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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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家抽屉里装着些塑料封皮的旧本子，里边夹着些零零星星的小票据和旧照片，泛了黄的纸张带着曾经生活里的印迹，告诉我许多从前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坐在洒满阳光的房间里，我痴痴地嗅着那些东西散放出熟悉的味道，闭上眼睛就可以回到了过去。

    轻轻滑落下来的纸片，居然是我的出生证，浓缩了我生命最初所有痕迹的资料上，赫然写着父亲部队医院的所在地和番号，那个地方，它带着我父母亲年轻时的故事，也带着我永远都抹不去的丝丝牵挂。年轻英俊的军官和漂亮的女文工团员在黄河的岸边相识相爱了，对着他们的照片可以想象出他们年轻的时光，父亲的朝气如太阳一般明媚着母亲的青春，他们的笑容如灿烂的向日葵，带着一种蓬勃向上的精神。也就是在这里，他们孕育了我，河南，便成了我生命萌芽和降生的地方，对它，我有着说不出来的亲切和依恋，黄河滚滚的波涛曾经是我生命最初的源泉啊，踏上那块土地时的心潮彭湃，离去时挥也挥不走的留恋，耳边萦绕的清脆的豫剧，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我，这里有我人生最初的停泊，不管去到哪里，再也无法忘记。

    在我人生的第五十六天，奶奶，一个从江苏的小县城里赶来的老太太，将我从妈妈怀里接走，坐着火车把我带回了老家，泰兴，也就是我今后户口本上填着的籍贯所在地。奶奶的家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宅院，红漆的木门又高又大，轻扣上面的铜制门环，总让人想着会不会出来一个崔莺莺。爷爷曾是一所师范院校的校长，同时也还是那个城市的报社总编，英俊而有才华，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的美貌与智慧很快就令爷爷倾倒。然而在父亲很小时，他就去世了，是奶奶含辛茹苦将父亲抚育成才。若干年之后，又把我带了回来，一个小小的婴儿，一个年迈的老妇，祖孙二人，相依相亲，生活在故乡的小城里，玉兰花开，满城飘香时，小女孩就可以在满院里跑了，院子真大，东厢房西厢房，走也走不完，里边那些红木的老式家俱如今只有在古董店里看看了。这样的日子，我一直过了好几年，爸爸妈妈就来接我了，因为我们在南京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南京，是我生命最为深刻的一个地方。爱站在它高高的城墙上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最初的青春如同面绚烂的旗帜飘扬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我挥舞着奔跑着雀跃着，当有一天回想起那时的得意，才发现不过是因为单纯到透明的日子，就可以快乐无比地幸福了。曾经可以山西路一直走到夫子庙，一路上买瓶酸奶喝喝，再剩下的那点钱，几个人凑凑干脆买些甜甜的牛皮糖，一路嚼着一路看着街上的热闹，嘻笑着就晃过了我们的少年。中山陵参天的法国梧桐，枝叶繁茂的仍旧如巨人伸向天空的手，紫霞湖的水里鱼一般划过的女子，泛起的微波依旧可以看得见，而人却是怎么也回不去的了。马台街那个栽了香椿树和无花果的院子，如今什么都不存在了，只能抬头望着天空，寻找我飞过时的痕迹，脑海里明明上演的是那个时候的故事，可身边走过来的却是从未见过的面孔，心里空荡荡了一会，忽然间眼圈就潮湿了起来，如同江南四月的天。梦里无数次的有着这儿的人和事，醒来却发现再也连接不上了，南京，不知不觉地我就变成了你的人。

    当我来到深圳，这座可以看见海的城市时，所有的故事也就染上了和天空一样的尉蓝。我的爱情就在这里不期而遇，生命里最美好最心跳的时刻，一路走来，点缀了我整个青葱的岁月，当日子如大海退潮一般归于平静时，却觉悟到平淡才是永恒，握着小儿和家夫的手，发现其实我早已做了天下最幸福的那个女人了。海上飘摇的轻舟，翩然飞过的银鸥，渔人悠然洒下的网，沙滩，贝壳，交织成一幅美妙的图画，常令我看得醉去，依然会是那个赤足在沙滩上舞蹈的女人，只是，舞步从此变得充满了韧性，融进来的是对人生对岁月的最深刻的感触。穿行在林立的高楼里，奔波，操劳，一切都不可避免的都要去经历着。可是，没有一个地方会像它这样令我感动，周围是不再陌生的粤语，这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离我的籍贯很远很远的他乡，早已融化在我的心里，从此和它不再分离，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是“错把异乡当故乡”走得再远，回家，还是回到深圳的这个家，若干年后，我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他们填写起家乡，又会是写在哪儿呢？

    行走在外的日子，总会有人问我从哪里来，是哪儿人，我常常要愣一会，想起我生命起源的地方，又想起奶奶家的大宅院，还想到我恋恋的南京，湘江岸上的外婆家。当然，最后脱口而出的还会是我现在家的地方，深圳，可那明明不是我的故乡啊，所以，所以，如果你有一天遇见了我，请你，请你，不要问我从哪里来，因为，因为我的故乡，在不断变幻着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