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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操场的空地上,那是来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连的门口,大声地念出手上最后一份名单:王雷,a团机步七连;陈浩,c团榴二连;彭小东,b团机步七连;伍六一,b团机步一连;马小帅,c团机步三连;刘建,c团坦五连;李烨,炮团工兵连
每个兵的脚下都放着一个包,每个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轻松,然后是浓浓的伤感。
高城终于合上了手上的名册:这批名单就是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声音:我想说
他看着眼前那些强挺着的年青士兵,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解散!他干脆喊道。
这支队列就无声无息地散了,一直在旁边等待的各连连长和指导员插进了队列中,带走属于自己的兵。没有什么言语,只是轻轻一拍那个兵的肩膀,那个兵便跟在他们身后走开。
高城看着被瓜分的这支军队,一动不动地站着。
机步一连的连长和红三连的指导员,于心不忍地凑了上来,一个掏出烟,另一个也掏出烟,红三连指导员紧张得拍烟的时候,把半盒烟撒在了地上。
高城强带着笑意,他想开个什么玩笑,但嘴上的烟却抖得不成个话,他只好狠狠地咬着烟嘴,不让它落到地上。
高城说:手指头,心尖肉,你们是在分我的肉呀。
红三连指导员和机步一连连长只好苦笑,他们能说什么?
伍六一最后看了眼七连的宿舍,头也不回地跟着机步一连连长迈开步子。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掠过钻天杨之间的风声。
高城茫然地看着,他大概没有想过显赫一时的钢七连解散时竟会如此寂静吧。
高城佝偻着回来,脸上的茫然大概只有更甚,嘴上的烟已经被咬得差不多,终于断去。
高城忽然愣住,他看见烈日炎炎的空地上,站着一个许三多,一个以最严格的立正姿势站着的许三多。
高城甚至有点惊喜:还给我留下了一个?许三多?
高城有些手忙脚乱地开始翻名册。
是没有你。这么说就咱们两个人了?我本来是打算一个人留守的,这么说还给我留了个伴?
许三多笔挺地站着。高城慢慢也不再高兴,而是悲哀了。
可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尖子吗?你要是傲气一点的话,你就是个兵王。
许三多一如平常:报告连长,我仍在队列之中!
一个人的队列?高城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好了,解散!
许三多放松了一些,那也就是说他换了个稍息姿势而已。
高城看看这个人,又看看了地上两个短短的影子。他转过神儿来,开始狂躁,愤怒和咆哮: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许三多问。
高城狠狠地盯着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啊。你不想哭吗?
我哭不出来。
哭吧,你只管哭,别忍着。兴许我能陪你一起哭。
报告连长,我哭不出来!
为什么?你不在乎钢七连?不在乎你的三班?不在乎你的战友吗?
报告连长,我真哭不出来!
为什么?!
报告连长,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操场上,两个人都喊得声嘶力竭,那反倒像哭了。许三多在声嘶力竭的报告声中又下意识地回复了立正姿势。
高城终于冷静了一些:许三多,我们这支军队叫万岁军!全世界只有两支部队敢叫万岁军!一队是以闪击战横扫了菲律宾的日本人!一支是用游击攻坚打遍了朝鲜半岛的我们!
报告连长,我知道!
每一场打出“万岁”呼声的战役都有钢七连!
报告连长,我知道!
我相信,你和我都觉得钢七连像是一个人,有时候我觉得他就站在这操场上,比这房子还高,跟那棵白杨树一样高。
报告连长,我知道!
除了钢七连,没哪个连的旗子敢有这么大,除了钢七连,没哪个连够种把入伍誓词树在自己眼前。
报告连长,我知道!
这屋里挂满了钢七连历年来得的那些锦旗和奖牌,那是钢七连的骨血,是钢七连的精气神。
报告连长,我知道!
可是肉呢?
报告连长,肉就是人!
人走了,肉也被分光了!现在我不敢进这宿舍!你还不哭吗?
