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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这头孤傲的狼,知道自己已走到了穷途末路,所以才不得不开口,求助于她吗?
而她也知道,他所求之事,绝不会是保住他自己这条命,尽管那正是她如今一直努力在做的。
‘说吧,你想求我什么?’她压低声音,掩饰情绪。
‘妳随侍父皇身侧,想必知道四弟下落?’
果然还是为了朱友贞。
她忽然希望自己不要这么了解他,因为她知道,他一步一步,都是在走向自己的死期。
‘均王殿下如今被陛下软禁,他欲逼宫造反的消息,知情者已全被陛下灭口。’
四弟终究是失败了。朱友文不禁黯然。
遥姬问道:‘你当真要回京?可知必死无疑?’终究是显露出了忧心。
一只飞蛾,被火光吸引而来,缓缓飞近火焰,下一刻,火舌忽窜起,将牠毫不留情吞噬。
他眼睁睁看着飞蛾扑火,心态却是异常平和。
‘我死后,望妳能尽妳所能,照顾四弟与文衍等人。父皇向来疼爱四弟,我回京扛下罪责,以死谢罪,相信他不会为难四弟。文衍等人本就效忠大梁,只要我一死——’遥姬听不下去,忿忿打断:‘够了!为何你就想着别人?你自己的命就不重要?’
先是马摘星,后是朱友贞,甚至是文衍他们,那她呢?
朱友文,你心里可曾想过我?
‘我本就是十恶不赦之人,若能以我一人之性命为交换,保他们周全,这笔交易,划算。’
‘那马摘星呢?难道你为她做了这么多,她还是不肯原谅你?’
她奢望能用马摘星激起他的求生欲望,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她不想见到一心求死的朱友文!
谁知他竟道:‘我从未想过要她原谅我。’
遥姬彻底无语。
‘我与她之间,若还有情份,也不过是我的自作多情,但这已是我所能期盼的最好结局。’他在她面前,终于坦露心声,‘遥姬,我明白我对妳所求,绝对会为妳带来不少麻烦,但天下之大,我也只剩下妳能托付了。’他取下从不离身的牙獠剑,亲手交给遥姬。‘生死同命,妳活着,就如同我仍在。’
她低头看着手上那把沉重铁剑,面上平静无波,心头却是惊涛骇浪,她无法开口,只怕一开口,泪水就会流下。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潇洒转身离去,消失在黑夜里。
柴火依旧温暖,她放下牙獠剑,缓缓伸手抚摸自己肩膀,他方才触摸过的地方,体温彷佛仍留在上头。
忽双手一举,恨恨将牙獠剑扔入火堆,激起一片火星残焰!
什么生死同命!
什么只要她活着,就如同他仍在?
朱友文,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
没有我的允许,你绝对不能死!
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绝不!
夜林幽冷,那人留下的火堆依旧旺盛,照亮她凄绝艳容,垂泪无声,眼神却仍是倔强。
为了那个,可能永远都不知她心意的男人。
*
哐啷一声,装满汤药的瓷碗被朱温重重摔落,一旁服侍的宫女大气不敢吭,连忙低头收拾善后。
一旁太医唯唯诺诺道:‘陛下,这良药苦口,您这身子——’
‘闭嘴!再啰唆朕就灭你全族!’朱温好大脾气。
太医冷汗直冒。
这时张锦不知得到什么消息,匆匆奔入寝殿,一脸讶异,‘陛下,渤王……渤王回来了!’
‘你说什么?’朱温不敢置信。
他派出大军全力搜捕这头白眼狼,这家伙却自己送上门来?
怎么可能?
张锦道:‘陛下,渤王是孤身一人至北城门投案,说是要向陛下请罪。陛下,请问该当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关入天牢,重刑伺候!朕要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盛怒之下,原本侧身靠在龙榻上的朱温站起身来,眼前忽一阵黑,心中一惊,自知身子大不如前,忙命太医:‘再去端汤药来!’
他可千万不能在此刻倒下!
汤药很快端上,朱温豪气一饮而尽,也不等一旁宫女端上漱口水,自行用龙袍袖子抹了抹嘴角,便吩咐:‘将那畜生押至天牢,朕要好好亲自审问他!’
*
朱温走入天牢时,仍压抑不住怒气,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这个畜生!他一手提拔他,还认他做为义子,荣华富贵与权势都给了他,可他却如此回报?阵前叛逃、连手朱友贞逼宫篡位?他曾经以为最忠心的,却是背叛他最彻底的贱种!
待见到如困兽般被重重牢笼禁锢的朱友文,朱温怒极反笑,‘好一个有情有义!为儿女情长,不惜临阵脱逃,又为手足义气,合谋逼宫,如此重情重义,朕可真是自叹弗如。但朕要问你,这几年来,朕可曾亏待过你?是朕一手提拔你,赐你荣华富贵,怎就不见你对朕如此重情重义?’语气冷厉,近乎咬牙切齿。‘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算我错看你了!’
