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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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斗篷上揩了揩手,又希望他没发觉。
“因为有人设法使你们获得释放。法国人马上通知我们,很自然”
“什么?有人设法?我们不知道有过这样的事情。”
“真的吗?”他惊异地转过头来。
“我从来没听说过。”
“很有意思。”他点了几下头。“好吧,在华盛顿有人曾试探过,是否可以作出安排,让你们静悄悄地越境进入西班牙。你们在这儿出现使我感到宽慰。我担心你们出了什么事情。”
娜塔丽大吃一惊。是谁在设法使他们获得释放?这对他们目前的困难处境又发生过什么作用?“原来是这样你才知道我们在哪儿的。”
“哦,我迟早会查明的。在大使馆,我们一直密切注视你们这伙人。各式人等都有,是吗?外交官、记者、贵格会教徒、婆娘们、孩子们,等等!附带说说,维多利亚疗养院的医生今天告诉我,你的叔父好得多了。”
娜塔丽默不作声。过了片刻,贝克接下去说:“你觉得德。尚布伦伯爵夫人是个有趣的女人吗?很有文化,是吗?”
“很有意思的人,当然。”
“对,这对她是个恰如其分的说法。”
闲谈到此结束。从一片漆黑中走进灯火辉煌的剧院休息室使娜塔丽感到目眩。时间机器把她送回到一九三七年的巴黎。目前的景象和她跟莱斯里。斯鲁特一起去看戏的那些夜晚没什么两样,只是现在多了些零零落落的穿德军制服的军人。这是她记忆中的巴黎的精华苔革之处,雄伟的休息室、大理石圆柱、豪华的楼梯、丰富多采的雕像。身穿雨衣的长发飘散的学生带着身穿短裙的女友,挤在劳动人民中间拥向低价座位的入口处;一对对中产阶级轻松自在的夫妇走向正厅;还有象一流细水那样穿过人群的衣饰华丽夺目的上流人物。气氛活跃,典型的法国语音语调,一张张面庞——也许比往日消瘦了些或苍白了些——多半是法国人的面庞,而且为数不多的几个洒脱超群的是彻头彻尾的纯种法国人。尤其是妇女,那些永远是雍容华贵的巴黎妇女,发式别致,浓装淡抹,在回眸顾盼之际,在转动赤裸的手臂或发出轻快笑声之际,处处表现出她们善于显示自己和取悦他人的艺术。她们有的是伴着穿晚礼眼的法国男人、有的是和德国军官在一起。在等而下之的人群当中,德国士兵也带着法国姑娘,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容光焕发,象小猫那样活泼欢快。
也许因为娜塔丽正处于兴奋状态——近在身边的贝克博士使她的肾上腺素不停地发挥作用——她在突然进入剧院休息室时使她感到目眩的不仅仅是强烈的灯光,而且是使她良心不安的一闪念。她心想:遭到盟国报章和戴高乐广播嘲弄和痛骂的“通敌者”是些什么人呢?原来这些人就是。可不是吗?他们是法国人。他们是人民。他们打败了。为了打赢上次战争,他们曾经血流成河。他们付了二十年的税,做了他们的政客要求他们做的事情,修筑了马奇诺防线,在德高望重的将军带领下走向战争。如今德国人占领了巴黎。好吧!我可不在乎!如果美国人能来拯救我们,那就上上大吉。在此期间,他们在德国人下面继续按法国人的生活方式生活下去。既然是苦难重重而欢娱很少,这就更应当尽情享受这些欢乐的时刻。这时娜塔丽觉得她有点理解德。尚布伦伯爵夫人了。在和贝克一起穿越人群走向座位时,她体会到有一点不同于一九三七年。在当年,在每次演出歌剧时,观众中总有许多犹太面孔。而今天,一张犹太面孔也看不见了。