许三多突然地放低了声音:报告连长,我觉得您必须进去。
你命令我?高城一直在咬牙切齿地说每一句话。
许三多看着钢七连的大门:这是任务!不管里面是什么,不管里面让您想起什么,我们守护的就是这个!
高城点了点头,这解不了他心中那种悻悻,又用手指点点许三多:好,好,你跟我讲军规军纪。他仅凭着那股子不顾一切的怒气,踏进了钢七连的大门,回头看着许三多,说:我进来了,你还有什么命令?
许三多一丝不苟地回答他:报告连长,不论将军列兵,只要他曾是钢七连的一员,钢七连的士兵就有责任提醒他记得本连的荣誉。
高城算是气炸了,掉头便进了宿舍。
许三多看着门洞深处交错的那两杆连旗,眼中是种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哀。
一个十二人的房间,只剩下了十一张空空的铺板,就像欢流了几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许三多默默地清理着储物柜,清理士兵们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
每个储物柜里都有张明信片,上边写满一个士兵能想起的对班长的祝福。
许三多默默地把它们叠拢了,归入自己柜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张是这样写的:
如果你告诉班长钢七连解散了,我们再见面时也做不了朋友。
外面传来一阵卡车声,一名尉官带着几名士兵走进七连的宿舍。
他们来找七连连长高成,高城一听说找人,就咆哮着:走光了!
那尉官说:我们是炮营的,团部让我们来接收物资!
想啥拿啥!清单在活动室的柜子里!高城还是一样的口气。
许三多在屋里听到后忙走了过来,把他们带到了活动室。
很快,除了墙上的锦旗和奖牌,他们把七连的东西都搬光了。
就连那台二十九寸电视,也没有留下。
最后,尉官说,还有八张高低床,我们打算明天搬。
临走的时候,尉官还很内疚地说:我们并不想拿,真的,团里下的命令。
许三多只好苦笑。
外边的空地上,停了三辆卡车。
各连各营的兵,将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不停地搬到了卡车上。那样的情景,看上去真是有些凄惶。
夜里,许三多先是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写完,又给班长史今写了起来:
班长,一切都好。六一去军里参加比赛,咱们班又来了个叫马小帅的兵,他是钢七连的第5000个兵,为此,我们举行了很隆重的仪式
写着写着,许三多发现自己尽是在撒谎,最后就又撕掉了。
看着空空的房间,许三多最后就着走廊上昏暗的灯光往外走去。
高城的房门仍是虚掩着,看起来就没有动过。
许三多在门前犹豫了一会,他听到屋里有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像是一个溺死者从喉头里挤出来的一样。许三多试探着喊了一声连长?
屋里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碰倒了。
许三多推开房门便冲了进去。
屋里黑乎乎的,把灯拉亮之后,许三多看到连长的房间里,是一地的烟头,脱下的军装,摔在桌上的帽子,乱得已经不像个军营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床上哭着。
他的哭是从枕头里传出来的。
他的头死死地挤在枕头里。
许三多愣了很长一会才喊道:
连长?
接着又喊了几声,高城才慢慢地坐了起来。
他说没事。
他说:我就是胃不舒服。
许三多又是一愣,他好像没有听说过。
他呢喃了一句:连长,你胃不好?
高成指了指胸口,他说:胃痛,胃痛。
话没说完,许三多一来就揪着他的手往背上拖。
高城说你干什么?
许三多说我背您去医务室!
高城说不用不用!
