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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踩着个木头凳子,扒着沈公馆的后墙头,露出两只眼睛向外看。
墙外是条小街,街上行人不断,很有一点小热闹,像是个浓缩了大世界的小盆景。米兰很喜欢这样半偷窥似的“看”,一看能看半天,也不累,也不出声,单只是看,并且面无表情,像是个从天而降的旁观者,“冷眼看世界”。
太阳晒得她出了汗,她终于跳下凳子,转身走过草坪上了长廊,长廊上摆了一副躺椅,沈之恒躺在上面,腹部放着一叠整齐的字纸。他一张一张的拿着看,米兰在他身边俯下身,一边撩起耳边碎发,一边也好奇的看了一眼。
“这是书?”她问。
沈之恒答道:“不是书,是文件。”
米兰现在已经学会了看画报,画报上的说明文字,她也能认识一部分,但是正式的书籍,她就看不懂了。文件不是书,也不是画报,她便又问:“文件,有趣吗?”
沈之恒笑了起来:“说老实话,这是我从你厉叔叔的办公室里偷出来的,上面写的都是日文,我不很懂。下午找个通译来帮忙看看,就知道它有没有趣了。”
“偷它做什么?是为了报复厉叔叔吗?”
沈之恒向她一点头:“对喽!”
随即他又补了一句:“但偷是不对的行为,你可不要学我。”
米兰蹲下来,用裙子遮盖了膝盖,笑着望向草坪:“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懂的。”
说完这话,她又看了他一眼,他刚欠身坐了起来,一手拢着腿上的文件,一手拿着一张字纸,他漫不经心的垂眼看着,眉眼是黑压压的英挺,嘴唇却是标致纤薄,很有几分文秀。
米兰觉得他很美,看着他的时候,她的冷眼会融化,她的表情会流动,她甚至一直是笑微微的,仿佛他已经美到动人心魄。
在沈之恒得到文件的第二天,文件中的前三份见了报。
文件内容涉及到了日本华北驻屯军的些许机密和图谋,以及特务机关的两份计划。报纸一出,舆论大哗,英文报纸法文报纸随即转载了新闻。待到第三天,又有新文件内容流出,报纸清晨刚一上市,便被抢购一空。
第三天傍晚,沈之恒夹着一卷报纸,去见了厉英良。
厉英良在空屋子里,与世隔绝的饥渴了三天,已经生出了绝望的情绪,以为沈之恒是要让自己活活饿死在这里。所以当小门打开、沈之恒走进来时,他不假思索,“唿”的一下子就扑了过去。
然后他一把搂住了沈之恒的大腿,搂得死紧,要和这大腿同呼吸共命运,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沈之恒锁了小门,然后把胳膊夹着的那卷报纸向下一递:“要不要看一看?”
厉英良这时候哪还有心思读报纸?抱大树似的抱了大腿,他只用眼角余光扫了报纸一眼——一眼过后,他感到了不对劲。
但他犹未松懈,一手搂着大腿,一手接了报纸,他单手抖开报纸,看清了上面的头版头条。看完一张扔开,再看另一张,胡乱将一卷报纸浏览过了,他瞪着眼睛仰起了头:“你干的?”
沈之恒低头看着他:“是的,我到你的办公室,还有你的家里走了走。除了这些文件,我还拿走了你的存折,怎么,你的全部身家,就只有正金银行的十八万?”
他拍拍厉英良的脑袋:“我本打算提出款来给你,如果你有命活着逃出去,也可以带着现金直接去浪迹天涯,可惜你的账户已经被冻结了。所以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我会怎样处置你,而是机密文件从你手上流入新闻界,而你本人又无故失踪,日本人会怎么看待你。”
他告诉厉英良:“你的前途,已经毁了。我不杀你,日本人也要杀你。”
厉英良愣愣的望着他:“你是说,我现在一无所有了?”
他猛的推开了沈之恒,双手抓着大腿,他跪在地上弓下腰去,大口大口的喘息,这么喘息也还是不行,他感觉自己的眼睛花了,心脏也不跳了,体内最后的一点水分化为黏腻的冷汗,顺着他周身的汗毛孔,爆炸似的渗了出来。
他一无所有了!
