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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云凤想不到自己的一口真气已提了好一会,毕竟练功日子太浅,根基未固,又处在惊急忙乱之中,下落太高,这气一散,便不易再为调匀,势子也不能随意变化,想和初下来时那般缓缓提气下落已不能够。云凤见下坠甚速,恐心身受了震伤,正在拼命往上提气,一眼看见前面绿荫丛密之中有一株古树,大约十围,槎丫怒挺,突出群抄。云凤下时,原是两臂平分,双足朝上的式子,往下斜飞坠落。打算万一不济,临时再化成一个风飘柳絮的招式,翻折而下,虽保不住要受一点震伤,到底好些。一见这株古树,正好攀附,好生心喜。说时迟,那时快,想起这主意时,已经超过树顶两三丈以下,离地只有四五丈光景。也顾不得看清树上有甚么东西,双手一分,双足用力往上一踹,凌空一个鱼鹰入水的招式,竟往树腰的一枝老干上斜穿下去。等到近前,左手一伸,捞住树干。因从千百丈高处坠落,势子又疾又猛,一经抓住实在东西,便似秋千般荡了起来。等到把力匀住,右手攀枝上翻,准备坐在树干上略微喘息,再行下落时,身子已经荡了两荡。
只这略一耽搁工夫,忽听树叶丛里窣窣有声。身刚翻到干上坐定,回头一看,丛枝密叶间忽然现出许多双头怪蛇。有的长有丈许,粗若碗口,大小不一,顺着树顶繁枝密干,各自将双头昂起,红信吞吐,宛如火焰,婉蜒而下,其行甚速。云凤惊魂乍定之际,一见来了这许多的怪蛇,知道此蛇厉害,其毒无比,身在树上不易防御,慌不迭地便往树下纵去。身才及地,抬头往上一看,为首几条已经飞窜到才落坐的老干上面,将头悬了下来。用手一摸宝剑,且喜不曾失落。顺手拔出,两足一顿,正想纵起,朝那为首几条怪蛇头上挥去。猛觉脚底一阵奇紧,双足似被甚么东西缠住。幸是云凤武功已臻上乘,身灵心巧,一觉双足受缚,连忙稳住势子站定。如换旁人,早已绊倒。云凤疑是下面还有蛇群,身被绞住,不禁大吃一惊,哪还顾得细看,手中剑早顺脚而下,嚓嚓两声,绑缠断落。低头一看,乃是一大片似藤非藤,似索非索的东西,无枝无叶,都有拇指粗细,遍地都是,广约亩许,根根互相纠结,形如猎网,却又有好些不类。荒山寂寂,更无人踪,也不知这东西怎能自己捆人?仰望树巅怪蛇,业都全身毕现,一条条将尾巴钩住枝干,身子恰似千百彩绳,悬了下来。为首几条大的已经松了尾巴,大有下蹿之势。不敢怠慢,二次举剑,刚将身纵起,两条大蛇已劈面飞来。
那白阳真人壁间图解,原是昆虫鳞介,人物鸟兽,各样各式的动作,无不包含在内。云凤天资颖异,又加刻意勤求,虽因日浅,功候尚差得多,还未悟彻精微,但外表式子已能融会贯通。一见那蛇来势,正与平时所习的蛇形相合,不知不觉,便静心运气,照着图解,将头一低,剑尖朝内,护住面门。两臂如环,由白鹤冲霄的式子,运足浑身气力,将两腿交叉着一绞一踹,两臂一合一分之间,化成一个龙跃天门,暗藏灵鹫搏雕的招式。身子便翻转过来,成了仰面朝上,不但没有向左右避开,竟从蛇头底下,斜着平穿上去。刚一让过蛇头,更不怠慢,一个拨浪推波的解数,右手的剑早朝二蛇头上反削出去。