高城一边说一边拼命地挣开,从许三多的背上挣脱了下来。
但高城的哭没有停下来,停下来的只是他的声音。
许三多看见连长的眼睛在一直不停地流着。
许三多愣了一会,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走没多远,他又回来给他把门轻轻带上。
许三多回到屋里没有多久,高城就扛着自己的被褥来到了许三多的宿舍里。
他说我想在你们班找个铺睡觉。
当时的许三多正在忙着扫地,他先是一愣,接着就伸手去接连长的被褥。高城却不给,他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你接着忙你的。听连长这么一说,许三多便继续扫地。高城就铺在许三多的对面床,铺好之后,他轻轻地吐了口气,说:好久没在士兵的宿舍睡过了。
说完,他便轻松地躺下了。
扫完地,许三多在连长的床前一直地站着,好像在等着连长的什么命令。
高城看了看许三多,说你也睡吧。该熄灯了。
远远的,果然就响起了熄灯号的声响。
七连惟一亮着的灯,跟着整个军营一起灭去了,屋里黑了下来。但月光很好,许三多在月光下慢慢地爬到自己的床。他看了看对面的连长,他看到连长的床上在闪着一点火光,他知道,那是连长在吸烟。
连长并没有说睡就睡。
许三多,你睡觉不翻身吗?高城问道。
报告连长,我没有睡着。
你不说报告可以吗?
许三多想了想,半天后才回答道:可以。
我想找个人聊聊,只要是钢七连的人,聊什么都行。许三多,你乐意跟我聊吗?许三多,你还从来没跟我聊过呢?
行。
高城长长地吁一口气,他说我不撑了,我刚才哭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干嘛不说话?
我没想过连长会哭。
你把我当什么呢?不,是我自个把自个当什么呢?许三多,我跟你说,我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我说那么多,就是存了个要你哭的心思。你哭了,我就好哭了,没曾想你小子不上当,我输了。你干嘛还是不说话?
我觉得做连长真难。
做兵也不容易啊。许三多,我跟你说我吧,我跟别人从没说过,我是人家叫作将门之后的那类人,可我从没靠过我那牛皮哄哄的老爸,我从军校干到连长,靠的全是我自己,就为我老爸说高城你个二五眼的时候,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声:你儿子高城从没做过二五眼的事情!
我明白。
你明白吗?可我们根本是两种人啊。许三多,我一直在琢磨你,从你忽然变成全连最牛的兵我就琢磨,你到底是哪种兵?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可班长说我,许三多,其实你没有变,你只是在成长。
高城笑了,几天来他第一次由衷地笑了,他说对对对,其实我们都没有变,我们只是越长越像自己了。
我不哭了,因为我想我得尽量少哭了,我在成长。
高城说对,我们都在成长。
成长就是离别。当兵不当兵都一样。许三多突然地来了这么一句。高城听后哑然了一会,他说你又让我意外了,许三多,你跟你外表不一样,你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你帮我拿个主意吧?我已经拿了一晚上主意了。
人不能靠别人拿主意。许三多说。
我命令你帮我拿。我二十六了,我在军队大院就是孩子王,后来我当了连长,我牛皮二十六年了,这好像不太够,太不够。这不行啊,我不能留守,留守的下一步准定就是转业了。我还想继续牛皮呢许三多,你说我要不要找我老爸帮忙说一声?
走了的班长说,您有抱负,有理想,有水准,有文化,有思想
我就是问你,我要不要走走后门,你说那么些干什么?
不要。许三多脱口而出。
什么不要?
不要走后门,那是二五眼。
高城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叹了口气,说许三多啊,老子一世英名算是毁在你一句话上了。
您可以不靠我拿主意。许三多说。
高城越想越恼,最后说睡了睡了!他重重地翻了个身,似乎睡去。
许三多听了听什么,不再听到,也只好睡去。
清晨,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没睁开,就听到许三多正在床边扫去他昨天扔下的烟头。班宿舍是不让抽烟的,这不是件光彩事情,高城只好装睡。但许三多弄出的声音,还是把他弄醒了,他睁眼一看,是许三多在忙活着往自己的身上扎沙绑腿,穿沙背心。
高城说许三多,你搞什么?
报告连长
高城一骨碌坐了起来:不说不报告了吗?