朱友文并未反驳,只是平静道:‘陛下未曾负我,但当年,陛下不该如此对大哥。’
一声‘陛下’,彻底切断两人曾有过的父子情缘。
朱温闻言一愣,随即勃然大怒,‘畜生!当年是他先对不起朕,在大臣拥簇下竟生夺权之心,我不除他,如何自保?’
朱友文却摇摇头,无限惋惜悔恨,‘大哥一生忠君为国,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你怪朕狠心?但你以为那逆子最终就不会起心动念加害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阵前倒戈,相救马摘星,还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朱友文毫不反驳,大方承认,‘相救摘星,确是我私心作祟。四弟逼宫,主谋亦是在我。这种种一切,皆负陛下多年圣恩,特来领死请罪。’
朱温只觉眼前发黑,这逆子!嘴上说是来领死请罪,脸上却无一丝内疚,反以当年朱友裕之死来评断他所作所为,这厮以为自己又有多清高了?难道他忘了自己这条命,本就是他朱温给的吗?
‘说得那么好听,其实到底还是为了马摘星那贱货,是吗?’
自从派他诛杀马摘星一家后,他的眼神便不再一样了。
之前,他要朱友文做什么,他从不过问,从不反抗,只有遵从。
但重遇马摘星之后,朱友文便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他!
他起初依旧选择相信朱友文,信他这八年来的忠心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女人而改变,但换来的依旧是背叛!这畜生果然狼子野心,积习难改!
朱友文已然豁出一切,听朱温如此质问,倒也坦然,‘我本以为,自己早已心如寒冰,这双手也只需奉命杀人、护卫朱家,便该如此过了一生。但与星儿重逢后,一切都变了,我只想放下手上的剑,因为我知道,自己多杀一人,便是离她更远……’虽然,他们两人的距离早已是天壤云泥,但他不愿再离她更远,就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哪怕只是遥远的一个小小背影,他也知足。
他一番诚恳告白,朱温却完全听不下去,目光落在他腰上,他总是随身携带的牙獠剑果真不见踪影。
那可是他向来珍惜、甚至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牙獠剑!
‘够了!就是马摘星那个贱人毁了你!毁了朕的渤王!朕必将她碎尸万段!’朱温简直暴跳如雷。
就为了一个女人!
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他苦心栽培出来的渤王,居然为了一个女人选择背叛他!让他这八年来的苦心经营全数付诸流水!
‘若我不死,必护她周全!’朱友文目光炯炯与朱温直视,眼里满是不可动摇的坚定与不负天地的誓言。
朱温退后两步,气得从身后侍卫腰上抽出剑来,朝着朱友文砍去,却是剑剑都砍在了胳臂粗的牢笼铁条上,‘马摘星是吧!朕一定会杀了她!要她不得好死!看你怎么出手相救!你就等着被五马分尸吧!’朱温手中剑与铁条相撞,不住冒出火花,因用力过猛,剑尖居然折断往后骤飞!剑光闪过眼前那一剎那,朱温赫然以为自己命将该绝,浑身一冷,手上利剑松脱落地。
‘父皇!’
他身后侍卫大惊,上前查看,见剑尖只是划伤朱温脸颊,才松了口气,下一刻便听朱温暴怒大吼:‘居然给朕这把破剑!是想谋害朕吗?拖下去砍了!’
被迁怒的倒霉侍卫就这样被狱卒拖了下去,唉声求饶,朱温充耳不闻。
‘父皇,您没事吧?’方才那惊险一刻,令朱友文情不自禁喊出一句‘父皇’,终究当了八年父子,他心里仍惦记着这份情份。
‘住口!你这杂种,不配叫朕父皇!朕早已与你恩断义绝!’
朱温愤恨转身离去,朱友文看着那步履明显仓皇老迈的身躯,在牢笼里不由缓缓跪下,朝着大梁天子的背影,恭恭敬敬磕头三回,既是答谢朱温养育之恩,亦是拜别。
朱温虽培育他成为冷血夜煞头子,为朱梁杀人无数,但若没有朱温,自己早已不在人世,也不会有机会与星儿重逢。
别了,父皇。
断崖下救他一命,八年养育之恩,他若偿还得还不够,且让他来生再报吧。
*
得知朱温下令将朱友文五马分尸,朱友珪禁不住得意畅快大笑!
朱友文,你也会有今日!
他真该多谢这多情种子,一怒为红颜,抛家弃国,还把朱友贞一并拖下水,如今这大梁帝位,他朱友珪就算不争,朱温还能传给何人?
