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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去听。

    那时收入低微,我母亲与一邦同事搞起经济互助,谓“入汇”也就是每个人每月凑一次份子,你出几元,我出几元,帮其中一人,便于那人手头宽裕好置办家当、办些要事。自然“入汇”会轮到参与的每个人的。我母亲之所以能在家里添置些家当,也是“入汇”的好处。

    那回便轮到了小徐做汇主,大家开玩笑说,小徐,你一个光棍,不比我们有家室的,你拿钱去做什么呀?

    小徐说,光棍难不成打一辈子?总要娶媳妇呀。你们说我是不是用场更大?说得众人疑疑惑惑,你莫非就要娶亲了?是哪家的姑娘?

    小徐笑笑不答。

    我母亲将坐在身边的翠英拉出来,喏,是她。翠英顿时低了头面红耳赤。

    原来两人自一块儿进厂,便认得了,接触自然比别人更多些,上下班也出双入对的,相互扶持,只一邦盲人看不见。众人便明白了,这就对了,正是天作之合了。

    小徐说,下个礼拜天是劳动节,我在家里办酒,大伙要来呀。众人说一定一定,多好的喜事呀。

    婚事那天果然热闹,场面是王厂长着人布置的。我母亲是证婚人,王厂长任司仪,老冯是表演嘉宾,说唱了个老段子,也很喜庆,大家听了哈哈直乐。

    酒席是家常特色,倒有鱼有肉,老冯高兴,多喝了几杯,竟哭着讲起过去遭逢的诸般辛苦。老肖在旁劝他,哭什么,这高兴的日子。老冯说,谁说我哭,我是高兴哩。

    王厂长命人把老冯送家去,老冯一路上吐了两次,把吃的酒菜都吐了出来,回家就躺下了。

    不想就发起烧来,时昏时醒。送到医院救治,如此数天。

    众人还要上班,要老肖摇一签,看有何凶吉。老肖说,这盲人的命,我是不愿算的。众人再三相求,老肖遂摇了一签。探手指去摸后,颓然说,不好,老冯人已去了。

    众人听了发懵。

    才办了小徐的喜事,又办老冯的丧事,这一喜一悲,乍来乍去,只能徒叹命运多舛,人生无常。我母亲又想到老冯的鼓书失魂记,那结局终是悲的,是不可更改的。

    十一

    因外公做百岁的寿,宁夏一家老小都去了。地点就在何锦秋家附近的一座大酒店里,酒店的陈设古色古香。大包间里是两张大圆桌,众人团团围坐,长辈们陪着寿星坐一桌,晚辈们又是一桌。

    外公除了听力不好,身体精神还不错。宁老太被安排紧靠外公一侧,却十分少语。往常宁老太思维活跃,说话一递一声的来得最快,别人只能做听众。就是这些老弟妹,也只有张耳听她说的。如今,弟妹问她,却答非所问,言不由衷。

    宁老太从前也经常惦念老父,碰到何锦秋,必问到老父的情况,似乎老父安危,她这大姐最有责任关心。此时老父就在身边,却没了往时的样子,由着别人夹菜到碗里,只是闷头来吃。此情此景,众人始觉宁老太变了。

    席后宁夏的二姨何锦霞出了个主意,说你们如今也吃力,不妨送你母亲到养老院去。

    因外婆故去,外公在何锦秋家里住了段时间,终因何锦秋人口多,心思又全在孙子辈身上,外公平生也喜清静,不喜嘈杂,且与何锦秋夫妇不大投合,外公自己提出要住养老院的。

    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宁夏说养老院这地方是听得很熟,是否可去还是了解了再说。

    后来就问了几家,食宿费都在六百元以上,如果生活不能自理,或身体有疾,护理费、医药费得另算,保守估算也得每月八、九百,母亲拿的那点退休金远远不够。宁夏两口子还有孩子,他们的收入也不够帖补,岂是何锦秋的条件可比。再者,也听说这种营利的地方也不健全,新闻上就有不少负面消息。是以宁夏思来想去,送去那里未必就是好日子,他们作为子女亲自照料,耐些烦,也强似外面许多。

    这一年也恰逢宁老太七十整岁。按照做生日的做法,男做虚,女做实,宁老太做的自然是实岁。

    城东路旧房四十来平米,是机械厂分给宁夏的。因他总住城南路母亲的房子,那房子一直空着。此番他作了简单装修,有心要接母亲去那边享受。历母亲有变,生日并没有大张旗鼓,惊动旁人,只是自己家庭聚餐。是丁冬下厨的几样家常精致菜肴。