序曲的头几个音符象是掠过竖琴琴弦的清风一样掠过她的神经,引起了不寒而栗的震颤。由于处在极度紧张状态,她震颤得更厉害。她试图全神贯注地倾听音乐,但听了几个小节以后,贝克透露的一点消息又闪现在她心头。他们呆在卢尔德的时候,究竟是谁作出徒劳的、带来不利影响的试探?在她苦苦思索、心事重重的时候,帷幕升起,舞台上出现了可与升平岁月里任何布景媲美的富丽堂皇的布景。费加罗和苏珊娜,两位都是第一流的歌唱家,立即便进入了他们的声情并茂的不朽的喜剧情景中去。尽管这场费加罗的婚礼演得很出色,但娜塔丽却未能领略多少。她内心中正在为眼前的困境忐忑不安。
贝克事先预订了一间比较小的休息室,里面一张小桌子,以供幕间休息时享用。侍者点头为礼,以亲切的笑容迎接他们。“晚安,夫人,晚安,公使先生。”他敏捷地带走了“保留席”牌子,接着送上香摈和糖饼。
“顺便提一下,”贝克吃着糕点、呷着酒,对那些歌唱家发表了一些颇有见地的评论之后说“我最近重读了你叔父的广播稿。他确实是有先见之明,你了解这一点吗?他在一年前所写的东西正是今天盟国阵营里人们广泛议论的东西。亨利。华莱士副总统最近发表一次演说,他说的话很可能是从你叔父的广播稿里剽窃来的。削伯纳和罗素之流的最高超的思想家也都在说这些话。真奇怪。”
“我近来和盟国阵营可没什么接触。”
“是这样。嗯,我手里有那些报道的剪辑。等杰斯特罗博士好一些的时候,他应该看看这些东西。我一直很想发表他的稿子。说真的,所谓必须再加润饰的说法是根本没有道理的。这些稿子都是好文章。都是传世之作,它们显示出一种美妙的理智的进程。”侍者为他斟酒时,贝克停顿了一下。娜塔丽用嘴唇舔了舔酒。“你认为他现在愿意广播这些稿子吗?也许在巴黎电台?说真的,他正欠我这笔债呢。”
“象他现在这样衰弱,怎能讨论这样的事情。”
“但他的医生今天告诉我,他在两三星期后可望复元。他在维多利亚疗养院过得还舒服么?”
“他在各方面都受到最妥善的照顾。”
“那好。我坚持要做到这一点。法兰福克医院是一所很不错的医院,但我知道他在这儿要愉快些——呀,第一次铃声响了,你几乎还没碰过你的酒呢。是酒不好吗?”
娜塔丽一口喝干了酒说:“酒很好。”
这以后,有如洪流奔腾的美妙音乐在娜塔丽听来象是奔驰在远方的列车。当歌唱演员在舞。上以各种可笑的伪装出现、在纠缠不清的误会中相互戏谑时,各种可怕的可能性相继在她心头涌现。又一次,最坏的可能性正在变成现实。把病人送往巴黎医院之举绝非偶然。贝克博士本来就想把他们弄到这儿来,他等待时机,并利用了埃伦不幸生病这个机会来实现他的企图,因为如果采用更野蛮的手法可能会使他在瑞士人面前交待不过去。那么现在又将怎样呢?埃伦还是可以找借口拒绝广播,即使他同意,这样做会不会反而决定了他的命运,可能还有她的命运?显然他可以在回到美国之后马上就否认这次广播,而且贝克博士是个聪明人,他不会不估计到这个可能性。因此,德国人一旦把那些录音弄到手,他们会千方百计把埃伦留住不放,很可能也不让她离开。考虑到他们现在所处的不牢靠的地位,瑞士人提供的“保护”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效吗?
然而,如果埃伦断然拒绝韦尔纳,贝克的要求,那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在福隆尼卡,他已使用过那种拖延策略了。
他们已经坠入陷阱,无法脱身;或者说,在她看来是如此。坐在巴黎歌剧院内,穿戴着别人的衣饰,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敏感的胃由于刚吞下的那杯酒而在折腾着她,身旁是个彬彬有礼的、很有才智的男人,耶鲁大学的毕业生,谈吐举止完全是个有教养有文化的欧洲人,而他的所作所为归结起来无非是以一个隐隐约约的可怕的未来威胁她和她的孩子。这一切是可以想象到的最可怕的感觉。而且这并不是一个她醒来时便会消逝的荒谬的恶梦;这是活生生的现实。
“太动人了,”贝克博士说,这时帷幕在热烈的掌声中徐徐下降,歌唱演员们走到台前谢幕。“现在去吃晚饭怎样?”
