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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托派的传说是多么骇人听闻啊)?我是否已经永远失掉了你?再一个问题就是--我自己是否很快也会完全失掉自由?会死掉?鸿远,我不得不告诉你,就在前不久,罗大方、赵士聪还有本县十几个干部也被捕了。为这个,高雍雅吓坏了,拉着苗虹要逃回北平去,他们也要拉我走鸿远,说实话,我心里曾矛盾、动摇过。可是想到你,想到民族、国家的利益,我又坚定了。我绝不逃走,也劝他们不要逃走。
鸿远,我们被迫分离时,是盛夏,现在,已是秋风萧瑟的季节。我常常想起那一天,带着病你决定去秋水一带工作,而你却没有去成。当我到你的住处找你时,突然得知你已经被捕不知去向的消息,一霎间,天崩地裂,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境,那比在保定得知你被捕的消息时,沉痛得多!悲哀得多!这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啊!因为那时是敌人逮捕了你,就是敌人枪毙了你,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和意外。而这次,你一个忠于党、忠于革命的共产党员却被自己的党将你审查,逮捕,将你--甚至可能杀死。这是多么难以置信的意外啊!我懵了,糊涂了,我完全没有想到党内会有这种事情出现。我当时真觉得地球突然不转了,太阳从茫茫穹宇中坠落下来,大地变得一片漆黑。我知道党不是存在于真空中,党内会有坏人混入。审查个别混入的敌人,完全应当。但是,忽然党内一下子混入那么多的"托派",忽然一下子捕了那么多人,连你这个县委书记也被捕了,简直是海外奇谈!鸿远,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一些同志对我说,'人微言轻',他们也不赞成这样做,但又无济于事。不过我还是要说,要说,因为我心里难受。不仅为我个人、为你难受,为那些无辜的好同志难受,更为党难受啊!
鸿远,我是个学医的,学科学的,可是在我身上,却存在那么丰富的情感。在这祖国危急、烽火连天的时刻,我还不断为个人的情感苦恼着--包括我写此信时的异常苦恼。我知道不对,却又无力控制自己。我向你作自我批评,求你谅解。当我们--如果上天允许我还有这么幸福的一天--再见时,你将会看到我的改变的。我有些骄傲、自以为是,但我并不刚愎自用。我--一个平凡的小医生,永远向往着自已有一颗美好的、向上的心灵。这颗心灵,为我、为你、为所有的敬爱者、更为我亲爱的祖国和苦难的人民永远跳动不止。
夜已经很深了,我偷偷趴在老乡的炕桌上,背着监视我的人,就着一盏小豆油灯写着,写着,话越说越多,越乱。我还是清理一下我紊乱的思绪,把我心中最关切、最念念不忘的话向你倾诉吧。鸿远,比起你来,我各方面都是幼稚的,极不成熟的。但有一点,我却有决心、有信心--这就是,无论遭遇多少苦难,多少冤屈,多少侮辱,甚至多少难忍的肉体折磨,我绝不自杀,绝不自绝于人民。我希望你也这样!你比我坚强得多,但坚强的人,有时也会做出糊涂事,也会因为忍受不住一时的绝望情绪而寻短见(我们这儿青救会的一个青年就这样做了)。可是,鸿远,你坚韧地活下来了,虽然这种活,是痛苦的,异常的痛苦,无与伦比的痛苦鸿远,我反复向你哀声怨诉,你听见了我的声音么?听见了么?活下去!一定顽强地活下去!一定坚毅不拔地活下去啊!当我们再见时,我要摸摸你的手,你的胳膊、脑袋,看它们是否完好无损;是不是一个年轻的朝气蓬勃的鸿远还站在我的身边--你一定要完完美美地站在我的身边啊!
一边写这封信,心里一边在忧虑,你能够收到我的信么?写了这么多心里话,你有可能看到么?我盼着你的信,天天盼你的信,盼得很苦啊!但两个多月来,我没有收到过你一个字。我常在梦中看见一摞摞的信放在我的身边,几乎把我埋了起来,我好高兴!那些信好像都是你写给我的;结果却全是别人的。醒来了,我望着发白的窗纸,一种惘然悲哀的心绪折磨着我
亲爱的鸿远,请允许我说,我是多么深深地怀恋着你,想念着你啊!常在心中诵念武则天的一首诗,让我现在抄录给你看:
望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我仍穿着八路军军装,我没有石榴裙。但我也瘦了,憔悴了。命运把我们两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又把我们抛得天各一方。我为你不断地哭泣。后来,我发现我太软弱了,流泪是弱者的表现。于是,我不再轻易流泪了。我用沉默埋葬我的悲伤;也用沉默反抗对我的侮辱。当我们再见时,你也许会发现,沉默代替了我那认真、固执、温婉的性格。你的明也许会变成另外一种性格的人。人生,多么美好的人生,但为什么又如此繁复多端,如此变化无常啊?鸿远,我有些迷惑了。过去我认为真理是洁白的,是神圣的,任何人也无法亵渎它、侵犯它。现在,我明白了,它有时会被扭曲、被蒙上灰尘、蒙上污垢,使人看不清它的真面目。写到这儿,我深深叹息了,不知你有同感么?
鸿远,告诉我,你现在是怎样对待你的生活的?你也像我这样痛苦、悲哀么?不,不要像我这样,千万不要像我!你是一只雄鹰--矫健顽强。我呢,儿女之情太多了,我也讨厌自己的软弱、怯懦。我不仅要和外界加给我的种种厄运斗争,我还要不断地自我斗争。我要挣扎,我要向你学习,我要努力战胜身内身外的一切邪恶。鸿远,给我力量吧!我记得你给我读过罗曼罗兰写给马尔维达夫人的信,"无论你在哪儿,无论我在哪儿,你将永远和我在一起,是我的一部分--最好的一部分。"真的,你是我、我也是你身上最好的一部分。我们把彼此身上最崇高、最美好的部分集中在一起,互相补充,互相影响,这将是世界上最高尚的情操,最美好的结合。
这封信不能再写下去了。它如果到不了你的手里,让我的心来到你的心上吧!无论时间、空间全无法阻隔他们--他们是叠印在一起的。
林道静姐姐暂时代替了你的工作,挺能干的,对我也很好。她为了我们这些受冤屈的人在不断斗争。只有常里平是个奇怪的人物,他对我很关心,我痛苦时,有时就到他那里寻找点儿同情与安慰(仿佛也真能得到点安慰似的)。鸿远,你不会怪我吧?这是友谊,纯粹的友谊。我的心只给了你一个人,世界上只有你--只有你才有力量获得它。
此刻,鸡在打鸣,窗纸发白了。我身边的炕上睡着一个年轻的农妇和她的两个孩子。天就要亮了,我写了一夜的信就到此为止吧。假如生活里也有一种类似无线电,或x光样的器械,那么在我写信时,你在睡梦中可以清晰地听见了我的心声,可以透视到我的字迹;我也能看到你在笑,或者你也在流泪,那该多好啊!不管你能收到与否,不管我的信会惹出什么麻烦来,我还要给你写信的,因为这是我的欢乐,我的生命的火焰,我的信仰的力量。
你的明
一九四年九月十六日
柳明一夜没睡,给曹鸿远写了这样一封长信,准备托常里平替她转。但是,他能收到么?能看到么?这只能给读者留下一个永远无法猜测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