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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咱八路军啦。我也算是一个抗属啦。前些时冯章荣大哥回村,我又立即将功赎罪退了地我还自愿不当村长了。刚才,听说咱村要成立农民抗日救国会,我特来参加--别的不干,就当个农会会员吧。抗日的事儿,咱决不落后啊!"
"嘿,刘继功,就凭你这财主秧子,也想混到俺们穷人堆里来呀"冯章荣一见刘继功就气得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紧摆着双手喊了起来。
王福来走过去,扶冯章荣坐下来,然后,盯着刘继功油黑锃亮的圆脸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说:
"农会是农民的会--就是拿锄把子的劳动人的会。刘继功先生,我问你--你下过地么?你拿过锄把子么?"
刘继功急忙地说:
"下过地,下过地"
"下地去监工对吧?哪个长工不卖力,抽他两鞭子对吧?"栓老头站起身来大声打断了刘继功的话--他紧攥着拳头,噘着下巴颏,满脸怒气。
刘继功没的说了,转脸向站在一旁的张景山求援:
"景山,景山,咱们一东一伙的多少年啦,你给我介绍,介绍,叫我参加农会吧。往后,你干农会的工作,咱这东家决不怕你耽误活茬儿。"
张景山眯缝着眼睛,似笑非笑地说:
"什么东啊、伙啊的--我还不准再侍候你不哪!你就请回府吧。这地方全是扛锄把子的庄稼汉,别叫臭汗给你熏着了--"
刘继功厚着脸皮还要说什么,王福来一摆手:
"你这位家大业大,骡马成群的人,可没资格参加农会。你要真心抗日,就遵守抗日政府的法令--有钱出钱、有枪出枪就行啦。现在就请回吧。"
"是!是!"一看没指望了--不过,来一趟听听风声,表现一下积极,总比不来强--刘继功一边想着,一边向王福来、蔡明鞠了个大躬,转身走了。
刘继功走出门外,屋子里立刻爆发出一阵快意的、欢畅的、胜利的大笑。笑声中夹杂着各式各样的议论:
"咱农会刚一成立,他那'一跺脚四街乱颤'的威风劲头,可真个地像风吹落叶儿一样不见啦!一看穷棒子吃香了,他就装扮起穷人样儿来啦。可是,老狼装姥姥--它那大尾巴怎么也藏不住啊!"关大妈拍着巴掌冲着几个老太太说着,笑着。
"嗨,你们老娘儿们知道什么!咱曹书记说啦--赶明儿,打走了日本鬼子,一实行土地还家,他们那些地主老财还得全消灭哩!到那时,你们更该乐得合不上嘴啦!"栓老头冲着老太太们乐滋滋地说罢,又把脸袋转向王福来,"眼下,老王啊,咱贫雇农的农会一成立,先得办它几件大事呀!都该办什么?你给说说吧。"
"增加雇工的工资!"不等王福来回答,小伙子黑锅带头喊起来。
"有人出人,有钱出钱--咱们出人,叫地主老财们出钱出枪跟着八路军一起打鬼子!"
"我们饿着肚子怎么打鬼子哪?借粮吧!涨工钱吧"
"欠财主的钱,不打利啦!连本儿也不还啦!"
教室里此起彼落一片兴奋的呐喊声。
"报告!"
随着声音进来了一个十六七岁、长得墩墩实实、穿着八路军军装的小伙子。他一进门就向一屋子人行了一个举手礼,说:
"我找区委王书记来报到!"
显然,他没有看出那个穿着旧棉袄旧单裤、头戴一顶破帽头的庄稼汉子就是区委书记王福来,所以只得冲着一屋子老乡来"报到"。
几个老头儿、老婆子看着小伙子怪有意思的,就都冲着王福来使眼色、努嘴儿,暗示小伙子,这个人就是他要找的王书记。王福来忍不住了,眼看小伙子又要冲着他行举手礼,只得走到小伙子跟前,笑着说:
"我姓王,可是名字不叫王书记--叫王福来。小同志,你有啥事儿?"
"报告王书记,县自卫队总部政委曹书记派我来给你当警卫员。我找了你半天这才找到你了。我叫冯小年,现在我向你报到。"
王福来瞅着冯小年,两只大手送到小年的眼皮底下,摇晃了两下子,说:
"冯小年同志,你看看我这两只手。"
小年莫名其妙地瞪着王福来的两只大手,看了又看。看到它除了指头特别粗--粗得像一节节的小棒槌,上面还长着厚厚的像树皮样的老茧外,别的看不出什么来。只好憨憨地笑着说:
"王书记,那上边也是十个指头--你是叫我用两只手好好练枪吧?"
轰地一声,群众的笑声震动了屋瓦。
王福来按着小伙子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冯小年,你没看出来,我这是一双庄稼老粗的大手啊!我用这双手整整撸了二十五年的锄把子。直到八路军过来了,我这才上山里学习了三个月的政治、文化,可这三个月也没有磨下这层老茧子呀!如今说是当了干部,可咱还是跟庄稼人一个样儿,怎么一个庄稼人忽然使起什么警卫员来?这可是从来没见过的事儿!屁股后头总跟着个人儿,那,我就该不知道怎么走道儿啦。小年,你打哪儿来,还回那儿去吧,我可不要护兵"他觉得说得不合适了,又哈哈笑了起来。
冯小年瞪大着眼,呆了半天,总算听明白王福来的意思。可是,他却噘着嘴,说:
"我不走!我服从命令听指挥--跟你跟定啦!"