“我必须回家照看孩子,贝克博士。”
“你能很早就回到家里,我保证。”
他把她带到附近一间拥挤的、灯光暗淡的饭店。娜塔丽在以前听说过这地方:价钱昂贵,学生休想问津,而且要早一天订座。在这里,穿军服的德国人不是秃头的就是头发灰白的将军。法国人多半是大腹便便和秃顶的。她认出两个政客和一个名演员。女人当中有些头发灰白,身段丰满,但大多数都是高雅的年轻巴黎女郎,衣饰迷人,充满魅力。
甚至食物的气味也使她作呕。贝克劝她试试卢瓦尔的鲑鱼;这间饭店是目前在巴黎唯一可以吃到卢瓦尔鲑鱼的地方。她婉言谢绝,却点了一盆煎蛋卷,但蛋卷端上来后她只吃了一点点,而贝克却安详地、贪婪地吃着他的鲑鱼。在他们四周,那些德国人和富裕的法国权势人物和他们的女伴一边吃鸭子、活杀的整鱼和烤肉,一边畅饮美酒;他们时而争辩,时而嬉笑,幸福到极点。这是难以相信的景象。巴黎的配给制度很严格。报章上尽是针对食物短缺的特写以及辛辣的讽刺小品。在疗养院里,埃伦每天能吃到一份配给的牛奶蛋冻。这种只消一只鸡蛋就能制成的蛋冻已被认为是上等点心了。但只要有足够的权势或金钱,至少在这个不为人知的绿洲里,巴黎还是巴黎。
在贝克的力劝下,娜塔丽喝了一点白酒。这个人正在干的事情,她想,实在是卑劣之极。豪华的款待使她软化,同时在吃晚饭的时候连哄带骗地提出他的要求,施加赤裸裸的压力。甚至在菜还没端上来以前,他又开始向她软硬兼施了。当他们第一次在卢尔德出现时,他说,设在巴黎的德国秘密警察总部已经打算把他们作为持伪造证件从意大利逃脱的犹太难民立即逮捕。幸而奥托。阿贝茨大使是个有教养的、高尚的人。多亏阿贝茨博士帮忙,他们才得到达巴登一巴登。阿贝茨博士怀着极大的热情审阅了杰斯特罗博士的广播稿。在阿贝茨博士看来,要使这场战争取得积极的成果,唯一的途径是让英美两个盟国看到德国正为它们而战。为保卫西方文明抗击野蛮的斯拉夫帝国主义而战。对阿贝茨大使来说,凡有助于促进与西方取得谅解的任何事情都是非常重要的。
这是糖衣。药丸在他们进餐时出现了。贝克咂着嘴吃鲑鱼时若无其事地把这颗药丸塞给了她。他让她知道,德国秘密警察要逮捕他们的压力从未停止过。秘密警察急于审讯他们关于他们从锡耶纳到马赛去的经过。警察毕竟要尽到自己的责任。阿贝茨博士迄今为止一直在庇护着杰斯特罗博士,贝克说,不然的话,秘密警察会毫不延迟地把他们抓走。一旦发生了这种情况,以后的事情贝克就不能负责了,尽管他对此会感到无比痛苦的。在这种情况下,瑞士提供的外交上的保护措施会象稻草篱笆一样阻挡不住熊熊烈火。瑞士当局已有他们违法逃离意大利的全部记录。在娜塔丽和杰斯特罗博士两人确凿的犯罪记录面前,瑞士当局是无能为力的。奥托。阿贝茨博士是他们的庇护者,也是他们的希望。
“好吧,”贝克博士把车子停在她家门口,关掉马达时说“我相信今晚过得还是不错吧。”
“承蒙盛情款待,又看戏,又吃饭,非常感谢。”
“我很高兴。我说,亨利夫人,尽管你经历了曲折多变的途径,看起来你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可爱。”
天啊!难道他还要勾引她吗?她匆忙而冷淡地说:“我身上的衣服没一件不是借来的。”
“伯爵夫人?”
“是,伯爵夫人。”
“我也是这样想的。阿贝茨博士正在等候我向他报告今晚我们的情况。我能告诉他什么呢?”
“告诉他我很欣赏费加罗的婚礼。”
“那他一定非常高兴,”贝克闭起眼睛笑着说“但他最感兴趣的是你对广播所持的态度。”
“那要由我叔叔决定。”
“自己并不立即拒绝这个建议?”
娜塔丽满腹怨恨,她想,如果他要求于她的仅仅是和她睡觉——尽管想到这里不由周身起鸡皮疙瘩——事情可要简单得多。
“我没有多大的选择余地,是吗?”