    当然,蛋糕是订的,蛋糕上插七支蜡烛,象征七十岁生日。雪儿吹蜡烛,宁夏两口子围着许心愿。宁老太浑浑耗耗,依然不怎么说话。

    宁夏住顶楼,上面有平台,平台自己这边宁夏用砖作了隔断,里面培上土,做成花坛样式,养了花花草草。宁夏将躺椅支楞在平台上,搀母亲上去坐。

    那天阳光明媚,平台上绿色青葱。宁老太即便眼不能见,也能闻到米兰和茉莉发出的清香。宁夏扶母亲上去,心情大好,因一家人此刻享受到这种舒心的生活。以前时候也曾和母亲有过这样的生活,听听收音机,听听磁带里的戏,阳台上也养过花,喂过鸡那些不经意的日子流走了,此时又有久讳的感觉

    在平台上面,母亲只略坐一下,就站起身要离去。新鲜的空气,花香的气息,对她并不存在,反使她如坐针毡。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宁老太完全不适应这里。夜间起夜找不着厕所,也不叫醒人去帮她,自己直是乱摸,碰着了这个,又碰着了那个。跌跌撞撞的响。这所房子,要说格局和她城南住的房子差不去多少,她还是分辩不清。宁老太定要离开这里,晚上数次起身摸鞋。

    宁夏精神上又受到一次打击,他不能强求,只能随她去。明白母亲从此再也不能来这里。

    出去的时候,他在前面,母亲一只手套进他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地跟随。他尽量放慢脚步,好让母亲跟得上。他的心无比沉重,沉重得像是走不动。

    从小时候起,无数个日子,他这样牵母亲走路。有时候他感到自卑,边走边抹眼泪儿。她却看不到。偶尔会发烦,使劲走快,拖得母亲跌跌撞撞。面对路人投来的异样目光,他敌视地回投过去,他觉得那不是善意的同情,是得意的鄙视。大了,懂事了,他变得好多了,其实也是变得麻木了。无论别人怎么畸视他,从内心看不起他,他已经不在乎。

    他素来对母亲的感觉,好像只剩下同情。亲情当然是有的,但是被同情的程度冲淡了。因为偶尔别人也有些同情。那样的同情只有一瞬,却转成对他的提醒:你要对你母亲好,你是她的眼睛。所以他的处境,这种同情理应比别人更甚,这样才能使所有人得到心理平衡。

    所以他是自愿的,也是被逼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种复杂的心情。当父亲去世后,他就在心里发誓,要好好对待母亲。

    他倒是想好好待她的,她却与他拉开了距离。

    觉得父亲还是走得太早。

    十二

    清晨的空气,带着凝露的淡淡的、凉凉的气息。在晨曦微弱里,一家人的身影幻成朦胧蠕动的光晕,透出一种不太真实的梦境样的美。

    起床,漱洗,过早,清晨三部曲。而早点常是母亲下厨,下鸡蛋汤面。有时为了换口味,我父亲到楼下的街上买来油条、豆浆,或者豆皮、热干面。一家人过完早,通常由我母亲收拾碗筷。

    我母亲在乡下时,家里也有个温饱水平,父母对她十分疼爱,不使她受半点委屈。想不到六岁染病,发生眼盲的不幸事。我母亲与我父亲结成眷属,终于解开家中一个心结,全了最大的心愿。

    我母亲钟情于我父亲的善良、朴实,甘心过自食其力、任劳任怨的生活,从此不再依靠父母家人。我父亲则孤苦、飘零了半生,自有我母亲后,生活有条有理,事事有商有量,家便真正像个家了。这样的日子,正是父亲平生期盼的。且我母亲精明能干,事事能做,绝非家中的累赘,我父亲对她更加爱惜和尊重。这样的巧遇,也只有个“缘”字才能解释。

    我母亲清秀、干净。用俗话形容,是“灵醒”的女人。全然不像盲者通常的样子。我母亲对自己的外表及着装,十分的在意。那五斗柜上就放着她陪嫁的妆盒,她取出梳子,将短发梳得纹丝不乱。又拿起白瓷小瓶,将脸上匀匀地抹上雪花膏,以便清清爽爽去上班。

    出发之际,总会问我父亲,这件衣服合身吗?