那蛇与敌人迎面错过,离树凌空不能转折,还待下落时挥尾下击,剑已临身。虽然生得那般长大猛毒,仙家宝剑毕竟禁受不起,一道寒光闪过,立时身首异处。凡是怪蛇,多半命长,虽然被剑斩断,那四颗怪头一负痛,再就着前蹿之势,竞平飞出二三百步远近,才行坠落,在地上乱蹦起一两丈高下。这里云凤一剑斩去双蛇,知道树上毒蛇还多,必不甘休,未容蛇尾下击,早转招变式,就着那拨浪推波之势,一个鹞子翻身,紧接着掉头转身,又一个龙归沧海,身子一拱一伸,往斜刺里蹿去,脚才落地,恐被地面上怪藤缠住,这番有了经历,用脚略一拨划,立时脱了绑缠,变成寸断。再看那两条毒蛇的身子,也蹿出老远,才行坠落,一到地便被怪藤缠住。
蛇头虽断,蛇性犹存,只管挣扎屈伸,蹦跃不已。那怪藤说也希奇,蛇身不挣犹可,越挣纠缠越紧,眨眼工夫,便被缠作一团。云凤见了暗自心惊,幸而有此利器在手,否则休说毒蛇,便落在这些怪藤上面,也难脱身,不禁伸舌,道声:"好险!"因适才仓猝应变之际,接连几个尽妙奇险的动作,俱都身子悬空,不曾着地,端的变化自然,神速无比。想不到那图解初学不多日子,已有这许多妙用。异日悟出深微,火候纯青,那还了得!一面心喜,一面想起进境甚速,也颇自负,胆气益发壮了起来。
蛇类复仇之心极盛,树上群蛇何止千百。内中还有三四条次大的,上半截业已伸出,大蛇一死便缩了回去,口中红信焰焰,嘘嘘乱叫。群蛇也互为和应,好似商量报仇一般。似这样怪叫了一阵,忽然停住。内中一条大的,猛往前一蹿,似要朝云凤立处穿来。云凤胸中有了成竹,那两条最大的已容容易易地除去,何惧其余。再加相隔比前要远出两倍,易于看清群蛇动作,便于相机应付,不似先时手忙脚乱,所以一毫也不着慌。地下怪藤密布,如同网罗。不愿纵向别处去费手脚,乘着蛇叫未下之际,只将附近周围的藤网用剑一阵乱削乱斫,清出一片两丈许方圆的石地,将断藤用剑拨开。一面想着肃清毒蛇之策,以为世人除害。及见群蛇叫声甫息,又有一蛇作势蹿来,心想:"这些毒蛇虽然大的只有几条,可是数目太多,最小的也有三四尺长短。如果全数一拥齐来,虽然自己所练壁像图解上曾有好几式破法,毕竟也要涉多少险,费好些手脚气力,方能脱险。何况这东西其毒无比,一毫大意不得,休说使它沾身,就为毒气所中,也难禁受。也照先前二蛇榜样,便可来两个死一双,略微施展,登时了账,那就妙了。"
正在筹思,准备不迎上去,以静制动。不料头一条蛇身刚离树,第二条大蛇便接瞳飞起,两颗怪头一交叉,径将前蛇的尾巴紧紧夹住,与前蛇首尾相连,一同朝前飞蹿过来。第三条蛇也跟着飞起,又将第二条的尾巴夹住。似这样连二连三,晃眼之间,连上了五六条,如空中长虹也似,成了一条直线。看神气,后面的蛇还在接连不已。这几条蛇虽没头两条蛇长大,也差不了许多。后两条较短的,也长有丈许。当头一蛇,相离云凤存身所在仅五丈远近,只要再接上四五条,次大的便可到达。同时树上千百条毒蛇都照样发动,一个连一个飞蹿出来,化成数十条粗细不等的长虹,附树凌空,笔直挺出,顿成奇观。
