不羁。

    ‘妳可知,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最怕什么吗?’

    摘星摇摇头。

    ‘他最怕身边的人因他受苦。他从小就调皮,习武不认真、读书不专心,怎么罚都不怕,但要是罚了他身旁的书僮,隔天他一大早便起床乖乖练武、乖乖找夫子念书。这孩子,看来什么都不在乎,心却是最软的。’

    这一点,摘星也深有体会。

    看来这世上还是为人父母最懂自己的孩子,即使早已形同陌路。

    ‘我看那混小子就是个纨裤子弟的料,谁知他长大后,几次随兵出征,都有不错表现,令我刮目相看。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带兵出征便立下战功,六军将领对他赞誉有加,他表面上意气风发,私底下却更认真钻研兵法,谨慎布局,我当时还以为这小子倒是懂得满招损、谦受益的道理,后来才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如此努力想赢得每场战役,将伤亡减至最少,是因为他怕自己的弟兄们带出去了,却带不回来。’

    李存勖起身,面对屏风,重重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珍惜这个儿子的有情有义,但战场之上,越是有血有肉,就会有越多的顾虑与牵绊,更会无法冷静沉着地去面对瞬息万变的局势。’

    摘星心中一凛。

    这一点,朱友文倒是大大胜过疾冲。

    她恨他的无情残忍,可正是这无情残忍,让他在沙场上杀敌破阵,毫无顾虑。

    难怪晋王要说,朱友文是他最钦佩的敌人。

    ‘三年前,他选择离开,我其实心里很矛盾,既气恼他逃避现实,却也不愿见他留下,失去本性,成为麻木不仁之人。’话锋一转,‘皇女可知,为何我要特地试验妳一场?只因我担心妳的性格同那混小子一样,太过在意旁人,反而自乱阵脚,善良并非不可取,只是现今乱世,比的就是谁够狠、谁够快,不能有丝毫犹豫,哪怕是自己最在意之人,若必须舍弃,也只能舍弃。’

    晋王这番话,句句如重锤敲在摘星心上。

    明明谈的是疾冲,她却不断在晋王的言语间,见到朱友文的身影。

    那驰骋沙场、指挥渤军若定的的飒爽身影。

    是如此的乱世才造就了如此的他吗?

    他无情,是不得不无情,他舍弃,是不得不舍弃。

    她发现自己似乎又更了解了他一些,可同时却也明白,自己与他的距离,更加遥不可及。

    他能舍弃,她却是不愿舍弃、舍弃不了。

    疾冲算是幸运的,因为至少他能有选择。

    而她却没有。

    她娇弱身子背负的,如今不仅仅是家仇,更是国恨,她无处可逃。

    因此晋王才特意派她前往契丹、又暗中派王戎前来怂恿逼宫,为的就是考验她是否会被情感所羁,而无法顾全大局吗?

    ‘若是我没通过考验呢?’摘星问。

    晋王坦言:‘那就表示皇女无能在乱世为君,统率三军,本王只好暂且将妳架空,直至天下平定,再奉归权位。’

    但她在意的从来就不是名分与权位,论个人,她只希望大仇得报,论治国,她只愿朱梁暴政灭亡,前朝得以复兴。

    皇女这身份,不过是复兴前朝旗帜上的装饰,助长晋王的威风罢了。

    这一点,她倒是看得很开,也愿意让晋王利用自己的皇女身分,号召天下反梁。

    ‘皇女是否能答应我,瞒着那混小子,让他继续误会下去?他离去也好,回来闹事或受审也好,至少,他可以选择。’

    这是他身为一个父亲,能为孩子做的。

    你要什么样的人生,我放手让你自己选择。

    摘星点点头,‘我答应您。’

    晋王见夜色已深,正想起身告辞,摘星出言挽留:‘晋王请稍待,趁此机会,我想引荐一人。’

    ‘是住在西厢房的那位贵客?’

    ‘自然什么都瞒不过晋王。’

    晋王点点头。

    摘星离开内厅,前往西厢房,亲自将这位贵客带来。

    少年一身布衣,身形修长,过往眉宇间的傲气被沈稳取代,眼神坚毅。

    ‘大梁均王朱友贞,拜见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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