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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被她意识中的种种理由打回去了。现在,他倒先提出来,道静的自尊心似乎受到强烈的损伤。她靠着泥坯墙,心悸,浑身发软,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江华--他也泥胎般呆坐在板凳上。
"老江,你的意见很意外。是什么理由?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我可是早就想过了。你--本来就不应当属于我。一九三五年冬那个大雪的夜晚,我铸成了大错--我拿你的友情当成了爱情"
寒冷的北平,深夜,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在一条寂静的小巷里,道静正在公寓的灯下写着什么,江华冒着大雪来找她。她向他滔滔地汇报着"一二九"以前,经过斗争,北大学生成立了学生自治会,并且即将参加平津学生联合会的情况。忽然,她一向崇敬的江华,说出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道静,今天找你来,不是谈工作的。我想来问问你--你说,咱俩的关系可以比同志的关系更进一步么"
道静望着江华那张从来没有见过的热情激动的大脸,明白了他的意思。悲痛、欢欣、幸福么?她样样都感觉到一点,可是又都模糊不清。他就要变成自己的爱人么?可是,她深深爱着的、几年来魂牵梦绕的人并不是他呀!她含着热泪走到屋外。雪很大,晶莹的雪花,被凛冽的寒风吹卷着、飘舞着,屋顶、树梢、地上一片洁白,她望着这洁白的梦幻似的世界,心中和这茫茫白雪一样茫然。这时,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江华,而是卢嘉川。他带着手铐脚镣站在她的面前,用明亮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她,他还用低低的充满激情的声音在她耳边呼唤:
"小林,小林,可惜、可恨刽子手夺去了我们的幸福--我们的幸福"这是他写给她信中的话,此时却这么清晰地响在她的耳旁。
她的双脚埋在院里厚厚的积雪中,雪花飘洒在她的头上、脸上。天气严寒,风像刀子样刮着脸颊。可是,她什么也觉不出来。心里、口里只是重复着卢嘉川的话:"可惜、可恨刽子手夺去了我们的幸福"
不管她心里交织着几多矛盾,几多痛苦,毕竟,她是个女人,卢嘉川不能复生,她需要爱抚,需要伴侣。最后跑回屋里,答应了江华的要求。从这个夜晚起,她决心永远属于可尊敬的战友和老师江华。
江华向道静提出离婚,说出她本来不应当属于他,是他错把友情当成爱情的话。这像一把利刃戳在道静的心上。她的艾怨一下子变成了深深的自责--这能怨江华么?他爱自己并没有错,他当时提出和她结合也没有错,这一切都怪自己。既然对他没有深沉的炽热的爱,既然对他只是尊敬,只是友情,为什么又轻率地和他结合呢?曾经和余永泽走错了一步,造成了多少痛苦,才终于分开了,怎能又和江华再闹离婚--即使这个结合,并没有带给道静多少幸福与欢乐。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打算和江华离婚。即使再度遇见了卢嘉川,即使他们彼此还在深深相爱,可是,好像有多少道绳索捆绑着道静的心,尤其是有了方方这个儿子--是她和江华共同生下的儿子之后,由于爱方方,她不愿方方失去亲生的父亲。
"小林,你怎么不说话?说嘛,你的意见怎么样?"江华在催促了。
"不,我不离。我从来没有这个打算。"道静的眼睛闪着泪光,"老江,你为什么忽然提出这个问题来?"
"很简单:为了你的幸福。很奇怪,你为什么不同意离?我以为你早就想和我分开呢。"
"不对,我没有想过要和你分开。"道静的态度冷静、坚决。
"为什么?你又不是笃信三从四德旧式的女流之辈。"
"不三从四德,可我是共产党员,我要遵循共产主义的道德。而且,我们还有了方方。我爱方方,不想叫他缺父少母。"
江华坐在板凳上,双手抱住头不出声了。
一个影子闯入道静沉痛的心灵,"今生今世不能得到你,这是无以补偿的憾事"不久前,那个醉心的时刻,卢嘉川所说的这句话,像是一股滚热的溶浆,流荡在她的心上。他流着泪,她也哭。她送手绢给他擦泪,他那么珍重地收藏起她的手绢。他的话说明他无意破坏她的家庭,说明他愿意道静和江华的关系继续下去。正因此,他才那么悲伤。她也是。
"小林,我没有说气话,也不是一时冲动。我确实觉得你不该属于我,我不该攫取你。虽然有了孩子,但他不会妨碍你寻求幸福。咱们还是结束这段婚姻关系吧。"江华面孔严肃,像恳求,又像命令。
"不,绝对不离!"道静也是面容严肃,口气斩钉截铁,"老江,你想想,我们现在离婚,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不否认我爱卢嘉川始终不渝。我不否认我对你的友情胜过爱情,可是,木已成舟。我们三个人都在农村抗日根据地里工作,而且又都分配在一个地区,假如,我和你离了婚,去和他结婚,还带着一个儿子,那么在封建意识还很严重的广大群众中,在众多的同志中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你想过这点么?而且老卢也绝不愿意--绝不愿从你身边把我夺过去。他绝不会做这种事!你以为我离开你会幸福么?错了,也许我会更痛苦命运已经把我们推到这种境况,我承认我软弱,顾虑重重,我现在还没有勇气改变这种命运。"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江华低着头,好像自言自语,"一个坚强的人,有时又很软弱。一个骄傲的人,有时又这么自卑。难道真是命运的主宰?"
一丝暖意流过道静的心坎。她感受到江华的离婚建议,不是自私,不是嫉妒。这里有他的歉疚,有他的悔恨。她抬起头,望望江华那双忧郁的红红的眼睛,不知怎的,一种悔恨、自责使她赶快扭过脸去,半天,才出声:
"老江,我确实不是个好妻子,更不是好母亲。只顾工作,许久都没有去看看方方,真对不起孩子。等柳明的事有了着落,我一定抽时间去看看方方。"
"去那个地方有点凶险。离村三里就新安了岗楼。我已经看过了,孩子长得还算结实,能坐在炕上,也会爬了。你忙,就先不去吧。"江华声音温和,虽然嗓子有些沙哑,"奶娘一家对他挺好,你放心好了。"
听江华说起孩子,道静再也忍不住了,泪水簌簌地洒在衣襟上:
"不行,我一定要去看--他我想孩子这可诅咒的战争!我真恨不得马上打跑日本"
"我承认你说的是真实思想。可是,我反复考虑,咱们还是离婚好。长痛不如短痛,我忍受不了你现在加给我的痛苦。"江华又重提起刚才的话题。
"不,我绝对不离。老江,请你不要再说了,难道我不痛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