云凤原早料到群蛇要齐来拼命,只是这般奇特来法,却未想到。图解上虽有金针刺万蜂和一鹰落群鸦诸式,俱是以寡胜众,半个不留。但这蛇却是以一为主,数身相连,你用剑斩了头一个,势必第二个又如箭一般连珠射到,叫你缓不过势子来。反不如四面八方,合围而上,或是势如潮涌,千蛇同进,一个可用风卷残云的解数,近身则死;一个可用力划鸿沟的解数,剑到头落,比较容易发付。先只想到群蛇齐上较难,却不想这等来法,更难得多。才知天下事无奇不有,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不敢冒昧上前,先要防到败路。往后一看,只见一片广原,尽是藤网纠结,甚为繁茂。猛想起适才两条蛇身为藤所缠之事,自己有剑在手,不怕藤缠。少时蛇来,如真无法应付,索性以毒攻毒,诱它入网,岂不是好?这口仙剑,不曾在空中坠落时失去,如今才得仗它防身免祸,真是万幸。想到这里,猛又想起五姑所赐防身法宝飞针,传时说是能发能收。因为一放出去,不见血、不伤人物不归,虽然传了一次,也未试过。想必比剑还妙,怎便忘了取用?伸手往怀中一掏,刚刚取出那根飞针,最前头的一连串大蛇已离身不足两丈远近,口中红信吐出二尺多长。只见群蛇似波纹般一阵乱弯乱拱,嘘的一声怪叫,后蛇把双头一开,当头一蛇忽如弩箭脱弦,直射过来。
云凤不知因两个蛇王被斩,群蛇齐出拼命,一见蛇到,喊声:"来得好!"两足一点劲,平空纵起数丈高下,准备让过蛇头,再使一水中捞月之势,将它斩为两段,以免当头迎去,被它喷出毒气。谁想那蛇竟灵警非凡,云凤刚一纵起飞蹿中,把身子一拱,尾尖着地,双头朝天,也跟着夭矫直上,穿了起来。还算云凤满身解数,变化无穷,一见这条蛇不似先前那两条势子迅急蹿过了头,也跟着自己往上穿来。忙即改变招式,不等那蛇过头,口鼻闭住了气,一个玉带围腰的解数,拦颈一剑斫去。立时迎刃而过,两个蛇头左右飞起多高,颈中鲜血飞溅如泉。那蛇余势未完,身子兀自不倒,仍往上穿。云风百忙中忽听嘘嘘之声四起,知是后蛇继起,不敢下落。不顾血污,左手袖子一遮面目,一个大鹏展翅的招式,旋过身来,就势双足往蛇身横着一踹,借劲往斜刺里一纵,死蛇身子便往后直倒下去。
群蛇来势,原是一个跟着一个射来。就在这瞬息之间,第二条蛇跟着蹿到,见仇人飞身直上,为首一条大蛇夭矫升空,同仇敌忾,也跟着仰头往上穿起。还没到前蛇一半的高,前蛇尸身已被踹倒落,一前一后,两下势子都急,撞个正着。无巧不巧,那又粗又大的蛇身中段越过蛇尾,何止数倍,这一来正嵌在次蛇双头交叉之中,填得紧紧。原是一个猛劲,蛇头本大,二颈中空,入口处窄,急切间再也挣它不脱。偏那死蛇命长,半腰被次蛇夹住,头又斩去,一护痛,前后两半截死力一阵乱绞,将次蛇前半身缠了个又紧又结实。急得次蛇连声怪叫,目露凶光,双头乱摆,下半身一条长尾直竖起来,横七竖八,一路乱摆,打得尘土飞扬,石地山响。落处原在云凤存身的那一片地上,忽然一尾打去,正打在藤网上面,立时被缠住。那蛇比最先死那两条原小不了许多,尾已被缠,越发情急,拼命奋力往上一挣,只见身子越发鼓胀,略一两次屈伸之际,一片喳喳裂麻之声,地下藤网竟被它挣断了亩许方圆一大块,附在蛇尾之上,飞将起来。二蛇刚刚纠缠之际,第三条也跟着飞出,其余蛇虹也都连成,纷纷蹿起。第三条飞临切近,先被次蛇一尾巴打在左边头上,那蛇护痛,一闪身子,正落在藤网上面,立即被缠住。一则它比次蛇略小,二则全身被缠,不比次蛇前半身在空地上容易着力,于是挣头缠尾,挣尾缠头,越缠越紧,越紧越缠,团作一堆,余下数十条蛇虹,刚刚相次脱身飞出,正值次蛇性起发威,长尾乱舞之际。云凤开辟的那片地方原本不大,次蛇长尾乱舞,本就将群蛇来路阻住。未后次蛇又带起那一片藤网,舞得风雨不透,这些小蛇不是被次蛇打晕,便是中途被阻,落在藤网之中,将身缠住。
