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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裏,木棉树下定过一条人影子,风扫著他乱长的头发,把他松垮的外套吹得像一片飞起来的羽翼,他似乎什么都没有注意到或是什么都不在乎,他身上有一种落拓的、恣纵的气息,这跟他那身随便的打扮很有关系。
他吸引人的就是那种随便的样于,让人想到某一些特殊的人类,他们写诗、作画、搞音乐从事各种性灵活动,原则上他们虽然也吃也拉,然而一般人会把他们归类在“不食人间烟火”的范围内,常常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
没错,他是个艺术家,他是诗人,专为人类创造伟大的诗句,以此净化世俗污浊的灵魂,有时他吟咏自己笔下那优美、卓绝、不同凡响的诗作,会油然觉得自己像个神,而不是人。
一阵风来,一朵橙红的木棉花自天际飘坠而下,热情的、带著重量的,火焰一般投到他的身上,就像在为艺术、为天才喝采一样。
他俯身拾起那朵木棉花,深深地陶醉了,灵思泉涌,恨不得即刻书写下这一刻、这一幕带给他和全人类的感动。
但是他自我克制现在不成,他赶赴著重要约会。不过他向自己保证,—定要以“世纪末那朵如火的木棉花以及花下多汁的那双手”为题,写它一首旷世的好诗。当然一定有人会问,什么叫做“多汁的那双手”他会解释的。
他匆匆踅过公园一角,一部樱桃红小轿车恰巧驶到,车门一开,下来一名时髦亮眼的女郎,她体态略丰,小肮有微微隆起的嫌疑,然而丝毫无损于她的丰采。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她显得有些错愕。
“不认得我了吗,娉娉?”他以低沉的嗓声问。
娉娉面带惊疑,上下打量这个她有预感她会认识的男人,然后大叫:“隆扮儿,是你!”000
李隆基立在偌大的镜前,研究著自己六个星期来,任其自由生长的—头乱发已披到颈下,整张脸布满了三天的胡碴,身上穿的是一套绉巴巴酸菜一样的衣服。
怎么看他都觉得自己像虬髯客,不像艺术家。
可是娉娉极力推崇。
“像,像,隆扮儿,像极了!”
她可比他还要兴奋,而且信心十足。她相信娓娓一定会被他骗过去,然后迷上他?盥械胶苊埽嬗械悴幌芥告刚饷创簦偎怠?br>
“这样子欺骗她真的好吗?”再三问娉娉。
“你有更好的方法吗?”反问他。
他没有。
这段日子以来,他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心裏就是忘不掉娓娓,放不下娓娓,简直不能相信,这个小女人让他陷得这么深!
他对于一切一向有种世家子弟的酒脱,不计较失去什么,反正失去之后,他还会有,怕什么?特别是在女人方面。可是碰上了娓娓,他却整个栽了,娓娓让他再也自负不起来,头一次他发现到他所拥有的一切人人称羡的外型、家世与成就,完全不足恃,这些东西在娓娓眼中,甚至一无是处。她把他看得比什么都不如。
这可恼却又可爱的娓娓!