许三多说:我定计划,每天跑一万米。
高城像是有点蒙了,他说许三多,现在钢七连只有我们两个人。
是啊。
许三多的回答令高城恼怒不堪:我不会查你内务,不会管你风纪,不会考你的军事技能,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没人管我们了,我们只要看住屋里的这些东西,这就叫留守,你懂吗?
许三多试图说点什么,但不知如何开口。
如果明天我就转业,你就复员,你还这样干吗?高城质问着。
许三多答不上来,但高城从那神情也瞧出来了,他说就算我今天转业,你今天复员,你也会这样,是吧?为什么?因为钢七连的荣誉?
也因为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比较好?
穿着军装,还是做军人做的事情比较好。
高城愣了,他似乎被人揪住了什么一样,他看了看昨天随意扔在床上的军帽。
连长,没事我就跑步去了?
高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许三多几个高抬腿动作后就跑了出去。
高城忽然觉得有种难受,他猛地一拳砸在床杠上。他说不清是愤怒还是自责。
许三多已跑得满头的大汗,但他一直没有停下,他还在不停地跑着。
突然,他发现有一个人从他的身前超了过去,那人和他一样,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绑腿。许三多知道那是他的连长高城。他加了一把劲,就追上去了。
高城说:许三多,我跟你膘上了。
许三多没有听懂,他问什么?
跑步,内务,军规军纪,一切照旧,全都按着钢七连都在的时候来!我再也不在宿舍里抽烟了,因为我原来不抽!我不找人托关系了,因为我原来不会托关系!老高今年二十六岁了,老高的牛皮就是一辈子没做过二五眼的事情!
高城边跑边说。但许三多一声不吭。
你不信?高城没听到任何回音,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许三多说话了,他说跑步的时候不应该说话。
你很正确!可你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
我觉得跟您说话时候还是喊报告比较好。您是连长,军队必须有上下级。没有上下级观念的军队等于秋后的蚂蚱,您自己说的。
高城明显是又被哽了一下子:行,你喊报告,立正敬礼!咱们俩就是一支军队!再这么着,以后咱们的饭归六连管了,咱们双人成列,三人成行,排着队去,拉歌唱拉,口令照喊!倒看谁先泄了这口气!你爽了吧?
不是爽不爽,是应该的。
高城哽得说不出话来,带着口火气跑开。许三多不疾也不缓,跟在他身边保持一个双人成列的队形。
许三多从宿舍里出来,有意在等待,高城终于出来,许三多跟在他身边,间距一尺,保持平行。高城很有些难堪,说实话双人成列三人成行是为士兵定的规矩,军官们不守那个,何况这是一个上尉和一个三年兵双人成行。
路边几个兵别过脸去忍住了讪笑。
高城尴尬地回避着:喂,许三多,这双人成列是我说错了。
报告连长,您说得对!
高城只好别了脸,想不经意间错过这个队形,偏偏许三多几年来已把队列适应得极好,稍赶一步两人就又成了同出左脚,同出右脚。
连队食堂里,歌声和口令声此起彼伏地一路响过来,过六连时却一下断了,由不得大家目光不住这边扫。这当然是七连的位子。高城和许三多一官一兵孤零零在旁边立正,那叫蹭饭也得蹭出个志气,可这也集中了各连近百分之百的回头率。
六连长瞧得难受,轻声劝道:七连长,要不你俩先进去?
高城哽着脖子:没那事。七连番号没撤,那就得排在六连后边。
他不由看了许三多一眼,不想,许三多以为是唱歌的暗示,一挥手竟唱起来:
我有一个连队我有一杆枪,预备唱!