群蛇生长此间,想是知道地下藤网厉害,除了结成长虹飞渡而外,其势不能绕道旁处来袭。除几条乖巧一点的见势不佳,缩了回去外,余者十九自投罗网,顷刻之间已去了一大半。这一来,只便宜了云凤。先见次蛇落地,本想飞身上前,给它一剑。及至见了这般光景,乐得由它去做挡箭牌,还省却许多气力,不由喜出望外,便停上手,仁观奇景,只见大小长蛇,满空飞舞,无数彩条遍地纠缠,嘘嘘怪叫之声四起如潮,虽然不得近前,声势确也着实惊人。那次蛇带着头一条蛇的尸身和尾后网一般的断藤,乱挣了一阵,渐渐力竭,双头之间血已淋漓,势子方缓了下来。忽然一声怒叫,头尾双翘、肚腹贴地,拼死命一蹿,不想蹿错了方向,应朝云凤蹿来,反往侧面蹿去。毕竟力已用尽,又加两头沉重,蹿出去不过六七丈远近。蛇头上夹着的前蛇尸身性早消失,前后两半截都有丈许下垂。次蛇一个支持不住,头往下一沉,蛇身一擦地,便吃藤网缠住。次蛇余势未歇,还在前蹿,冷不防被藤网缠住的蛇尸一扯,蛇头一低、身子便由凹而凸,拱起多高。蛇尾吃不住劲,也跟着垂下。尾巴上挂着的那一片形如圆扇,大约亩许的藤网,又吃地下的藤网缠住。藤缠藤,自然更要结实得多,两头俱被缠住,真似一座大圆拱桥,横亘地上,哪里还能动得了身。只见它身子往上挺了几挺,便即力竭而死。
那古树上的双头怪蛇,还有百十来条,大半俱是中号的,差不多也有五七丈长短。这些蛇比较狡猾。先见许多同类飞蹿出去,都被次蛇打落的打落,阻住的阻住,条条坠地,被藤网缠住不能脱身,便将身缩回树上,只管吐舌发威,却不上前。等次蛇一死,让出道路,各自一阵嘘嘘乱叫,重又一条接一条地待要连着钩接起十来道蛇虹飞出。云凤仁视了半个多时辰,虽知这种毒蛇报仇心急,能舍命来拼,并非易与,心已不似前时惊慌;再加蛇的来路已经看清,想出应付之法。便不等它连接长了,便将飞针取出。照准树上较为长大的几条发去。才一出手,便听一声霹雳过处,一道红光,带起一溜火焰,朝群蛇飞去。星飞电驶,飞到蛇前,只一闪,便即不见。晃眼工夫,火光重明,已从未蛇尾中穿出丛树密干之间,梭一般地照着蛇多之处往来上下,穿射起来。同时那当头四五条怪蛇接成的长虹,被红光由首到尾接连穿过,叭咙连声,身子一弯一缩,也整条坠落在树下藤网之中。余者想是知道厉害,忙即缩回身子,往树上逃窜时,火光所到之处,无论蛇大蛇小,挨着就是个死。群蛇也是恶贯满盈,该当全数伏诛。上有飞针,下有藤网,本已无可逃死。偏那古树年深日久,虽然树抄荫浓叶密,但是枯朽之枝甚多,千年古木原易着火,再加飞针上的火焰与寻常之火不同,略一绕转,便有几处被火引燃。