    那时物资还不丰富,衣服就是那些款式、颜色,只要穿着干净、得体,也就是了。我父亲就打量并指点我母亲,说这件穿得好,我母亲便高兴。若说这件衣服肥了,或哪里不好时,我母亲便非换一件不可。

    我父亲就在我母亲的短发上一抚,笑着说,你这么讲体面,我邋里邋遢的可不敢跟你出门去。

    我父亲上班和我母亲并不同路。只用自行车带她到要去的路口,我父亲骑车自去,我母亲顺直路自己走去上班。

    刚刚结束了计划经济,五金厂不但换了厂长,还招收一批身体健全的人进来。为扩大销路,小厂里连旧设备及加工业务也换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加工螺丝杆。为盲工人们,则订制了数台冲床机器。

    当时有一种生活中经常看到的线轴,其两端有圆片形的部件。把薄铁板原料“喂”进冲床里,冲压出来就是这种圆片形部件。

    新机器运来的前些天,盲人们得着闲。老肖和小徐下象棋,飞车走马,攻卒移士,棋子在棋盘上落得不偏不倚。有那新来的明眼人站在那里看,觉得这盲人的世界里有些意思。

    那人搞不懂两个盲人也能下象棋,下起来也蛮是那个事。问老肖怎么会的。老肖说,早呐早呐。问小徐怎么晓得落子的。小徐说,感觉感觉。

    盲工人们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看盲文书。我母亲在车间的板凳上织毛衣。

    毛衣织给谁呀?

    我儿子。

    织得真厚实,怎么学会的?

    嗨,听会的。

    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我母亲织的毛衣是从头上套进去穿,毛衣上有好看的花纹,比如麻花纹之类。母亲一边织,还用小竹尺量量。

    老邵、春桃老两口,本来聊天聊得好好的,不知为啥打起了架。这两人好起来搭肩搭背一起走。不好了,非骂即打。两人早年也是逃过荒要过饭、走过江湖的,两人都会来恶的,用盲棍对打。横竖看不见,照着方向乱挥就是。坐在旁边的人,有的躲,有的劝。

    我母亲说他俩是“劫数”我母亲放下毛衣,对他俩叫,你们嫌日子过舒服了不是?不闹就痒痒?就不能安生的过日子?两个人才悻悻的住手。

    我母亲说他们老小了不懂事,恁大个人还像小孩子斗气。刚劝完他们,就听得几声“小姑伯”的叫,我叔父和婶娘的两个女儿跑了进来。

    我这两个堂姐喊我父亲“大姑伯”自然就喊我母亲“小姑伯”

    姐俩怎么来啦?发生什么事?

    我母亲很惊觉地问。

    两个堂姐不见我母亲则罢,一见我母亲,就哭得唏哩哗啦,说我叔父正在家里耍横,都拿他没办法。

    他不是人在外面么?

    现现在回家了!

    我叔父原来服刑出来了。婶娘并堂姐是万万想不到的,原已疏离了许多年,早无什么牵挂,也无什么感情,只当没他这个人的。这一回来,心理上没有防备,万般不适应。看他在家里大大咧咧,指指使使,做了主人一般,如入无人之境,真是又急又恼。骂他他不怕,打他又打不过,就想到我母亲。

    婶娘知道我母亲在家主政,是有些能力的。而我父亲性格弱,又拙于言语,所以单单只寻我母亲求援。

    我母亲自然得等我父亲回家。晚饭顾不上吃,急忙一起过去。

    来到万松园那旧房子,我叔父和我婶娘一人坐一间房,隔着中间那堵墙打嘴仗,都气哼哼的。

    我母亲少不得又拿出自己的劝架本领,说一个理又一个理。站在我叔父面前说我婶娘的好,站在我婶娘面前说我叔父的好。只说真夫妇打不散,真感情不嫌烦,吵吵闹闹无益,反惹邻舍笑话。虽说分开许久,原还是一家子,安心过才是。但凡母亲知道些的学问句子都对他们用上了。

    左说右劝,两人心里也转了点弯。心里原生着隙,这个觉那个无情,那个觉这个不义。这时都想抛弃了嫌隙。

    看在我嫂子面上,不跟你计较!

    也配?秭妹既来了,我先不吵!

