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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七瞧,便去拉了一拉程凤台。程凤台霍然站起来,似乎是想捏鼻子把热茶灌到杜七嗓子眼里,可是为时已晚,流言已成,听天由命罢了。
杜七察觉程凤台的目光,对视过去,眼睛里一片理直气壮的无知。程凤台被商细蕊拖走了,杜七回头看戏台,嘟囔一句:“毛病!”
☆、113
一一三
临到程凤台走货前几天,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二奶奶一贯是对小丈夫又爱又恨的,夫妻俩刚刚口角分居过一阵,二奶奶已经慌了神,万事顺着程凤台的心。所以商细蕊继续扣着凤乙,察察儿继续念书,一切照旧大逆不道,不做变动,不过从程美心那借了几个兵来护卫家宅。程凤台少年时候远走他乡,内心虽然惶惑不安,总有着一股新鲜意气,像要去打江山。现在江山已铸,人也活懒了,胆子也活小了,拖家带口的全是他前辈子的债,年纪还轻,心已经是中年人的心,活得不敢有岔子。况且这一趟生意不是好生意,比方做皇帝的御驾亲征,是兵临城下,没有退路。这个心情,和商细蕊诉苦几句,商细蕊就要吹牛皮,说他过去跑码头唱戏,带戏班一直走到满洲国,比程凤台远了老鼻子了,过日本人的哨卡,很容易被冤杀,全靠他的机智。程凤台这点危险不算什么,不必拿出来没完没了。程凤台见他人事不通,也就不要和他说了。
到临行那天,二奶奶抹着眼泪带孩子们送他至家门口,范涟开车来接他,出了城忽然一停车,有个穿斗篷的黑影子半道拦车,往车里一钻,帽兜摘下,是商细蕊。
商细蕊显然和范涟串通过的,抱怨道:“涟二爷,不知道多踩两脚油门,冻了我半天。”说着双手直接插到程凤台的衣襟,程凤台穿的貂皮大衣,他顺着衣襟一层一层往里探,想用冰的手去摸程凤台取暖,摸到他缚在身上的□□,薄片黄金,盐巴。程凤台不躲,笑道:“干嘛干嘛?当着人呢你就黑虎掏心,不许耍流氓。”
范涟直在那笑:“蕊哥儿,你随意,别把我当人!”
于是商细蕊顺顺当当的把手孵在程凤台心口上,下巴抵住他的肩,闭着眼睛不言不语的默默温存。程凤台按着他大腿,密密匝匝地说:“谁来和你套近乎你都别搭理,上台唱戏唱完走人,你水云楼全是靠不住的嘴,尤其杜七,脑子一泡浆糊!离你哥哥也远点,我一走,挨揍可没人拦着了,你哥哥那力道,不打碎了你……”
程凤台恨不得把商细蕊也缚在身上带了走。商细蕊睁开眼睛,手下用劲一掐他□□,程凤台疼得一抽气,没好意思声张,便去拽他的手,拽不动,商细蕊的手就像长在他胸口了。
商细蕊说:“你废话真多!像一把空壳的机关枪,巴巴放了这一梭子!一句真家伙没有!说得我头都晕了!”
范涟哈哈大笑:“是够啰嗦的!看看咱北方爷们儿!我都不爱说他!”
程凤台骂他:“闭嘴!有你什么事?”
范涟觉得他们两个人还怪有意思的,算是姘头吧,更像两个说相声的:“姐夫,蕊哥儿不爱听这些废话,你赶紧,给人两句实在的!”
这样一来,商细蕊也忍不住手痒要打他了。程凤台说:“我倒要给你两句实在的,小舅子,家里内外这一摊,我不多说你也会尽心。我要托给你另外一件事。”
范涟洗耳恭听,程凤台说:“子夜心疼姐姐,请我这儿给子晴物色个结婚对象,家世高低不要紧,人品是关键。你看人有两分眼力,替我留心着,先代子夜谢谢你。”
范涟开车不做声,过了片刻,说:“姐夫,你看我怎么样呢?”