云凤使用飞针尚是初次,发时心想此针虽能发收,无奈蛇数太多,总得连连收发多少次,才能除尽,还恐一条条去杀,阻不住群蛇齐来之势。不料针一出手,未等自己收回,竟自动地追杀群蛇起来。正在惊喜,树上业已着火,霎时之间,浓烟突突乱冒,火焰四射。群蛇一见火起,益发乱惊乱窜,纷纷离树穿出,还没多远便即坠入藤网之中,不多一会,那荫蔽数亩的一株参天古树,竟和一座火山相似,上半株全部燃着。地下藤网也被逃蛇带下来的残枝余火引燃,直似无数条大小火蛇,满地游窜,火头越引越多,火势越来越大,渐渐融会成一片烈火,顺着地下怪藤密网,往四外蔓延开来,成了一个火海。树上的蛇,个个死亡逃窜了个尽。地下的蛇,总数何止千条,大半未死,更被藤网缠住,脱身不得,眼看火势烧来,急得齐声惨叫。那飞针兀自追逐不休。云凤见火已成了野烧,群蛇俱在网中,必无幸理。看火势,少时便要烧到身前,不便在此久停,忙收回飞针,转身奋力往后面纵去。落地之处,俱有藤网缠足,每到一处,须用宝剑将附近一片藤网削断,才能往前再纵,须要纵出里许远的地面,方是空地。仗着身轻纵远,约十几纵,才出了藤地。纵时见藤网中不时有小衣小鞋出现,当时也未在意。回顾火势,益发猛烈,连附近大小树木俱都引燃,轰轰发发,火光烛天,上千群蛇,俱都葬身火里。不时看见一条条的大蛇,因缠藤为火烧断,奋力从火光中纵起,被火烟一压,重又落到火中。时闻奇腥焦臭之气,中人欲呕。喜得还是站在上风地位,否则怕不被它薰倒。连忙奔向高处,上下一看,这时雨势早止,天空湿云被火烟冲开了一个云衖,云密层厚,映成无数片断的彩霞,别成一种奇观。正愁那火无法熄灭,忽听天上轰轰作响,一阵狂风过处,当头云衖,渐往中央合拢。倏地眼前金光闪了两闪,接着便是一个震天价的大霹雳打将下来。
云凤见大雨快降,山顶无有避雨之处,虽然四外大树甚多,有了前车之鉴,不敢造次。
刚寻了一座危崖下面站好,又听咔嚓一声巨响,那株大古树在风火中齐腰折断,滚入火中。
同时比豆粒还大的暴雨倾盆降落。一时之间,雷鸣电闪,雨骤风狂,四下交作。那么大的一片火海,不消顿饭光景,全都被雨浇灭。又过有半个多时辰,才行雨住天明。被烧之处,变为一堆堆的劫灰,只剩那株古树,兀立山原之中。树干上粘伏着无数残头断尾,尺许数寸,长短不等的小蛇。细看树心,却是空的,才知那树是双头怪蛇的老巢,无怪乎那般多法。那怪藤,东南西三面俱都蔓延甚广,只北面离树十丈便行绝迹,算计群蛇必由树北去了。虽未必就此绝种,总算除了无数的害,冒了这些奇险也还值得。
观看了片刻,仰望云空苍莽,仙山万丈,杳无踪影。自身几同天外飞落,再想上去,其势甚难,不禁着起慌来。仔细寻思了一阵,仙山虽然高不可见,决不会凭空悬立。记得失足坠落时,纵起的那一个势子,至多身子离崖踏空处,相隔不过十数丈。就算被风力所吹,距离山的根脚,也不会差得过远。可是举目四望,高山虽多,新霁之后,多半俱能见顶,纵有几处高出云外的,也都不似。自己好容易得遇旷世仙缘,五姑只见过一面,过了所约之日不来,必有原因。也许是试探自己,能否有这恒心毅力。好端端捉甚云儿,一个失足,便成了人间天上,判绝云泥,无可攀跻。万一五姑恰恰今日回山,她不知是无心失足,却当作难耐劳苦,私行离山他去,岂不误了大事?成败所关,不由着起急来。
愁思了一阵,无计可施。见天色虽不算晚,如照自己从空下坠那些时候计算,即使真能寻到原来山脚,冒着艰险,穿云攀登,也非一日半日之功所能到顶。万般无奈,心想:"天下事不进则退,终以前进为是。曾祖母是位神仙,只要能回到洞中,必蒙鉴宥。这么大一座山,既无悬空之理,总有它的所在,不畏辛苦艰危,照前寻去,必有发现之时,走一程到底是一程。"想到这里,便坐下去,把心气平宁下来,细心揣度好了下落时的风头方向,将气一提,施展轻身功夫,翻山越岭,往前跑去。