    我母亲知道他们都要面子。表面上虽未缓和,却同意不争不闹,也是想好的意思,但还需要个时间过程。就和我父亲一道告辞了。

    以后叔父婶娘那里果然相安无事。

    小厂给盲工人定制的冲床,是可以单人操作的。冲床上部是模具及压口,下部有个作动力用的脚踏。

    冲床投放小厂后,谁也没有试过。为让大家熟悉使用,小厂给了一天操作试验的时间。

    我母亲好强的心性被激发了,第一个上去试车。她没有充分意识到这种冲床的使用需要较好的手脚协调,并非想象那么简单。

    当她将原料铁板“喂”进磨具的压口后,手还没有来得及抽出来,下面的脚已经同时踩动了。

    那一脚蹬下去,本来就需要极大的力度,随着机件的传动,咣的一声,磨具合拢,而母亲的左手大拇指也应声断落,血流如注。

    有明眼人替我母亲捡到那根断指,送我母亲去医院施治。到了医院,却错过了手指接活的时间。

    我母亲休息几天,耐不住,带着伤手又回到机床前。血的教训使她变得谨慎和冷静,她后来成了机床操作的能手。从小厂抬出的一筐筐成品,有她付出的心血和流下的汗水

    我父亲是下班后得知我母亲受伤的。他捧着我母亲受伤的那只手,流下了无可奈何的眼泪。那一天试车,有三个盲工人的手指不同程度受伤,我母亲是负伤最重的那一个。

    从此当她每天拉开梳妆盒,拿起那把梳子梳头,不再是左手,而改成了右手。她梳头的动作迟迟缓缓起来,也不怎么要我父亲看她的衣服是否得当了。

    十三

    丁冬的娘家在前面一栋,丁冬的母亲得空就过来看看女儿,看看亲家母。这已经又过了一年。

    丁冬的母亲问,宁夏的妈可是好些?

    丁冬正在婆婆房里拖地,因腰疼把拳头在腰上捶着,听见母亲问话就摇头起来。

    丁冬的母亲探了探头,喊,亲家。

    宁老太床上坐着,后背倚在床头的栏板上,闻声嘻笑着噫了一声。

    丁冬的母亲微感诧异,望了望丁冬。

    丁冬说,她倒是在应你,她对谁都这样的。

    丁冬的母亲又问,亲家,我是哪个?

    宁老太张过耳朵说,你是我那老弟老妹呀,我们一起车过水哩!

    车水是旧时乡下事情。宁老太少时随家人在农田旁蹬过水车,指的就是这事。

    丁冬对自己母亲说,且不说这,有一天她还问我说,老弟老妹,你们忙什么呐。乱了辈份的说,我都不知道怎么答了。

    丁冬的母亲说,竟这样?

    丁冬说,倒似乎对越久的事越有些印象,后来的事反倒全不知道了。

    丁冬又说,您看看她这身上吧。她昨晚把上衣当裤子穿,那两只衣袖紧紧绷在腿上,衣襟子她自己系在腰上,看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这是我重新给她穿上的。

    丁冬的母亲啧啧连声,心想头脑乱成这样。只能安慰丁冬,你们尽量朝正确的方向引她吧。

    丁冬说,怎么引?能听懂话倒好了!您说的跟那些局外人一个声腔儿!

    因想到所有委屈与烦恼,还是归自家去承受,其他人动着嘴,都是看在眼里,爱莫能助的。一时心乱,说不下去。

    丁冬的母亲替女儿难过。女儿到这婆家也没有多少享受,受苦受屈倒有不少。转念又想,有福没福谁又能知道?哪家没个生老病死?但愿他们年轻的将来有好日子,也就好了。

    丁冬的母亲和宁老太打声招呼,叹着气朝门外走去。宁老太也不说送的话,兀自嘻笑地坐在床上。

    这一阵,宁夏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机械厂在争取达标,原料车间在忙产量,宁夏在忙业务。刘铁元已经看出他的潜质,这小子要是认真起来,还是很不错的。我要是不跟他急,他也不会认真。

    刘铁元不忘给他打气,这样就好,忠孝不能两全,家厂也不能两全,家里让你媳妇多担代一下

    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

    宁夏心里明白,不努力做工是不行的,因为丁冬由于棉纺厂不景气,已经失业在家成了全职主妇。

    丁冬成了全职主妇,其滋味就像酸咸苦辣混和在一起的味道。她倒是可以一心做家务和照料婆婆了。她有时买菜回家,看见灰尘扫得东一堆西一堆,扫帚却卧在屋子中央没人管。有时水龙头被拧开了,哗哗地放水,没有人去关上。这当然都是宁老太的“手笔”

    有时婆婆私下帮他们择菜,把几样青菜掐得七长八短,都混和在一起。最头疼的是婆婆胡乱使用别人的毛巾、脸盆和牙刷之类,甚至把干净的毛巾当抹布使尤其乱用雪儿的毛巾,两口子更加心烦,因为雪儿冬天出生的,受了寒,体质一向较弱,很容易生病。

