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社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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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逢春节，家乡几乎都要闹社火。穿了大紫大红的衣服，化了或浓或淡的喜妆，锣鼓喧天，走家穿户，把个春节闹得红红火火。闹热了北方那轮迟出早归的太阳，踩得家乡那一条条狭长的黄土路风起尘舞。

    爷爷喜欢闹社火，自小伊始。1945年的正月初十，是我的曾祖母去世的日子。我的曾祖母在弥留之际，苦苦的喊着她的小儿子的名字，是多么的凄苦与绝望而她的小儿子——我的爷爷当时却穿着一套大红的“腊花”装，在家乡那条尘土飞扬的小路上扭的正起劲

    爷爷兄弟两个，爷爷排行老二。就因为在曾祖母临终前没守着她，爷爷被人说成是不孝之子。我一直认为那是我的大爷爷存心作梗，在曾祖母临终之时，故意不让人去叫我的爷爷回来，没有满足曾祖母的心意，当然我这样说我的大爷爷决不是没有任何根据的乱猜疑，是在许多祖辈份人对我大爷爷的所作所为的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得知的。当然他那样做有更深层的原因——或许是为了家产。我的曾祖父是个小商人，虽然他老人家死得早，但多少也是有点积蓄的，所以尽管我的曾祖母拉扯我的爷爷兄弟二人长大，日子仍算是过得去的。我曾祖母去世后，爷爷兄弟俩就分了家。因为在我曾祖母临终前，我的爷爷没在床前，所以我爷爷有许多事都不清楚。分家后，两家的情况就有很大的差异，我大爷爷家日子过得很福裕，而我爷爷的日子却过得紧紧巴巴的。当然这原因决不是我爷爷不会营生。

    我爷爷却想不了这么多，每年过年，在社火堆里，都有他乐此不疲的影子。我奶奶为此经常和我爷爷吵架，我爷爷只是摞下一句话，一年苦到头了，还不许热闹热闹？

    社火走乡串户到了人家的院子里，就要唱几段秧歌子，我爷爷可以算得上是个唱秧歌子的好手。在我的童年里，每逢过年最羡慕的事就数我爷爷在人家的院子时撩开嗓门唱秧歌了，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些溢满喜庆而又粗犷的歌词：

    这个院子四四方方

    里面住着个有钱汉

    粮食满仓又金银广

    子孙个个是状元郎

    张爷王爷你们笑呵呵

    众人们来了给你闹社火

    一闹社火（着）地方安

    骡马成群（又）牛羊满圈

    一把茶壶尖尖高

    九天仙女把茶烧

    好酒喝得醉酗酗

    多谢多谢扰一扰

    当然社火队里也是很讲究高下之分的，其中最大的就是春官老爷了。据说在过去，县官见了春官也要下轿的。我想当春官也应该是每个酷爱社火的人的最高理想吧，穿一件长长的棉袍，戴一顶黑色的大礼帽，身上披着各家挂的红绸子，手握一把羽扇，前面有彩旗开道，身边簇拥着许多人，到各家门前都有主人跪迎，临走时还有人大声吆喝：请老爷——真是有着说不出的风光。当然当春官必须是本地贤良方正、德高望重的老人。爷爷闹了一辈子的社火就是没能当过春官。

    去年过春节。家乡又闹社火，有许多人都请爷爷当春官，我听了自然也高兴，立即为他买了一件长长的墨蓝色风衣，又买了一顶黑旎子礼帽，想爷爷快八十高龄了。也该让他了结这个当春官的心愿了。可我回到了家乡，爷爷却没有当春官，我问爷爷。爷爷说，我闹社火就图个高兴，当春官图个啥？不就图个虚名。我才不干哩。不过他对我买给他的衣服和帽子却爱不释手，像孩子似的，赶紧穿戴起来，连声说合适、合适。站在一边的奶奶悄悄的对我说，前些天，村上来了许多人请你爷爷当春官，你爷爷就是不肯。等人走了，他说当春官还要招待（宴请）社火队的人，至少也要花一千多块钱，孙子去年刚住了楼房，平常又给我们买这买那的，我可舍不得再花孩子们的钱。我听了，鼻子一酸，说，爷爷，走，闹社火去。

    爷爷果真当时就跟我来到了村里的社火队里，在众人的簇拥下尽心的扭了起来看他那饱尽风霜却仍红润的笑脸，飘然的银髯，依旧硬朗的腰板，我突然觉得爷爷的一生经历了那么多世事的沧桑，差不多一个世纪的阅历，不管是在晦暗的旧中国，还是新中国的诞生，直到如今迅速掘起在世界之林的现代中国，爷爷都酷爱闹社火。也许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他是将闹社火当做是一种无耐而沉闷的渲泄，而后来他却又是因为真正高兴地纵情。不管怎么样，他都没有放弃社火，就是没有放弃过他心中的期望与快乐。而在我的心中能否永远保存一份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快乐与期盼来差不多一个世纪的伴随自己的一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