重回郢王府后,朱友珪更加小心翼翼,日日忙于监国处理朝政,直到大局抵定,这才率人前往京城郊外吉光寺,准备迎接敬楚楚回郢王府。
自他被贬为庶人,看守皇陵后,敬楚楚便入了吉光寺带发修行,远离朝中是非。
朱友珪来到吉光寺,只见几个小和尚正在争吃一个梨子,都是正在发育的年纪,见着食物哪肯放手,争着争着渐渐开始推抢,声音也大了起来,这时敬楚楚带着一名贴身婢女出现,婢女手里提了个篮子,里头装满梨子。
原来她大老远就瞧见小和尚们争食,不忍见他们为此争吵,特地带了满满一篮梨子前来分给小和尚,每人都有一个,不用争也不用抢。
朱友珪远远瞧这一幕,心中感叹:这就是他的楚楚,如此善良,蕙质兰心,既然大家都想吃梨,一人一个,就不必争抢了。
他几乎都能想象他那厌倦争权夺利的妻子,会这么对他说:这天下江山,若也能跟这梨一样,每个皇子都有一份,不知该有多好?
但楚楚啊,天下江山,就是只有一个,才如此多娇动人,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敬楚楚原本微笑看着小和尚们欢天喜地吃着梨子,似感受到朱友珪的视线,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敬楚楚身旁婢女见是郢王来了,识趣地将小和尚们带走。
于是只剩下夫妻两人。
自从他被贬为庶人后,为了避嫌,两人一直没有相见,他自是相当思念她,但随着他一步步接近敬楚楚,他越加清晰地看见她的表情是如何从讶异转为冷若冰霜。
她还是没有原谅他吗?
‘楚楚。’他终于来到她面前,看着她在冰天雪地里,舍却温暖毛氅不穿,而是身着平民百姓的布衣棉袄,寒风瑟瑟,她身子本就娇弱,又经小产,朱友珪看着心疼,解下自己身上雪貂毛氅,亲自为她披上。
敬楚楚本想闪避,却在看到自己夫君那身华贵毛氅下仍是一袭布衣时,微微一愣。
暖意披上了身子,挡去刺骨寒意。
朱友珪叹道:‘我怎会不知,我身上这些衣裳,其实都是妳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穿着,心暖。’他拉起妻子的手,‘我只怕,这些活伤了妳的手。’
他的妻子,未来的帝王之后,不该如此辛劳。
敬楚楚却猛然抽手,扭过了头,不愿面对他。
朱友珪瞬间失落,点点头自嘲道:‘我明白,我都明白。妳还是不肯原谅我,那我走了,不打扰妳清修,不过,我会再来。’深情眼眸望向妻子,‘哪怕要花一辈子等待,我都等。’
正要转身离去,敬楚楚唤住他,纤纤素手从臃肿棉袄里掏出一张未焚烧殆尽的手抄佛经纸,低声问道:‘这……是你的字迹对吧?’
朱友珪日日抄写佛经,念及岳父敬祥视他如己出,甚至愿意为他牺牲性命,祸连全家,他常带着自己手抄的佛经来到敬祥坟前,一面焚烧,一面暗暗发誓,终有一天要为岳父报仇,更要完成岳父的心愿,坐上高位,奉敬楚楚为后。
朱友珪点点头,忽觉有了转机。
果然,敬楚楚下一句便道:‘喜郎,你能替爹做的,不只这些。’
朱友珪双眼一亮。
喜郎!他盼着听到这声呼唤,已不知盼了有多久!
‘我都已听说了,此刻你为父皇监国,爹对你的能力,从未怀疑过,只望你能心怀慈悲,仁政而为,为爹……还有咱们的孩子,来世多种些福报。’她望着手里的佛经纸,想起惨死的爹与早夭的孩儿,眼眶儿一红,声音哽咽。
朱友珪上前将她搂入怀里,激动道:‘楚楚,我答应妳!’
敬楚楚将他推开,仰起头,梨花带雨,惹人无限娇怜。
‘喜郎,我再问你一句,渤王……你救得了吗?’
朱友珪一愣,随即面露难色,心中忍不住悄悄埋怨:自个儿的妻子未免也善良过了头。
‘这……国有国法,他如此阵前叛逃,即使是本王想救,父皇那边也……’
‘你能劝下父皇吗?要知渤王长久以来肩负保卫守护大梁之责,他一死,必亲痛仇快,父皇只是一时气愤,也许——’
朱友珪重新将她搂入怀里,温言道:‘我答应妳,我会试着再与父皇商议。’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结发妻说谎,但他始终相信,她最后总会原谅他。
虽然朱梁众人皆不齿渤王朱友文为了一个女子阵前叛逃,但在敬楚楚心中,他不过是为了相救自己心爱之人而选择抛下世俗一切,又何罪之有?若易地而处,她必定也会不惜抛下一切,营救她的夫君。
而她相信,朱友珪亦会如此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