这么多年,他白忙了。
他还活着,可是能感受到死亡一寸一寸碾压了自己,碾压得他肝肠寸断、骨断筋折。眼角余光忽然瞥到沈之恒的双脚走向了门口,他慌忙又扑了过去:“带我,带我一起——”
晚了一步,他摔了个大马趴,眼看小门在自己眼前又关了上。
沈之恒锁好了这扇小铁门。
小铁门一旦关闭,不但隔光,而且隔音。门外一道铁梯直通上层,上层是一座仓库,就位于海河附近的码头里。沈之恒去年和人合伙做了一阵子运输生意,租了这间仓库存放货物,后来生意告一段落,仓库和仓库下面的小地下室便一起空了下来——也空不久,到下个月,租期就满了。
交还仓库之前,他会先把厉英良的尸体处理掉。他一度想直接杀了这家伙,可事到临头,他面对着他那双困兽一样的红眼睛,又不知如何下手。厉英良和他所有的仇敌都不一样,沈之恒总觉得他这个人感情过剩,排山倒海的专向自己一个人倾泻,对自己不是恨得要死就是怕得要死,要么就是“仰慕已久”。
对待这么一位神经质的仇敌,沈之恒本不想太过认真的和他斗。可厉英良对他似乎是不祥的,这个人分明本领平平,然而总能阴差阳错的往死里害他。就算害不死他,也要把他的小恩人变成吸血鬼,也要把他的好兄弟变成陌路人。
天已经黑透了,沈之恒出了仓库,在夏夜风中向码头外的马路上走。仓库周围也都是仓库,四处暗影重重,远方有海浪拍岸的声音,海浪懒洋洋的,拍也拍得拖泥带水。他放下了厉英良,转而去想米兰——米兰没什么可想的,她像株直条条的水仙花一样,心满意足的活在他的家里,活得也像一株花,不大说话,也不大索求。也许再长大几岁,她会变得麻烦一点,可到底是怎么个麻烦,他目前还想象不出。单身汉做得太久了,他已经不大了解青年女郎是怎么过日子的。
这时,一只手轻轻拍上了他的肩膀。
他的感官向来敏锐,无论身在何处,都像是一切尽在掌握,所以如今这只从天而降的手掌就把他吓了一跳。吓归吓,他可是连个哆嗦都没打,直接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这一回头,他差点和司徒威廉接了个吻。司徒威廉把脸直凑到了他眼前,给了他一张大大的笑脸:“大哥,可让我逮着你了!”
沈之恒向一旁躲了躲:“你找我有什么事?”
司徒威廉一抬胳膊揽住了他的肩膀,亲亲热热的带着他往前走:“没事就不能找你了?你还真跟我生分了啊?”
沈之恒没理他。
司徒威廉沉默了半分钟,忽然说道:“我知道了!原来你拿我当个宝贝,是因为你没有别的亲人。现在你有米兰了,就用不着我了,是不是?正好米兰还是个女的,正好她还特别喜欢你,过两年你们一结婚,兴许还能生出个小孩子呢!”
如他所料,沈之恒果然被他激得开了口:“你这话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米兰?”
“我只是实话实说,难道不是吗?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和我一刀两断的,你用不着我了。”
沈之恒缓缓的向前走,问道:“你是不是没钱了?”
司徒威廉猛的望向了他——随即转向前方,吐了一口气:“对,我没钱了,来勒索你了。”
“想要多少?”
“十万!”
司徒威廉狮子大开口,倒要看看沈之恒怎么回答,哪知沈之恒不假思索的点了头:“好。”
司徒威廉听了这个“好”字,几乎当场翻脸。
他真的是不明白,不明白沈之恒为什么能够如此无情。他需要沈之恒,正如沈之恒也需要他,他们之间是平等互惠的合作,而三年来他对沈之恒一直尽职尽责,他对得起他!
放开了沈之恒的肩膀,他的声音冷淡下来:“那你什么时候把钱给我?”
“明天下午,我派人把支票送去你公寓里,你等着就是了。”
“谁知道你会不会拿空头支票骗我。”
“我还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情。”
司徒威廉哑口无言,可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放了他,于是又说道:“我要本票。”
“可以。”
“我要二十万!”
“可以。”
“我改主意了,你的财产我全要了,明天你让律师准备文件,能转让的全转让给我,然后你自己滚出天津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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