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骨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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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了中午饭，几个女同事在办公室闲聊，聊得甚是畅快。某说老公怕黑，或有云母亲从老家前来为自己做饭洗衣等等。其中，有一位即将结婚的女孩说到她年幼时曾断了胳膊，我心里咯噔一下，在某个精神界点突然有了种共鸣的感觉。她说，我这可是属于残废呢，你们看，隐约还能见骨折突起的痕迹。我直起靠在椅背上的身体，插了句废话，你也曾断骨？她们中，便有说我的好奇心重的，听说有了残废就连觉也不睡赶着要看呢。

    其实并非好奇心重，只因年幼时，我也曾弄断了小腿骨。

    那时候小孩上学还不兴家长来回接送，尤其我们农村，幼时爬田头啃土圪塔习惯了，上学了对父母对自己都是一种解脱，相信经历过同样童年的朋友对此都会深有感受。而如今，农村小学也有了硬性规定——小孩上学必须有家长接送，否则不让进园或离校，当然，这于我所讲故事而言乃是后话，并不做过多说明。但那时候，老师对孩子们的放学路上的安全还是有所考虑的，最典型的就是必须排“路队”——放学后，在学校门口先按照回家路线排好队，路上结队而行，到了家门口方可离队。队伍中，有一个“队长”负责维持路上纪律的。而我，便是我们家那条路线的路队的“队长”在我幼时的思维概念里头，凡戴了“某长”头衔的必然是官，官则必然是要行使权力的，于是就在一次“行使权力”的时候，队中某同学不听管教，于是摆开架势，准备用武力征服。只一个回合，我便败下阵来，同时折了一条腿。事后，我总结为他偷袭才得逞，虽然获了些许安慰同时赢得了同学们的普遍同情，但是，并不能化解此事给我带来的若干苦痛。

    最实际同时迫在跟前的，是回家后挨的母亲的那一个耳光，因为从来没有挨过母亲打，故而那个耳光对我来说可是具有很不同寻常的意义。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一股子恨，是对母亲那种不稳青红皂白的恨。然而后来，我了解到母亲的这种行为的缘由之后，我将这种恨转嫁了，转嫁到我五婶身上。是的，和我打架的那个正是我五婶的儿子，即我的堂弟。

    五婶与我家素来不和，其起因已无法寻得，传闻是因“勾引”父亲不成而由爱生恨的，对母亲则更是置之死地而后快。五婶是个很能说话的主儿，用母亲的话说是“善于挑拨是非，一张嘴跟刀子样能割人肉”；同时，她还善于拉帮结派，妯娌六个她拉拢了五个，于是单枪匹马又老实巴交的母亲因此承受了许多的不公平。实在承受不了了，母亲便想到以死来脱离苦海。其时，父亲正在百里外的工地挖河堤，满身污泥拱在群众中间，哪里晓得竟差点失去了妻子。母亲准备好了一大瓶农药放在床底，然后就是放心不下我，正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我落泪。

    幸亏我那同样不幸的外婆知道了母亲的景况，蹒跚着小脚赶来了。伊并未直接拿话来劝阻母亲，而是从母亲怀里接过啃着指头瞪大眼睛的我，涕泪横流：可怜我的苦命孩子，没满周岁就要没了妈妈，将来可怎么办啊，就是被人欺负死了也没个诉说的人啊。母亲听了大哭。外婆便说：你很小就没了爸，尝受了没有爸爸的滋味，难道还要你儿子也尝受一下没有妈妈的滋味吗？母女俩抱头痛哭，未知人事的我犹在呀呀呢语。

    母亲终于没有死去，然而麻烦接二连三袭来，又像跳蚤甩之不去。我的断骨便是其中令母亲较为伤心的一次。倘若是和别人打架造成的那也罢了，关键就是“凶手”竟是五婶的儿子。母亲无法忍受，她认为那是他们的阴谋，然而母亲终不能向别个母亲那样，跑去对方家门口，跺着脚畅畅快快地叫骂上三天三夜，于是满腔的怒火便凝结在了那个耳光上。

    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能准确用言语表述出母亲所受的委屈，只是在我幼时记忆里头，常看到母亲偷偷的哭泣，而我的不能体会母亲的苦楚，又正是母亲用脆弱的身心对我最安全的保护。

    许多年后，五婶在一次车祸中丧身，从此母亲的世界清净了。自从嫁给父亲，便一直直接或间接生活在五婶的阴影里，母亲是心力交瘁了。然而，当听到五婶去世的消息后，母亲是妯娌中第一个哭出声来的。我不知道母亲的这声哭里头有没有对亲人死去的哀悼，但我绝对相信，母亲的哭是真诚的，同时是畅快的，仿佛天地陡然从黑夜变成白昼、仿佛久盲之人突然重现光明。

    母亲一生都逆来顺受地活着，接受着命运的种种不公平：从小失去父亲，嫁进夫家竟是更辛酸生活的开端。然而从那次从死亡的念头里走出来后，她就从来没有失去过希望，这使她在心底树立起一座精神支柱，一直支撑着她活着。现在她终于不用逆来顺受了，然而这座精神支柱从来没有倒塌过，而且将一直屹立在她生命里最神圣的地位。那座精神支柱便是我的长大成人。

    虽然我早已从学校毕业并且工作的很长时间，可以算是大人了，但在母亲心目中，我仍然是个孩子；而我，也愿永远是母亲的孩子，我要让母亲的记挂伴我一路前行，我也要让自己成为母亲最温馨的牵挂。

    某日晚饭，我无意间问起了过去的岁月。母亲讲着，仍然心有余悸似的流着浑浊的泪水，原来我的前半生竟然是饮着母亲的泪水成长的。当说起五婶的死，我问母亲为何哭，而且哭得很是凄切？照例应该庆幸才是。母亲说：我当然不是为她的死而哭，我是为她那个命苦的儿子还未成人就没了妈妈而哭。

    与我有“断骨之仇”的堂弟，在失去母亲后，就常与我共享我母亲做的可口饭菜。我们真正感受到了兄弟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