然后就自己唱开了。在众多的合唱中一个独声显得孤单而独特,高城想阻止早就来不及了,只好张合着嘴干跟着。
六连长顿时就笑,他说老七,快停吧,您就别自虐了。
高城一下子冒了火,声音吼得比许三多的还响。
六连长只好不再说话,讪笑着和他的兵尽量把头别往一边。
众多的合唱中,两个人的歌声格外孤苦零仃,最要命的是七连的歌起得比别人晚了至少半曲,几个连队都停了歌声,他两人还在唱着。
六连唱完歌就进去了。看着高城,六连长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回到高城身边,吩咐道:兄弟,别唱了,我求你进去。
高城没理那碴,直着脖子吼得更凶,一直到把歌唱完。
然后:立正!稍息!齐步走!两人正步地迈进食堂。
六连的人几乎都在等着,等着这两个为面子耽误发吃饭的人。
高城和许三多几乎没勇气去看旁人的目光,仍认为旁的目光是讪笑和责难。两人径直走到专为他们预备小桌坐下。六连指导员大声喊到:通讯员,把七连长他们的餐具拿过来!
高城说不行,你们那桌是连排长专用的。
六连指导员的声音大,整个食堂都在回应,他说该着的!我抓十次军人风纪还比不上你这一首歌唱得透!
高城这才注意到旁边那士兵的目光,那摆明是种尊敬,因为两人刚做的是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六连长亲自动手,把高城和许三多的餐具都拿了过去。
他对高城说:兄弟,真服了你了,两个人就把我们一个连比下去了!许三多,你也过来,老早就想听你说说训练的经了。
两个人只好老老实实地和他们坐在一起。
这一餐,他们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兵们都吃好了饭,走了。
最后两个兵走出食堂之后,指导员回过头来,他说七连长,咱们是比不上七连的,可也不想太输给七连。高城苦笑着,打扫完最后一口菜,摇摇头,没有说话。
六连长说老七,你别犯愁。换别人留守我就说没戏了,可你们俩,一个军校优等生,两届优秀连长;一个全能尖兵,奖旗拿了半幅墙,团里肯定是另有深意。
高城说我不要什么深意,我的兵能回来吗?他有点要火了。
六连长捅了高城一下:我就跟你说一句,许三多,是你的事。
许三多在一群干部中坐着很不适应。
六连长自顾分析着:许三多,你可是我们几个连打破脑袋想要过来的兵,可最后团里来了个不了了之,你说这正常吗?老七,你也依此类推,一个连不是白撤的,必须要有大变动
有了一个分务员,在门口问话,说请问钢七连连长高城在吗?
高城回过说:我是。
公务兵说:团部紧急通知,叫你马上去团长办公室!
上边命令,高城升调担任师属装甲侦察营副营长。
高城在团长的办公室里看不出喜色,也看不出别的什么。团长盯着,没听到高城异议,他就算是满意了。两人默默地打量一会,团长最先开口了,他说你有什么话要说?高城果然很平静地回答说:我服从命令。
团长笑了笑,说好像还是有些情绪?因为钢七连?
高城说:这两天我刚明白了一个道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刚才我又明白一个道理,无业即业,无图即图。团长说什么意思?高城道:最重要的是先做好手上的事情,这是一位士兵让我明白的道理。
是许三多?
您还记得他?
你们是钢七连剩下的最后两个人。
我有一个要求,我想带几个骨干去装甲侦察营。
团长随即笑了:说说你的人选。
第一个,许三多。
团长又是笑笑,说门都没有。七连还有物资,许三多归团部管理,看守物资。
他根本不该做这种事的,您一定有别的意图。
团长笑笑,不置可否。
高城说那么,我要伍六一。
那也是个狠角。团长想了想:走了你也罢,还要顺走我一个好兵?想都别想。还有什么事吗?高城说没有了。团长说那就好自为之吧。三年军校,一年排长,三年连长,我希望你对得住这七年。高城只好走了,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团长正看着桌上的战车模型出神。高城最后说出自己的担心,他说如果我再走了,钢七连就剩下许三多一个人了。团长点点头,他说我知道。高城便什么都不能再说了,他只有悄声地把房门带上。
高城回来的时候,许三多正在打扫着七连的走廊,这种平常由值日轮做的事情,现在只能他一人做。高城径直奔许三多过来,看得出,这可能是他对钢七连最挂怀的一桩心事了,他说许三多,我调任师部装甲侦察营副营长,这就得走。他的身后跟着好几个兵,是来帮他搬东西的。
听了高城这话,许三多惊喜得有点失态。
他说:连班长都说你有抱负有想法有志气!