    宁老太的时间感、空间感,也到无可救药的程度。她虽喜欢往有人说话的地方凑,从自己房里摸出来后,却没法再转回自己的房间。她在这房子里生活了几十年,方位感荡然无存。

    她喜欢到外屋来坐,原是因为外屋常有人走动。但是夜深人静,她仍是坐在外屋,多劝都无用。有时丁冬起夜,看见一个人在黑暗里坐着,着实感到紧张。有时半夜推打儿子儿媳的房门,并没有什么目的性。宁夏白天上班,受不了这样,把外屋的沙发倒扣起来不使用,把一切可坐人的物件都搬开去,希望母亲能够安份待在自己的房里,母亲却拾了个小板凳,仍旧摸到外屋里坐着

    为将母亲朝正确的方向“引”他们做过不少尝试。

    那台旧收音机蒙着灰尘。他也曾拂去灰尘,打开,让母亲去听。可它引不起母亲的兴趣。它只能是一种念想,一种记忆。

    他还想到了毛衣。他现在身上穿的毛衣,虽然是买来的,可母亲也曾为他编织毛衣。那些毛衣虽然拙朴,却厚实暖和。丁冬也不禁心里带了些阳光,她找出旧毛衣拆了,缠成线团,又亲手编了数百针,起好头,再交到婆婆手里,叮嘱再三。

    婆婆也还有些好强的心性,接过针线来织,最终针是针,线还是线,针线再也织不成希望

    终于,身心疲惫的宁夏将母亲的房门上了锁。他的心急剧地起伏。

    我是不是太狠心?

    我没法,老天,宽恕我!

    那以后母亲呆在房里就不再能够出来。开始还拉拉门,门总是拉不开,也就不拉了。她变得习惯了。

    丁冬每次回家,第一个意识是扭开门锁看看婆婆。她看见婆婆蹲在地上,手在地上乱抹,是想将地抹干净。抹几下后双手互相拍拍。那手掌上一片污黑。再以后,从桌上到地下,没有旮旮旯旯不摸的。还将五斗柜内的衣物尽数捞出,如小山样堆积在床上,却不知道收捡幽禁在房内的母亲像一个无意识的孩童,不再感到寂寞,也无所谓的烦恼了。

    十四

    我婶娘自从我叔父亲回家后,两人闹了阵别扭,后来竟和好了。两口子的事情无非是这样,恨起来牙痒痒,像仇人似的;好起来又是比任何人都要心齐的。我母亲念他们日子过得好就是,也不介意他们不来走动。

    过些时日,听到一个消息,那万松园平房区被政府纳入建设改造规划,败旧的民房要全部清除,重新建经适型商品房,拆迁户可得一定的经济补偿和还建面积。

    万松园的那所祖屋也无非是残旧的两间房,分给兄弟两家人,我的父母一间,我叔父婶娘一间,房子狭小得刚够存身。我的祖母则在两间房外侧的一条兼做厨房的过道里,搭了一张床铺。

    我父亲分到单位的宿舍后,带了一家人及祖母搬过江去。万松园的一间房和外面的过道,全部让给了我婶娘。心里并没有什么产权意识,只是念着我叔父还在监里,我婶娘一家孤儿寡母的不易,从亲戚情份而言也应当相让的。

    房子本来破旧,逢阴漏雨,政府推了重做,又还原来的面积,自然是好事。那时我父亲身体日渐不好,年年住院,母亲为之着急,顾之不暇。这边房子的事想到叔父婶娘自会念着亲戚情份,妥善地处置的,便一直没有过问。

    谁想从拆除房子到安置拆迁户,到重新盖楼和分配还建面积,叔父婶娘搬进新建的二室一厅房子,叔父婶娘并不来主动报信,只是存心隐瞒。我母亲心里疑惑,就带父亲一同过去探个究竟。

    我婶娘半世都住破旧的房子,暗妒大伯一家命好,住的公家的房子。此刻有了新房子,如何不惊喜?且一家人住着刚够,到嘴的一块肉哪能吐出半分?因此早铁了心,索性要豁出去。见大伯和妯娌前来,分明是来争房产的,因此一番抢白抵赖、强辞夺理。说那旧房如何如何不值,她如何如何饱受劳苦增砖添瓦修葺,才成后来的样子,她也没沾到什么便宜。我叔父虽少发言,站在后面的态度,是一个鼻孔出气。