一路留神观察,群山突兀,大半相似,并无一座特别高大,看不见顶巅的。随跑随采取些野生的果实,连吃带藏,脚底却不停歇。走到黄昏将近,已行有三五百里山路,翻过了十好几座山头岭脊。因为这些山岭均极高峭险峻,重重阻隔,上下费事,不比平地飞行,路走得虽然不近,如照平时算,前行仍无好远。仙山渺渺,全无一些迹兆。眼看山势越进越高,前面有两座高山,有积雪盖顶。日薄西山,斜阳影里,雁阵横空,归鸦噪晚,天色业已向暮。暗忖:"适才所见诸山,并不曾见山顶有雪,此时才刚刚看见。原来的山,说不定被这两座高山阻住,非翻越过去,或是到达这两座山顶,不能看出。估量前路尚遥,自己这一日内,饱尝了许多奇危至险,辛苦劳烦,精力已经疲敝,需要觅地休息一会,方能再走。加以日落天黑,路昏莫辨,再要翻越悬崖峭壁,深壑大涧,去攀登比来路艰难好多倍的高山,势所不能。与其贾着余勇,喘息前进,去做那办不到的事,还不如寻一可避风雨的崖洞,就着残阳之光,多寻一点食粮,饱餐一顿,坐下用功歇息,养精蓄锐,天色微明,便即上路,一口气攀登上去,较为稳妥。"
主意打定,且喜路旁不远,便有一个山窟。而且各种果树,遍山都是。云凤先择好了当晚安身之所,然后把果实一样样连枝采取了些,以便携带。两手提着山果,正要往山窟之中走去,忽然一眼看见桃林深处,夹着一棵枇杷树,实大如拳,映着穿林斜阳,金光湛湛,甚是鲜肥,讶为平生仅见。忙跑进林去一看,四外都是桃树,一株紧接一株,丛生甚密,柯干相交。只中间有一块两三丈方圆的空地,当中种着这么一棵枇杷,树根生在一个六角形的土堆之上。堆外围着一圈野花野藤交错而成的短篱,高有二尺。这时天色愈晚,云凤也未细看,见着这等希奇珍果,顿触夙嗜,就枝头摘了一个下来。皮才剥去,便闻清香扑鼻,果肉白嫩如玉,浆汁都成乳色。因见大得异样,先拔下头上银针试了试,看出无毒。刚咬了一口,立觉甜香满颊,凉沁心脾,爽滑无比,心神为之一快。只惜适才采摘各种果实时边采边吃,腹已渐饱,这批粑的肉又极肥厚,不能多用。勉强吃了两个,舒服已极。一数树上所结枇杷并不甚多,共总不过三十来个。有心想将它一齐摘走,又想天气甚暖,离树久了,如若变味,岂不可惜?反正今日已吃不下许多,不如只采一个回洞,等隔了这一夜,明日起来,试试它变味没有。如不变味,便将它一齐带走;否则只将种带些回山去培植,以免暴殄天物,仍任它自生自落好了。想到这里,便带叶摘了一个,连别的果枝一同拿着。
回身走没两步,觉着左脚踹在一个软东西上。低头一看,乃是一顶小孩所戴的帽子,形式奇特,质料非丝非麻,与除双头怪蛇时在藤网中所见小人衣履相类,比较编制精绝,色彩犹新,好似遗在那里不久。猛想起枇杷树下土堆形式,颇似人工培壅。转近前去一看,不但土堆,那花篱也出于人工编就,盘结之处并还绑有粗麻,不禁惊异。暗忖:"这半日来,屡次临高远望,都未见一点人迹。沿途所见,猛恶禽兽,却不在少,忙着行路,也未睬它。这藤中衣履和树下小帽,俱似幼童穿戴之物。难道这等洪荒未辟的深山,还有人家寄居么?"