程凤台觉得有点儿惊奇,盛子晴姿色平平,毫无妖娆风气,不是范涟惯常喜欢的那一类:“别的倒是没得说,可她比你大好几岁呢!”
范涟说:“这有什么。我姐姐也比你大好几岁。”他立刻又说:“你也比蕊哥儿大好几岁呢。”
程凤台哑口无言一挥手:“有能耐就去追求她好了,不过放规矩点,敢犯浑,等我回来收拾你。”
说话说到一半,商细蕊的手从他胸口摸到脖子,掰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强行扭转面对自己。商细蕊的眼珠子黑漆漆的,一点亮光,是暗夜里凝结的雪花。程凤台一看,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要说:二爷,别管人家的事了,过来和我好好待会儿。
程凤台放低眼神,额头碰着他的额头,微微笑起来。商细蕊闭上眼睛,仿佛享受似的静静呼吸着程凤台的气息。两个人但也没有说什么,竟比说了举世无双的情话更使人羞臊,范涟从后视镜里扫他们一眼,把镜子一别,坐立不安。
送君千里,再送下去,就该与货队错过了。程凤台且行且远,商细蕊也没多看,也没多送,扭头就与范涟上了车。范涟问他接着去哪儿,他却呆住了,接下来有好长的一段日子见不着程凤台,这段日子还没开始,他就觉出了无聊,简直不想往下过了,要是能像连环画一样把不爱看的那几页翻篇儿就好了。可是再没兴味,也不见得回家哄孩子,最后还是去了水云楼。水云楼总是热闹,隔三差五的吵架打架,指桑骂槐。范涟跟着蹭戏听,对商细蕊也是殷勤,一路替他开道推门的。今天水云楼里分外的安静,大伙儿支楞着耳朵,在那屏气聆听些什么。商细蕊看不懂,任六笑得贱兮兮的,附耳告诉说:“来了个公子哥儿,找楚老板,俩人在后门说话呢!”
左不过是些桃色新闻,商细蕊看也不要看这些事情。杨宝梨给商细蕊泡了橘红茶,又服侍范涟吃了一杯。只听得门外啪一记肉贴肉的脆响,随后楚琼华把门一撞,急色败气的冲进来,背后跟着一个男人,正是当年囚禁了他的那个龟儿子。龟儿子脸上一个巴掌印,也不顾人,含泪痛心地说:“你就跟我走吧!南京眼看就被日本占了!半个中国都掉火坑里了!你别拿自己的安危和我赌气!啊?以后我再不强迫你了!我有钱!咱们能过好的!”说着竟去抱着楚琼华。楚琼华惊怒交加,商细蕊也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东西,喊一声:“腊月红!”腊月红心领神会,上前三拳两脚把龟儿子打软在地。范涟看到这里,可看不过去了。龟儿子的爹好歹曾是一方大员,虽说门庭败落,亦是千金之子,范涟与他是同命的人,不能看着他被一群唱戏的欺负,呵斥腊月红:“昏了你的头!不看看他是谁!这还是有官衔的呢!”那人也是痴心,捂着痛处回头哀声说:“琼华,你再想想……再想想……我是真心待你好的!”
楚琼华气得直哆嗦,根本说不出话来。商细蕊虽然早已声称不管戏子们的风流债,但是当着他的面欺男霸女,却是不能够的,把茶杯嗑在桌上,怒道:“滚你的蛋!再敢缠着楚老板,见你一回打你一回!有官衔就更好办了!我倒要问问我干爹,他管不管手下作歹的兵!”
范涟不敢与商细蕊呛声,戏也不看了,把人好言相劝拖拉走了。楚琼华只觉得在后台的目光下如坐针毡,拿起衣裳去后门小巷子里抽烟。商细蕊清清嗓子环视周围:“管好你们的嘴,不许议论楚老板!”众人低头称是,商细蕊裹了披风跟到外头去。门一合拢,众人便三三两两谈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