他点了点头,阴影遮没的脸上出现了笑容。“亨利夫人,如果你懂得这一点,我们今晚就不算白白度过了。我真想看一看你那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但我猜想他已经睡了。”
“哦,已经睡了几个小时了。”
贝克一言不发,只对她笑,过了好久,他才下了汽车为她打开车门。
房间里漆黑一片。
“妈妈?”完全清醒的喊声。
娜塔丽扭亮了电灯。起坐室里路易斯的小床旁,坐在椅子上的老太太在打瞌睡,身上盖着一条毯子。路易斯正在坐起身来,尽管泪痕满面,他现在眨着眼睛,破涕为笑了。灯光惊醒了老太太。她因为睡着了而表示歉意,然后打着呵欠蹒跚地走出去了。这时,娜塔丽赶快用一块破毛巾把脂粉全抹掉,并用肥皂把脸洗擦干净。她走到路易斯身边,拥抱他,吻他。他依偎在她怀里。
“路易斯,你该睡了。”
“是,妈妈。”自从到了科西嘉以后,他一直用法语叫她妈妈。
当他舒适地蜷缩在毯子下面的时候,她用意第绪语唱起摇篮曲来。自从到了马赛以后,这首摇篮曲就成为他在临睡前非听不可的歌曲。
宝宝睡在摇篮上,底下有头白山羊。
小小山羊干什么,宝宝长大也于它。
葡萄干和杏仁,睡吧睡吧,小宝宝。
路易斯半醒半睡地跟着一起唱,孩子噫呀学语,把意第绪语唱得走了样。
葡萄干和杏仁,睡吧睡吧,小宝宝。
第二天,伯爵夫人一看娜塔丽的脸,就知道昨天晚上出去看歌剧并不完全是一件乐事。娜塔丽把两包衣物放在办公桌旁的时候,伯爵夫人就问她昨天晚上过得怎样。
“不错。你的表妹真是慷慨。”
说完这句话,娜塔丽立即走到自己的小办公室里去弄目录卡了。过了一会儿,德。尚布伦伯爵夫人走了进来,掩上了门。“怎么了?”她带着浓重的鼻音问,这种语调和一个法国贵妇完全不相称。
娜塔丽无言对答,只是把惊魂未定的眼光瞪着她。娜塔丽不知道她周围还有什么样的陷阱,因此不敢贸然举步。她可以信任这个通敌的女人么?这个问题,以及其他一些同样难以解答的问题,使她彻夜未眠。伯爵夫人在一张小小的图书馆凳子上坐了下来。“快,我们俩都是美国人。说吧。”
娜塔丽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全告诉了德。尚布伦伯爵夫人。这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由于过度紧张,她两次哑了嗓子,不得不喝一些玻璃瓶里的水。伯爵夫人一言不发,眼睛象鸟眼一样发亮。娜塔丽说完之后,她说“你最好马上回到巴登一巴登去。”
“回到德国?那有什么好处?”
“能为你提供最有效的保护的是代办。塔克是个激烈拥护‘新政’的人,但他是精明强干的硬汉子。你在这里没有律师。瑞士人只能装装样子。塔克是会跟他们斗的。他可以威胁对被拘留在美国的德国公民进行报复。你们现在的处境是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再提抗议就来不及了。旅途劳顿,你叔叔受得了吗?”
“如果他必须走的话,他是愿意走的。”
“告诉瑞士人,你们要回到你们那伙人那里去。你的叔叔很想念他那些记者同行。德国人没有权力硬把你们留在这里。采取迅速行动。请他们立即和塔克取得联系,并安排你们返回巴登一巴登,否则就让我来办。”
“把你自己卷进去太危险了,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翻动两片薄嘴唇,露出坚强不屈的笑容,随即站了起来。“我们去找伯爵谈谈。”
娜塔丽一起过去。这不失为一条计策;除此以外她也是山穷水尽了。伯爵夫人到了医院便进去了,娜塔丽继续往前走,独自去疗养院。埃伦元气未复,对有关贝克的事情他无从作出强烈的反应。他只是摇头,并低声说“这是报应。”至于回到巴登一巴登去的建议,他说他让娜塔丽全权决定。他们必须做对她自己和路易斯最有利的任何事情。如果决定走的话,他觉得他的身体是吃得消的。
当娜塔丽和伯爵夫人在医院里再度碰头时,伯爵已经和瑞士公使谈过。公使答应和塔克取得联系,并安排他们回巴登一巴登。他估计不会有什么困难。
看起来也不至于有任何困难。瑞士公使馆第二天给图书馆里的娜塔丽打来电话,告诉她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德国人已批准他们回去,火车票已经到手。不过不能直接打电话给在巴登一巴登的塔克,电话必须通过柏林的交换台转过去。但他们估计能在杰斯特罗离开巴黎以前通知他。同一天下午,瑞士人又来了电话:出现了意外困难。阿贝茨大使本人对这位著名的作者很感兴趣。他已派出他的私人医生去为杰斯特罗进行检查,以便确定病人现在是否适于旅行。
娜塔丽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知道没有希望了。的确是这样。第二天瑞士公使馆通知说,那位德国医生宣称杰斯特罗过度虚弱,一个月内不能旅行。阿贝茨大使因此认为他不能承担让他离开巴黎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