李隆基握住了双拳,显示出决心娉娉说得对,他必须扭转娓娓的想法,必须让娓娓接受他,唯有她对他敞开了心胸,放下偏见,才能看到真正的他,了解真正的他。
爱,是从了解开始的。
经过六个星期的酝酿、准备,李隆基以一副自创的艺术家造型亮相,把娉娉都骗倒了,她直呼他有“艺术天份”
“本来我以为你真的要放弃了呢害我白操了这六个星期的心,”娉娉有点怪他似地说,自己却又换了一副口气“我就说嘛,你不会是个不争气的男人。”
娉娉给他提供许多有利的意见和内幕消息,非常高兴他准备展开行动了。
666
佣懒的夏日午后,整条林荫街道都在发呆,街旁的露天咖啡座零零落落坐了三两人,有点百无聊赖的,像下午的几个不经心的呵欠。
娓娓坐在榄仁树边一柄绿伞下,小桌铺花格子桌布,摆有—壶玫瑰花茶和一碟法国煎饼,茶喝去了大半,饼倒是分毫末动。
她看书看得有点累了,夹上一页绘有白茶花的书签,把书搁在桌上,啜一口茶,拾了一片饼细细啃著。小云朵从蓝天上徐徐飘过去,天色柔和,不早了,然而也还不算太晚。
平日这时候,她在幼稚园上才艺的课程,但是三姐替她请了长假,要她利用这段期间好好调适自己的身心状况。其实她的身心状况也没什么好调适的,只不过那回从水上餐厅
娓娓连忙在脑子裏喊停,不想再思及水上餐厅和后来发生的事,那是她毕生觉得最羞赧、最受打击的一件事,至今只要稍一回想,就会全身发热,胸口拧绞
或许三姐说得对,她的确有调适自己的必要,好真正抛却不愉快的记忆,和记忆裏那个人
不知怎地,她的周身又发热了这是一种病症吗?娓娓困扰地想,丢下饼,端茶喝一大口,给自己定定神。
这时候一阵风来,风裏酝有远处的海洋清新微咸的气息,一张薄薄的白纸被吹到娓娓脚边,她有点诧异,弯腰把它拾起来。
纸上数行潦草而富有个性的笔迹,吸引娓娓的眸光,她不自禁轻轻念出来: 梦在何方
是在穹空辽阔底胸膛
大河深沉底臂弯
或是远去的那只青岛底羽翼上
倘若你愿意小心小心地寻找
梦所在的地方
只是一颗小小的多情底心房
娓娓心儿怦然一动,只觉得这诗句好动人,她四下裏张看,见两张桌子外的位置坐了个男子,侧对著她,他的桌面有杯咖啡,另外是散乱的纸和笔。
想必这页诗篇是这个人的,被风吹落过来,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娓娓拿了那诗稿,慢慢起身,走到那人桌边,轻声问:“这是你的吗,先生?”
那男人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迳凝神望着远处,不知在看些什么,或是想些什么。他穿著旧米黄的上衣,领口敞得开开的,袖子随便卷到肘弯,发长及颈,又蓬又乱的,有点像贝多芬那种款式,不过这个贝多芬蓄有刘海,把脸庞遮去了至少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又是胡碴遍生,在这种情形下,要把他的长相看清楚,委实有点困难,然而娓娓注意到他有著极高傲的鼻准,他的一双睫毛浓密得令人惊奇,她猜想放两根火柴棒也
不会掉下来。
他依然没理会娓娓,她有点发窘,轻轻放下捡来的那张诗稿,正待要走,他却突然出了声。
“你听见没有?”他问。他的嗓音低沉,略微发哑。
娓娓忽有一种感觉,好像认识这个人,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同时她也不明白他在问什么,呐呐道:“听见什么?”
他却又不理她了,目光始终没有抬上来看她一眼。
风又来了,这回更轻佻,把榄仁树拂弄得簌簌作响,还一口气把桌上的纸张全吹走,那男子只兀自锁住眉心发呆,全不理会。
娓娓无肋地看看他,又看看地面,实在不忍心见到这一堆大约都是诗稿,散落一地的。于是她沿著红砖道一张一张把它们捡拾回来,咖啡座的小妹也帮著捡了两张,一名路过的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臂,好心地指点道:“街对面还有一张。”
娓娓只得又过了街去,最后的一页落在绿地的一丛蔷薇花下,娓娓人蹲在粉红蔷薇边,看着写在纸上的诗句。
昨夜你落下的那颗泪
凝成今晨玫瑰办上脆弱的露珠
我全心全意将它呵护将它照顾
我愿举手成伞将心作屋
乌它遮风蔽雨不使它消失
因它点滴来自
你的情衰你的肺腑
和我那深深恋你的悲哀
多么深情款款的文字呀!娓娓感动其中,一双梦样的大眼睛进出了泪光,把那张纸压在胸口,仿佛希望纸上美丽的字句能够嵌入心裏去似的。
她抬眸朝对街望去,眼底带著敬慕之意,不想那男子所在的座位,却已经空荡荡,徒留下一只蓝色咖啡杯在花格子桌上。
人呢?
她非常惊诧,站起来左右张望、寻找,无一那旧米黄的身影。他人就这样走了吗?娓娓的心情不觉沉落下来,那人的诗稿还在手上,她悒悒挪了两步。
“你听见没有?