越想越奇怪。仰视夕阳,已坠入山后,月光又被山角挡住,景物更暗,只得回洞再说。出林时,见左侧有一条没有草的窄径,也似人辟,便不从原路上走,特地绕道回去。因不知这些小人是人是魈,有了戒心,又把宝剑拔出,以防万一。剑上寒光照在地上,新雨之后,土地上竟现出许多小人脚印,都是四五个一排,成为直行,算计为数定多。林中地上俱是芳草绵绵,独这条窄径上寸草不生,两旁桃林也甚整齐,益知所料不差。
沿路循迹,走了两箭之地,才走完这片桃林,到达洞窟前面,匆匆抄山路跑回洞窟。洞外恰好有松枝柏叶,用剑斫削下两大抱,铺在地面,权当茵席。又搬了几块大石,将洞窟堵塞,以防万一。再拾起两根枯枝,击石取火,将它点燃。四外一照,这洞窟不过两丈方圆,乃是一个天生石穴。洞门高可及人,上下四面洁净无尘。当中却有一大块类似油渍的黄斑,用火一烧,闻着一股松子般的清香,猜是松脂遗迹。除此之外,丝毫不见有虫豸蛇蝎盘伏的迹象,足可放心安歇。因为日间从云中坠落时正逢骤雨,周身衣履皆湿,跋涉了这半日的崎岖险峻的山径,外衣受风日吹晒虽然干燥,贴身的两件衣服仍是湿的。好在洞已封堵,索性生起一堆火来,将内衣换下,准备烤干了,明晨上路。自被五姑接引入山,事起仓猝,除了一身衣履外,并无一件富余,又不知在山中要住多少日子。云凤爱干净,平时在白阳洞潜修,总是里外衣互为洗换,甚是爱惜,惟恐残敝了,没有换的。等把内衣烘干着好,又想起鞋袜也都湿透,何不趁着余火,烤它一烤?便盘膝坐在火旁,脱下鞋袜一看,鞋底已被山石磨穿了两个手指大小的破洞,袜线也有好些绽落之处。想起五姑不知何日回洞,分别之时也忘了求她带些衣服回来,就算明日能赶将回去,这双鞋袜经过这般长途山石擦损,哪里还可再着?便是这几件衣服,常服不换,也难旷日持久。何况外衣上又被藤网挂破了好些,洞中并乏针线可以缝补,日后难道赤身度日不成?愁思了一会。那鞋曾被水浸饱,急切间不能干透。闲中无聊,左手用一根松枝挑着去火上烤,右手便去抚摩那一双白足,觉着玉肌映雪,滑比凝脂,腔附丰妍,底平指敛,入手便温润纤绵,柔若无骨,真个谁见谁怜。暗暗好笑:"幸亏小时丧母,性子倔强,老父垂怜过甚,由着自己性儿,没有缠足;否则纵然学会一身功夫,遇到今日这等境地,没处去寻裹脚布,怎能行动?明日回山,如五姑再不回转,想法弄来衣履,衣服破了,尚可用兽皮围身,鞋却无法,说不得只好做一个赤足大仙了。"
正在胡思乱想,似听洞外远处有多人呐喊之声,疑是黄昏时所见小人。夜静山空,入耳甚是真切。连忙拔上半干的鞋,轻轻走向洞口,就石缝往外一看,只见月光已上,左近峰峦林木清澈如画,到处都可毕睹。除那片桃林外,地多平旷,看得甚远。只听万树摇风,声如潮涌,与多人呐喊相似,却不见一个人影。细看并无可疑之兆,知是起了山风,自己一时听错。再看天上星光,时已不早,鞋已半干,懒得再烤,便将残火弄熄,放置火旁,就在松枝上打起坐来。云凤这多日来,起初是勤于用功,坐了歇,歇了坐。后来功候精进,成了习惯,一直未曾倒身睡过。当日虽是过于劳乏,等到气机调匀,运行过了十二请天,身体便即复原。做完功课起身,略微走动,觉着百骸通畅,迥非日间疲敝之状。自思:"难怪真修道人多享遐龄,自己才得数十日功夫,已到如此境地。只要照此去练,再得五姑指点,前程远大,真可预卜。"正在欣喜,猛又想起昨日失足,不啻天边飞坠,下落深渊,虽然前进方向不误,目光被雪山挡住,只一翻越过去,便可到达白阳山麓,究是出于臆断。再者,下落时云层那般浓密,即使到达山麓,由数千百丈的高山绝岭穿云上升,知道有多少危险?想到这里,不由又怕又急,恨不能当时就走往洞窟外观看。月光业已隐去,四外黑沉沉的,风势仿佛已止,不时看见旷地上有一丛丛的黑影。先疑是原野中的矮树,算计月光被山头遮住,天色离明尚早。决意再做一次功课,把精力养得健健的,那时天也明了,再多采集一点山果食粮上路,以免前途寻不到吃的。于是二次又把心气沉稳,调息凝神坐起功来。