关大妈坐在课桌上看了一阵子,忍不住搭话:
"老王啊,收下这孩子吧!憨憨实实的,多招人喜爱呀!咱八路军里净是这样的好孩子啊你是该有个就伴儿的。走个黑道、送个信的,实在用得着他呀。"
"收下吧!收下吧!"屋子里一片"收下"的声音。王福来急得摆着大手,说:
"收下也行。不是警卫员--是通信员。冯小年,当咱二区的通信员,你干么?"
"干!干!只要跟着你王书记--只要不用你那七节鞭一样的大手指头打我的脑袋瓜,我准保干得欢着呢。"
"孩子,我准保不打你"王福来双手紧紧地拉住冯小年的双手,流露出父亲般的慈爱。
屋子里又是一阵欢腾的大笑。
散会后,群众都走了,林道静留下蔡明、王福来等几个干部开了个小会。道静问他们这会开得怎么样?蔡明、小俞,尤其是王福来,都说这会开得好,群众情绪都被鼓动起来了。林道静却摇摇头,低声说:
"群众是鼓动起来了,农会也成立了,成绩不错。可是也有点不对头的地方。"
蔡明立刻大声喊起来:"怎么不对头?群众爱听什么咱们就说什么,怎么这么一个群众拥护的会,会不对头?"王福来没有出声,只拿着烟袋荷包冲着蔡明连连点头。显然他是站在县农会主任一边。
道静平静地说:
"包括地主老财,只要不当汉奸,只要愿意抗日,咱们就该团结他们。这个会上,王大伯讲的内容,阶级斗争多于抗日斗争。群众以为农会就是贫雇农的会--除了贫雇农,中农都很少参加会,这是不是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不太合辙?后来,张景山还把刘继功冷嘲热讽地赶出门去,也不合适。可以不允许他参加农会,但是态度要好一点,总之,这个会最大的问题是:农会怎么能没有中农参加呢?"
人不多,深夜的教室却沸腾起来。蔡明、王福来不同意道静的观点,强调农民受地主老财压迫几千年,共产党就是不能忘掉阶级斗争,农会就应当以贫雇农为主。高雍雅站在道静一边说了几句帮衬话。小俞呆坐着,不开口。散了这个没有结果的会出来后,道静拉着小俞悄声在她耳边说:
"主任妹妹,怎么整个夜晚,你一句话也不说呢?你应当有自己的见解呀!"
"看见冯章荣老乞丐受的苦,我恨地主老财,心理上很自然地站在贫雇农一边,你们争论,我能说什么呢?"小俞心情沉重地说,"尤其你主张叫汪金枝当妇救会主任,好家伙!这几天舆论像炸了窝的马蜂窝--汪金枝本来还勇敢,这一来,她躺倒不干了。这村妇救会、识字班全有名无实,中、青年妇女不动窝,老年妇女都去参加了农会别的村也差不多。我心里怎能不烦呢?"
"走,到汪金枝家去。咱们一块儿去看看她再说。"道静拉着小俞向村后街一个黑黝黝的小胡同走去,半路上,王福来提着烟袋荷包大步追了上来。
"林书记,听咱老粗的话,可不能支持汪金枝当妇救会主任!"
"为什么?就因为她没有从一而终么?"
"唉呀,农村封建势力太大啦!叫一个破鞋当了主任,咱们发动群众的工作就别做啦,咱八路干部就别想在这块地方开辟根据地啦,林书记,这可是件大事啊!"
淡淡的星光下,林道静的双目闪耀着慑人的光亮:
"王书记,我承认中国的封建势力--尤其农村的封建势力是很大,根深蒂固。可是,咱们共产党人应当做封建势力的维护者、卫道者,还是要想尽各种办法,冲破这封建的大网,给受它迫害的妇女们一线生机呢?咱们现在讲统一战线,那些有钱有势的地主官僚,旧军官们,有多少不是三妻四妾,几房姨太太,怎么咱们照样去团结他们,争取他们?可是对汪金枝这么一个小寡妇,只因为生活困难,给财主刘继功当了'外家',就这么破鞋长,破鞋短的。王书记,你怎么不叫刘继功是破鞋呢?他可是不只玩弄汪金枝一个女人啊!"
区委书记王福来甩着烟袋荷包,愣愣地望着林道静,半天才答上话来:
"林书记,您文化高,革命道理懂得多,咱说不过您。反正汪金枝当了妇救会主任,工作不好办。您瞧着办吧!"
农民出身的干部王福来,嘎声嘎气地说完,返身往回走。
林道静望着那粗矮的背影,深深长叹了一口气。小俞也跟着叹起气来:
"封建,封建势力无孔不入--哪年哪月才能在中国的土地上消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