忽地一个幽沉的声音在她后脑勺响起,她猛旋过身,鼻尖碰上一片胸膛是那男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他高大的身架横在她跟前,靠她好近,她浑身起一阵快乐的鸡皮疙瘩。
她战栗地问:“听听见什么?”
到底他听见什么是她听不见的?娓娓心中非常着急,想要和他配合,但是到现在还是满头雾水。
他低下头看她,眼神是那么深邃、那么沉郁,然而他出现极端失望的神情。“你没听见吗?”
她不愿让他失望!赶忙道:“如果你提示一下,也许我就听见了。”
他摇头,低低道:“但凡俗人,都是粗心的、疏忽的,永远也听不见真正值得倾听的声音。”
“我不是俗”娓娓想争辩,却又闭上嘴巴。她很沮丧,他不会相信的,谁教她听不见他听见的声音呢,但是,他到底听见了什么?
这男人把手往空中一挥,说道:“风声、浪声、草木摇曳,鸟叫虫鸣大地在呼吸、在心跳,大地在踏步走,是那么响亮、那么动听。”
大地在踏步走?娓娓还是觉得迷迷惑惑的,不过她呢喃道:“我懂了。”
她有片刻不敢出声,不敢打搅他的“倾听”末了才迟疑地递上手上那叠诗稿。
“这些都是您的作品吧?”
他回头张一眼,脸上的表情忽然显出百般的痛苦,半晌才幽幽道:“这本来为一个女子而作,如今伊人已去,留它何用。你替我把它扔了吧。”
说毕,他掉身而去,娓娓怔了一下,内心涌起一股不能理喻的醋意这些动人的情诗是他写给一个女子的?
她回过神,匆忙追上去,手捧诗稿跟著他在红砖道上走,试著挽回他的心意。
“先生我想您是位诗人吧?这些都是难得的佳作,又是您的心血,弃之可惜呀。”她劝著。
他用眼角的余光扫瞄她,脸上仍是淡漠的神态。“就算是佳作,是心血,如今这个时世,到处是功利思想,有谁了解好诗?有谁欣赏好诗?”
他那语气充满痛心与颓丧,娓娓马上表明支持的立场。“先生,我就是一个诗的爱好者!”
这男人闻言,足步一停,拿那双半掩在乱发之下极其深沉的双眸看她,久久,突然发一声冷笑,走了。
娓娓愣著,自动又跟上去,颤声问:“您不相信我吗?”
他回过头把她上下一瞧,淡然道:“一个典型的都会女子,一身香奈儿的包装,上下都是名牌我很难相信追求时髦和绚丽的人,会是诗的爱好者。”
娓娓低首望一眼自己白鞋配薄荷绿春装的穿著,一方面感到羞惭,一方面又对他敬服极了诗人的眼光果然犀利,一眼就看出她衣服的品牌!
都要怪三姐,这阵子她闲来无事,老在她身上玩服装游戏,今天出门前也是她硬逼她卸下白衣、牛仔裙,非要更换这身打扮才放行的。
梶娓嗫嚅道:“我也不是常常穿这样的。”
面对诗人一身的破旧和不同凡俗,她感到好自卑。
他又慨叹。“我猜你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所以大部分人在为生计奔波忙碌的当儿,你能够悠悠闲闲泡露天咖啡座,度假似的打发时间。”
他的口吻有讽刺的意味吗?梶娓倒吸一口气,十分的紧张不能让诗人知道她是豪门出身,否则他会更加瞧不起她。
她支支吾吾说:“不不是的,因为我最近出了一点问题,所以暂时放下工作,只是暂时!”
这解释似乎还不能得到他的谅解,她说下去“其实我家很普通的,”她咬咬下唇,拣了最悲哀的一点来讲“我父母都在这一、两年过世了。”她的眼睛有些潮湿。爸爸妈妈,希望你们在天上安息。
“你是说你是父母双亡的孤女?”
娓娓点点头。
诗人在胡碴子下面的脸色,明显地放柔和下来。
“我也是。”他低声道。
她很吃惊。“你也是父母双亡的孤儿?”
他点头。“从十八岁开始我就是孑然一身,求学、工作,一切都靠自己。”
他说得很辛酸。
“哦,这真是遗憾的事但是您真是教人敬佩!”她衷心道。
他深深凝视她。“我们是同病相怜?”