等到坐完,微闻洞外有了响动。刚一走到洞口,便听洞外众声喧驰,声如鸟语,又尖又细,脚步甚轻,好似多人在近处飞跑。就石隙往外一看,天已微明,上次所见一丛丛的黑影,俱都不知去向,也不见一个人影。方在奇怪,忽听一声惊叫,三五个二尺长短的黑影,从洞窟外飞起,疾如飞鸟,直往前侧面土坡之下投去,一瞥即逝。云凤眼光何等锐利,早看出是几个小人影子,料是昨日所见无疑。心里一好奇,也不管是人是怪,忙将堵洞大石推开,拔剑在手,纵身追出一看,只见洞窟外面已满积树枝,堆有尺许高下,便往土坡上纵去。刚一到达,便见土坡下面一片平地上,聚着千百鲜花衣帽的小人,每个高仅二尺,各佩弓刀,班行雁列,排得甚是整齐。中间三把小木椅上,坐着一男二女。男的身材略高,像是小人之王。面前跪着三人,正在晓晓陈诉,神态急迫。云凤才一现身,那群小人便像蚊虫聚哄般,哗的一声呐喊,如飞分散开来,成了一个横行,站在小王前面,各自张弓搭箭,作出朝上欲发之势。那小王倏地从座中起立,走向前面,嘴里"咿呀"了一声。群小中便闪出一人,战兢兢地朝云凤走近了几步,先将手中弓刀掷下,不住地手指足划,嘴里咭咭呱呱说个不休。
云凤看出群小空自人多,并无甚么本领。虽不通他言语,看出并不是怀有恶意。知道走近前去,必定将他惊走,便不下去,只将手连招,引他上前,捉住看看到底是人是怪。那小人见状,仍是怯畏不前。云凤也学他将剑还鞘,以示并无恶意。那小王原疑云凤是妖怪,见用火攻未遂,云凤业已追来,要派那人求和,问云凤要甚么东西。及见云凤将手连招,又以为想吃那小人。那个派出去的小人,只管胆怯不前,恐将云凤招恼,乱子更大,又咭呱咭呱叫了两声。便从身后队里面又走出五个小人,内中四个先走上前去,把先派出的那一个小人按倒,从身旁取出藤索捆起,押往小王面前跪下;另一个便将衣服脱下,露出一身雪白皮肉,战兢兢往坡上走来。云凤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小人转把自己当成妖怪,特地选出一个臣民,来供牺牲,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本心想考查他是否人类,这般送上门来,正合心意,暂且由他。等那小人近前,索性伸手提起一看,只见他生得如周岁婴儿一般长短,只是筋骨健壮,皮肉坚实得多,其余五官手足,均与常人无异。背上还印着一行弯曲歪斜类似象形的朱文字迹,不知是何用意。小人因为受惊太甚,业已晕死过去。
云凤见他二目紧闭,心头微微起伏不停,知道气还未绝。人小脆弱,禁不起挫折,反倒怜惜起来。暗忖:"古称憔侥之国,莫非便是这种人么?可惜言语不通,没法询问。"想到这里,便坐了下来,把小人仰放在膝头上,轻轻抚摸,想将他救转。忽听"嘤嘤"啜泣之声,起自下面。低头一看,那小王已复了原位。先派出来答话的一个,正被四个手持藤鞭的同类按在地下痛打呢。那小王看去法令颇严,被打的人伏在地下,一任行刑的鞭如雨下,连一动也不敢动,也不敢高声哭泣,只管咬牙忍受,鸣咽不止。云凤见点点小人受此酷刑,好生不忍。知这些人把自己畏若神明,便放下膝间小人,缓缓走下坡去,连喝带比道:"你们不要打他,我并不要吃人。你们找一个懂人话的来,我有话问。"云凤往下走没两步,下面群小又暴噪一声,各将片刀举起。云凤仔细一看,人数少了好些,不知何时溜走,自己竟未看出。知他疑要加害,再如前进,势必群起来拼,这等小人,怎禁一击?既不像是山妖木魅,何苦多杀生灵,以伤天和?便把步履停住,仍把那几句幼稚的话比说不休。经过几次,那小王好似有些懂得,口里咿了一声,便即停刑。众小中又走出数人,也是走到云凤面前,将周身脱净,战兢兢站在那里,意似等云凤自己取食。云凤将手连摆,随意又提起两个一看,生相均与先一个大同小异,只背上字迹和身着衣饰不同罢了。这几个胆子似较略微大些,云凤放了手,他们也不走,只管仰头注视云凤动作。再看坡下那一个,业已醒转,仍伏在原处不动。云凤见怎么比说,也是不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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