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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银火锅,门上的扶手是个水晶球,地板和家具都闪闪发亮,小心在意地擦得干干净净,像英国人家一样清洁;玻璃窗在四角装上了彩画玻璃。
“这才是个餐厅,”艾玛心里想“这才是我需要的餐厅。”
公证人进来了,左胳膊使带棕叶图案的晨衣紧紧贴在身上,右手脱下栗色丝绒高帽又赶快戴好,装模作样地故意戴得向右倾斜,露三绺金黄的头发,再从后脑向前盘,在秃顶的脑壳上绕了一匝。
他请她坐下后,自己也坐下来吃早餐,一面说对不起,请恕他失礼了。
“先生,”她说“我来求你”“夫人有什么事?请不必客气。”
她开始对他讲她的情况。其实她不必讲,吉约曼先生也知道,因为他和布匹商人暗中勾结,只要有人用东西押款,要他公证,总是由布店出资金。
因此,这些借据悠久的历史,他比她了解得还更清楚。开始数目很小。货款人的姓名也不相同,还款的期限拖得很长,到期不还又不断续订新的借据,拖到最后关头,商人把拒讨证书一起交给他的朋友万萨尔,要他出面追索欠款,免得当地人骂他人面兽心。
她一面讲,一面骂勒合,公证人听了,只作不痛不痒的回答。他照吃他的猪排,喝他的茶,下巴碰到了天蓝色的领带,领带上别了两个钻石别针,挂着一根金链子,他笑得很怪,又温柔又暖昧,一看她的脚步湿了,就说:“靠近火炉一点脚抬高点就踩磁器上吧。”
她怕把瓷器踩脏了,公证人就用献殷勤的口气说:“美人的鞋子是不会把东西踩脏的。”
于是她试着打动他,却自己先动了感情。她诉说家庭的经济拮据,入不敷出。生活贫困。他全明白:一个这样漂亮的女人!但他并没有中断吃早餐,只是身体完全转到她这边来了,结果膝盖碰到了她的湿靴,曲线很美的靴底还在炉上冒汽呢。
但是,当她开口要借一千金币的时候,他就咬紧了嘴唇,然后非常惋惜地说:她从前为什么不委托他代管财产呢?就是一个女流之辈,也有许多方便之门,可以利用金钱来发财呵!比如说,格鲁默尼泥炭矿或者哈弗尔的地皮,都是万无一失的投资好机会,他让她想到本来肯定可以大发其财,来吊她的胃口,使她悔恨莫及。
“你为什么,”他接着说“不早点来找我呢?”
“我不太懂。”她说。
“怎么?嗯难道你怕我吗?你看,我多苦呵!我们几乎还算不上相识呢!其实,我对你是一片好心,你现在不再怀疑了吧?但愿如此!”
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拼命地吻,然后把它放在他膝盖上,温存体贴地抚摸她的手指,一面向她倾吐甜言蜜语。
他的声音枯燥无味,好像单调的小溪流水;他的眼珠冒出火花,连闪烁反光的镜片也遮不住,他把手伸进了艾玛的衣袖,抚摸她的胳膊。她脸上感到了他急促的呼吸。这个人真讨厌透了。
她一下就跳了起来,对他说道:“先生,我等回答!”
“回答什么?”公证人说,忽然一下,他的脸色变得刷白。
“借钱的事。”
“这个”
强烈情欲到底占了上风:“钱嘛。有的!”他跪着爬了过来,也不怕弄脏了他的晨衣。
“求求你,不要走!我爱你呀!”
他搂住她的腰。包法利夫人脸上涨潮似的起了一层红晕。她气得往后退,一面喊道:“你真不要脸,先生!欺侮一个不幸的女人。我来求情,并不是来卖身!”
于是她就走了。
公证人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一双漂亮的绣花拖鞋。这是情妇送他的礼物。一见拖鞋就减轻了他的痛苦。再说,他也想到,这种风流事做过了头,也会把他拖得下不了台的。
“多卑鄙!多无耻!多下流!”
她心里想,拔腿跑到路边的山杨树下。钱没借到反受气,失望使她更加愤怒。在她看来。老天似乎有意和她过不去,她倒不但不肯低头,反而要争口气;她从来没有这样看得起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看不起别人。争强好胜使她忘乎所以。她恨不得要打男人一顿,朝他们脸上吐唾沫,把他们统统压垮;她赶快继续往前走,脸色惨白,全身发抖,怒气冲冲,眼睛含泪,探索着一望无际的天边。恨得喘不过气来,却又似乎为了憎恨而感到自负。
她一眼看到了自己的房屋,忽然觉得全身麻木。她再也走不动了,但又不得不往前走。再说,还有哪里可以去呢?
费莉西在门口等她。
“怎么样?”
“没借到!”艾玛说,她们两个商量了刻把钟,看看荣镇还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救她,但只要费莉西提到一个名字,艾玛就反驳说:“有可能吗?他们不会借的!”
“但是先生要回来了!”
“我知道你走吧。”
一切都试过了。现在,没有什么办法,只好等夏尔一回来,就对他照实说:“走开。不要踩这块地毯,它不是我们的了。房子里的家具,一针一线,一草一木,都不再是你的,都是我害得你破产的,可怜的人!”
接着,他会大哭一场,大流眼泪,然后,惊魂一定,他又会原谅的。
“是的,”她咬紧牙关低声说“他会原谅我的,可是即使他有一百万法郎给我,我也不会原谅他怎么认识了我的不行!不行!”