“我们是。”她悚栗著应道,感受到一种心与心相互的激荡,仿佛缘份的乍始可以这么说吗?可以这么想吗?
气氛在悲伤中又带著点温情,娓娓步履悄悄跟著诗人走,略落后一点,然而亦步亦趋?盥糯瓮低狄匝凵颐樗胨灿薪糇分环诺氖焙?心头窃喜,表面上仍旧做出一副端凝忧郁的神情。
到街的尽头,他拾级而上,高高立在海堤上,满天昏黄之下,海风吹他的头发,吹
他的衣服,他俨然是遗世独立,天地最后一个诗人。望着海天,他不禁吟咏: 大地
引天穹悲怆之泪水
涌注咸红色黄昏血一般的
大海
咏毕,缓缓调过息,李隆基回头见娓娓傍石阶而立,仰望着他,满脸都是倾心爱慕。
他差点拍腿大笑出来。没想到艺术家这么好干,首先你把自己搞戍一副起码有两年没梳过头发、没换过衣服的样子,然后进行哲学式的谈话一个原则是,你讲的话你自己也莫名其妙,那就对了。同时别忘了呈现那种潦倒了有一百年之久的表情,不出半个小时,就会有女人过来安慰你,然后,爱上你。
像娓娓这样于。
李隆基在上头向她伸出手,把她拉上海堤。她有著小小的,颤抖的兴奋,人在他身边,有点站不稳。
“请问”堤上风大,她把音量提高一些。“请问您的大名?”
李隆基想到娓娓嫌弃过他的名字,她不爱具有炎黄子孙气魄的名字,可以,给她一个优雅、诗意、欧化的名字。
“我名不大,”他维持哲学的风格,慢条斯理说:“我叫李斯特。”
自己报了名,他却偏过脸去蹙眉怪了,怎么听来像外国脚踏车的名宇?
“李,斯,特,”娓娓一宇一宇的说,像吻著那些字。她醉了。“你和一位外国音乐家同名。”
“呃,是的,家父深爱音乐,曾经想把我培植成钢琴家。”娓娓当初也对他父亲印象不良,现在一并为他父亲翻案。
她果然肃然起敬。“令尊真是有心。”
他转过去望着夕阳,而娓娓则在一旁偷偷望他,他在风裏的姿态好放犷、好潇洒,他的身形看来格外高拔,几乎和李隆基差不多要命,她怎么会想到那痞子身上去了?那个人和这个人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可是
为什么这个人会使她想到那个人呢?
娓娓感到烦恼,咬著手指头苦思,一抬头发现这位名为李斯特的诗人正瞅著她,她—霎红了睑,晕色染著了在象牙白的颊上,久久未褪去。
李隆基不免被她的俏样子勾得心动,想与她挨近一点,亲近—点,最好把人抱过来在怀裏温存,然而总不能没名没堂的动手这么做,于是突然生了病,抱著头,身子在那裏摇摇晃晃。
他装得真像,娓娓一吓,赶忙过来把他扶住,问著“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从喉咙挤出哑调子,故意做微弱的挣扎,其实大半个人都挨在她身上了。“我没什么,你不要管我。”
“你不要逞强了,你看你痛苦成这样子。”
李隆基让自己更加痛苦。“这算什么,小小肉体上之痛苦,怎么比得上心灵之折磨?”他让她拦腰抱著,呼吸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你能体会那种感受、那种滋味吗?我与一个女孩相爱八年,为她付出一切,她却不声不嫌讵下我走了,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
“天哪!”娓娓低声说,强烈感受到那种椎痛。
他如泣如诉。“海边的屋子剩下孤零零我一人,白天我没有办法思考,夜裏我没有办法入睡,我甚至不记得我有多久没有吃东西了。”
“这样下去还得了!”娓娓把他搂得更牢,生怕一不小心他就倒下去,然而隐约中感觉他一副体格相当结实强健,还没有显现出身心遭到折磨的现象,想必是他天生秉赋
好,但是长此也不是办法。娓娓抬眸看了看天色,果决地说:“你必须好好休养,不能再糟蹋自己了。天要晚了,来吧,我送你回家。”
李隆基睁开一只眼睛。“你要送我回家?”
“我不能让你这样子自己回去,你现在太虚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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