高城说:以后钢七连只剩你一个人了,许三多,当兵的,再苦都是一齐苦,就算死都是抱成一团死,可一个人你知道一个人代表什么吗?高城有些悲悯许三多了。
许三多愣了,他当然明白那代表什么。
一名师部参谋已经在后边跟了过来。
高城说我不知道团长怎么想,但我打算找我爸帮帮你。
不用。许三多的回答很简单。
高城说如果我爸知道有这么个士兵,一定很愿意帮忙的。
后边的参谋急了,他说副营长,咱们得赶紧回师部报到。您的行李在哪?许三多赶忙替他推开高城的房门,说在这里。高城还想劝他两句,他却对着他连连地摇着头。
高城的行李主要是书。许三多两三下帮他捆好,扛到车上,高城的行李就算搬完了。
高城就这样走了。
钢七连眨眼间就要只剩许三多一个了。
高城的手一直搭在后车门上,他很想说点什么,对着许三多却真找不到词了。看惯了高城的雷厉风行,参谋有些奇怪,他说副营长,咱们赶紧了吧?许三多帮高城拉开了车门,让高城快点上车。高城却总迟疑着。
最后说:许三多我看错你了,看错好了几次。
许三多说:连长副营长,您该走了。走吧。
你叫我连长吧。你不是还叫史今班长吗?你就叫我连长。
连长,走吧。
许三多,这三年我做了你连长,这一辈子我是你哥们。
他在许三多胸上狠狠砸了一拳,为了掩饰自己的留恋,简直是手忙脚乱地上了车。司机很是军人风范,车立刻就发动了,将一个许三多和钢七连扔在了后边。
暮色浸满了七连的宿舍。
许三多拄着拖把,呆呆地在看着一间间空空荡荡的宿舍。
他抓着高低铺做了会引体向上,抓着床杠翻到了上铺,呆呆地躺在空铺板上。
他把一个个马扎排成方队队形,又一个个打开空空的储物柜,然后他拿一个水杯当麦克风唱了首歌,没唱完又到走廊上翻了十来个筋斗,最后又回到屋里在桌上拿大顶。
这就叫自由,往常做这任何的一件事,他都能想得到什么下场,其实就现在这会,他也在盼望那个被人喝斥的下场。
可无人喝斥。
连长离开的时候,许三多并没觉得太难受,至少不像班长走时那么难受,只是忽然觉得屋子一下大了几万倍似的,让他非得去做一些以前绝不会做的事情。
后来他知道,这叫空虚。
晚上月光很好。
月夜的军营万籁俱寂。
许三多默默地躺在地上。躺够了,他就往回走,扶着墙,从走廊上一边摸着一边走。周围黑漆漆的。摸到三班虚掩的房门时,直挺挺地摔了进去。
他让自己倒在地上,而且久久地躺着不动,好久好久,才爬到了床上。那不是他的床,那是一张光板床。他好像听到高城在黑暗的什么地方点数:马镇宇!吴一兵!史今!伍六一!东方式!白铁军!甘小宁!马小帅!许三多!
有!
许三多在床上跳了下来。
刘亮!何铁虎!成才!铁铮!李寰!杨小翼!
许三多寂寮地推开房门,走向空空的走廊。
李苑!明志宇!候若英!杜海!陈志超!浦迅!海辉!
许三多一个屋一个屋地帮他们把房门推开,把灯打开
夜巡的两名警侦连士兵,看到了,他们过来用手电照住他。
他们对他说:熄灯号早吹过了,你没听到吗?
许三多失神地看了看他们,然后说:
我发现有一只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