一想到包法利比她强,她的气就更大了。其实,她说出来也好,不说出来也好,他早晚是要知道这场大祸的。那么,她一定要看到她怕看的情景了,一定要给他的宽宏大量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她还想到去找勒合:哪有什么用呢?想到给她父亲写信: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想到刚才为什么不顺从公证人呢?那时,她听见小路上的马蹄声。是他回来了,在开栅栏门,脸色比新粉刷的墙还更苍白。她一步跳下了楼梯,赶快往广场跑;镇长夫人正在教堂前面同斯蒂杜瓦谈天,看见她走进了税务员的门。
镇长夫人跑去告诉卡龙太太。两个女人爬上顶楼,躲在竹竿上晾的衣服后面.正好看得见比内房里。
他一个人在屋顶下的小房间里,正用大头仿制一个象牙连环套,用些新月形或满月形的圆环,一个套着一个,整个坚起来好像一块方尖碑。这种工艺美术品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但他已经动手做最后一个圆环,眼看就要马到成功了!在这半明半暗的车间里,金黄色的木屑在车床上飞舞,有如快马飞奔时,马蹄铁打出的冠状火星网。车床上两个齿轮在旋转,发出了轰隆轰隆的声音;比内满脸堆笑,下巴低着,鼻孔张开,似乎到底沉醉在完美无缺的幸福中,这种幸福当然只有平凡的劳动才能得到,表面上困难、实际上容易干的活儿能使人心旷神怡,一旦大功告成,人就心满意足,不再浮想联翻了。
“啊!她在这里!”杜瓦施太太说。
但是车床转得太响,不太可能听清楚她在讲些什么。
一个女人到底以为听到了“法郎”两个字,杜瓦施太太就低声说:“她在请求允许她延期交付税款。”
“看起来好像是!”另一位太太说。
她看见她走来走去,看看靠墙挂的餐巾环,摆在蜡烛台栏杆柱子上的圆球,而比内却摸摸,自得其乐。
“她是不是来订货的?”杜瓦施太太说。
“他并不卖货呀!”她旁边的人反驳说。
税务员睁大眼晴,好像在听,但是似乎没有听懂。她还在继续讲,样子哀婉动人。她走到比内身边,胸脯扑扑地跳,他们不说话了。
“难道她要勾引他?”杜瓦施夫人说。
比内连耳根都红了。她拉住他的手。
“啊!太过份了!”
她当然是在提出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因为税务员——他是一条好汉,在普鲁士为法兰西打过仗,还被提名申请十字奖章呢——忽然好像看见一条毒蛇一样,拼命往后退,口里喊道:“夫人!你想到哪里去了?”
“这种女人真该挨顿鞭子!”杜瓦施夫人说。
“她到哪里去了?”卡龙太太问道。
因为在她们说话时,她已经走了;接着,她们见她穿过大街,往右一转,仿佛是要到墓地去。
她们就只好胡乱猜测了。
“罗勒嫂子,”她一到奶妈家,开口就说“我闷死了!帮我解开带子。”
她一下倒在床上,啜泣起来。罗勒嫂子拿条围裙盖在她身上,站在她身边,她好好久没有说话,老实的乡下女人就走开了坐到纺车前又纺起麻线来。
“啊!停下来吧!”她以为还是比内的车床在响,就埋怨说。
“怎么碍她的事了?”奶妈心里寻思。“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跑到这里来,仿佛家里有个凶神恶煞,追得她走投无路一般。
她仰面躺着,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发呆,虽然她要聚精会神,但是眼前的东西看起来总是模模糊糊的。她瞧着墙上剥脱的碎片,两块还没有烧尽的木柴,一头接着一头,正在冒烟,一只长蜘蛛在她头上的屋梁缝隙里爬着。她到底理清了思路。她记起了有一天,同莱昂啊!那是多久以前太阳照在河上,铁线莲散发出香气于是,回忆像一条奔腾的激流,很快就把她带到了昨天。
“几点钟了?”她问道。
罗勒嫂子走了出去,用右手的指头对着最明亮的天空,看了一看,慢慢地回来说:“快三点了。”
“啊!多谢!多谢!”
因为莱昂要来了。这是一定的!他可能会搞到钱。不过他恐怕会去那边,他怎么想得到她在这里呢,于是她要奶奶赶快跑到家里去,把他带到这里来。
“赶快去吧!”
“嗯,好太太,我去!我去!”
她现在觉得奇怪,怎么一开头没有想到他;咋天他答应了,不会不算数的;于是她己经看见自己到了勒会家里,把三张支票往桌上一摆。但还得找个借口对付包法利。捏造什么理由呢?
奶奶去了好久没有回来。不过,茅屋里没有钟,艾玛想:怕是自己心急,时间就显得长了。于是她在园子里兜圈子,走一步,算一步;她顺着篱笆走,又急忙走回来,怕奶妈走另外的小路先到。最后,她等累了,起了疑心,又怕自己疑心生暗鬼,就这样不知道待了多久,坐在一个角落里,闭住眼睛,塞住耳朵。忽然间栅栏门嘎吱一响,她跳了起来,但不等她开口,罗勒嫂子就说:“你家里没有人来!”
“怎么?”
“啊!没有人来!先生在哭。他在喊你。大家都在找你。”
艾玛没有搭腔。她的呼吸急促,眼珠东转西溜,四处张望。乡下女人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要疯了,本能地吓得缩起来。突然一下,她拍拍额头,喊了一声,因为她想起了罗多夫,这就好比划破漫漫长夜的一道电光,照亮了她的灵魂。他是多么好呵!多么温存体贴,多么慷慨大方!再说,即使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帮她这个忙,难道她不会用勾魂摄魄的眼色,使他重新眷恋已经熄灭的旧情?于是她赶快到于谢堡去,一点也没想到:她这也是送上门去,卖身投靠,而同样的勾当,刚刚在公证人家里,却气得她浑身哆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