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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他就坚持在家看看书写写字。他的生活虽说过得很是艰辛,但还算充实。
田少华还在信中倾诉到,他无力改变自己的书生气,也懒得改变。但他的父母很想改变他的性情。他们想方设法通过种种努力,让他接受现实生活的磨砺,学会变通,却始终没有奏效,后来干脆就撒手不管,随他自生自灭好了。他也因此认为自己很懦弱。
为了让田少华清醒起来,直面现实,他的父母对家里的脏活累活,即使是清茅厕、出猪圈、拉包谷之类的事,也要安排他去做,可他从不提出异议。一年四季,他脚上总穿双帮子开裂的黄胶鞋,身上穿的也自然是破旧的老农服装。左邻右舍见了,在他背后指戳。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的讥讽和蔑视,但还是低下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村上一些朋友看田少华读书读得有些迂腐,替他着急,认为他与快节奏的社会生活严重脱节,他们有责任拉他一把,否则就显得不够哥们义气。于是,朋友领他去镇上的露天舞厅学跳舞。他们劝他用“青春赌明天”在大千世界里“潇洒走一回”舞厅的灯红酒绿,再添加上前卫的肢体语言,原本可以感化他,让他跟上生活节拍。但他思涩手拙,不是踩了舞伴的脚,破坏了舞伴空灵飘渺的心绪,就是撞到了别人身上,惹得别人左谩骂一句,右谩骂一句。三五场下来,朋友们失去了耐心,他也认为自己“朽木不可雕也”就只好走出舞厅,在柳河边漫无目的地游走。
田少华接着说,生活是无小说的生活,而小说却是有生活的小说。他在书堆里浸泡得太久,实在分不清书本就是生活还是生活就是书本了。在村上,忙完农活后,他时不时独步荒野,脚到哪里人到哪里,不想行走时就随地一躺。天高地阔,时光被太阳的轮子熨平碾展延伸了长度。他把目光投向远方,追逐着夕阳,不向别处观望——其实,他早知道自己的落伍,与时代格格不入。心怀慵懒,每天的太阳不再是他等出来的,他的每天常常是被太阳唤醒。他懒散地走在巷子里,太阳明亮地照着慢悠悠的他,后面是与他一样慢悠悠的影子。
信件末了,田少华还说,书读人,人读书。他现已利用闲暇时间,心系一处,写起了小说漂,并让我看他写的小说的题记:春去春又来,花开花又落。岁月如水,人生似沫。生命中难以带走的碎片,在烈日下不断闪现,有幸被随意记录下来。在静穆的月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翻阅过去的笔记,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它在隐隐耳语。于是,我决定在笔端浓缩过去,然后又在字和句的间隙,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入新的思索和想象,落寞地诉说那段远逝了的漂流岁月。
此后,田少华还给我写了三五封信,可我当时正忙着谈恋爱,心思都花费在了女人身上,所以懒得提起笔,给他文绉绉地写封回信。事实上,面对他走向纯粹的生活,我多次想提起笔,劝导他去南方打工,好多挣些银子补贴家用,可一想到他性情内向,又不善变通,不免觉得他去南方还不如在家的好,因此也就断了帮他一把的念头。他辛苦一天挣的钱,还不够我招呼女友张琳吃顿便饭。透过这些生活上的细枝末节,我不免对他怀了些鄙视,懒得理他。后来,我时常和杂志社的一帮狐朋狗友混迹于灯红酒绿之中,完全重色轻友起来,也就和少华断绝了联系,以致逐渐淡忘了他。
闲忙闲忙的日子,从眼前飞快地流逝而去。大学毕业一年半载后,我在省城最大的收获,则是学会了喝酒,还有泡女人。酒吧和舞厅是常去猎艳场所。因谈吐斯文,又舍得破费银子,所以我很是招女人喜欢。可以说,我的都市生活,缺的是银子,不缺的是女人。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但面对酒色,我还是学会了虚无和麻痹。
有次,夜半酒醒,胡乱翻看金庸的的武侠小说神雕侠侣,看到了这么一段文字:“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单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这是郭靖携黄蓉找一灯大师疗伤,黄蓉在山上对一灯大师手下的樵夫唱的曲子。百无聊赖地,我把这段曲词做了反复咏读,不觉喜欢上了曲中之词视富贵如浮云的豪气,以及隐居山林不求功名的洒脱。当念及自己因为环境的变迁而更改的心志时,这方才自我反思现今的生活状态,不觉有些惭愧起来。
“贫,气不改!达,志不改!”颇似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豪气。而“陋巷单瓢亦乐哉”一句,更有古人颜回之风。其实,志存高远,只求简单,不要繁杂,也是我所向往的境界。与其汲汲营营于名利,求取荣华富贵,倒不如隐居山林做个闲云野鹤之人来得潇洒!想到这些,我的醉意彻底消散了。
一夜无眠。天亮了,我给杂志社主编请过假,简单收拾了三五件行李,领了张琳回了柳河镇。张琳是家外企的文秘。我们的感情,是在酒色中培育起来的。我一直没有想过会和她结合。可是,人的观念的改变,有时一生都无法扭转,有时却会因为三五段文字,就开了窍。我这次回家,就是准备和家人说我们的婚事。
回到柳河镇,我自然还是去柳河滩找了田少华的。在夏日的炎阳天下,少华挥舞起铁锨,憋足了劲,装了车沙子后,同我去了他家。 在他住的厦屋,我见了他写在的墙上的座右铭:在退避中追求,在淡泊中坚持!
三五瓶啤酒下肚,田少华意气风发,给我谈起了路遥,谈起了张贤亮,谈起了贾平凹末了,又给我拿了自己写的小说漂,让我帮他把关修改。看着他写在稿纸上的遒劲的钢笔字,我的心一热,先前对他怀有的鄙视一扫而光。
从柳河镇回到省城后,我变得务实起来,很快和张琳办了婚事。结婚那天,田少平大概是见无法还上自己上学时欠我的五六百元钱,就没来参加婚礼。完婚后,我回了柳河镇,去找少华。他则在把欠我的钱还给我父亲后,为未能参加我的婚事感觉歉疚,就回避我,不愿和我相见。婚事过去三五个月后,帮少华修改好了文稿,我再去田家堡找他,可他在挖沙时出了意外,被埋在沙坑下面,已经与我远别了。心怀沉痛,我现把他的文稿收录在我的文集里,且作为对他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