    我母亲遭一番抢白,几乎气晕,始知婶娘才是个厉害角色,自己原是不如的。

    我母亲也想到打官司,又恐两家闹得太绝,不光彩,且打官司劳神伤力,消耗不起,我父亲的身体又要照顾,对这桩瓜葛只好不了了之。

    我父亲的风湿心脏病每到秋冬发病,疼痛难忍,必得住院不可。我母亲行动不方便,所以差我送饭送食,自己日夜守在病房里,服伺照料,熬得疲惫不堪。母亲十分耐得烦,父亲但有因病痛而生出的烦怒,母亲都能忍了又忍。母亲也跟那病房的病号、医生、护士等,交道打得甚熟。

    我父亲在医院里打针服药,过得一、两月的样子,天气转暖,便能够出院了。

    只是父亲的病一年重似一年,住院时间也是一次长过一次。

    最后一次住院,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

    我父亲忽然很想念叔父他们。

    此时距房产纠纷有一、两年光景,这期间,我们跟叔父、婶娘没有来往。我父亲想着自己快不行了,又念着同胞骨肉之情,很是想与我叔父及其一家见面,了却心中遗憾。

    我母亲在床边道,你想他们,就让他们来吧,我不反对。

    托人带信过去,我叔父一家还是来了。因想着我父母此前绝情绝义不同他们来往,此刻倒求他们来,心中忿忿然,就在病床前数落吵嚷起来。我父亲原本平复的心又添了烦伤。

    我那时候不在病房,得知此事怀恨不已,觉得父亲何苦要叫他们来,自取羞辱。然而父亲来日无多,毕竟是那样去做了。

    我父亲就在那一年过世。我母亲哀伤我父亲的离去,遵照我父亲的心意,我们和叔父一家的关系恢复了。过去的事大家只字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都不提。

    你,去看看叔父婶娘吧,一笔难写两个宁字,他们毕竟是你的叔父婶娘。每到春节,母亲就这样吩咐我。

    但我内心深处却不能释怀。因为对善良、宽怀造成的极大伤害,最终却莫名其妙地被模糊、淡化了。

    十五

    这个夏天燥得人心烦意乱。宁夏把母亲房里五斗柜的抽屉,里面的东西都进行了清空;把那房里放的生活洗漱用品,也代她进行了收管。这些都是为了防她行为上的混乱。天气尽管热,还是不敢打电扇她用,就怕出意外。

    床上铺着草席。这草席是铺了卷,卷了又铺的。宁老太怪癖,总把草席卷巴到一边,人直接卧在棕网上。持久战打不过她,随她自虐去。

    宁老太不愿意洗澡。自己因无自理能力,洗不了,而别人帮她洗,又不解别人的说话,恍惚还知点难堪,所以十回有九回很“拧”

    你把我谋害死算了。宁老太大怒。

    给母亲洗澡总是宁夏,怕丁冬做不来,又要不怕脏,又要出力气。自己亲自做,也耐得烦些。他也顾不了许多,给母亲端水倒水,擦身搓背。

    天气实在热,这也是洗澡不能由着母亲“拧”的原因。过程就十分的恼人,好不容易折腾完,自己也浑身汗透了,闷闷地生着气。眼里的母亲是成精成怪的一个人。

    爸爸,奶奶为啥不洗?雪儿从后面缠住他。

    因为她不听话,不乖。

    哦,雪儿要听话,要乖。

    是的,她没有雪儿乖。

    宁夏觉得自己变了。他原是个有忍性的人,现在忍性变得很差。

    丁冬以前也和婆婆呕过气,现在倒习惯了。她是直肠无心的个人,知道婆婆还是脑筋坏了,反而劝宁夏,她是个老小孩,何苦跟她呕?

    宁夏痛苦地垂泪,我横竖想做孝子也不能。我要尽孝道,她对着你干。我全不管她,我于心何忍?瞅她病死脏死?

    宁夏往五金厂去了趟。

    小厂没能给退休工人办医保。宁夏原想自己花钱去社保给母亲办,又听说那小厂打算要办了。也是怕办重复了,就犹豫不决,一直在等待、观望。今天是想再去问问。

    五金厂早倒闭了。听说后来的厂长卷款潜逃,丢下个烂摊子。就这种小厂,还要出腐败分子。厂房现在几乎全租给了别的商家,只有一间小房留下来作办公之用。

    照例是白问的,还是要等,要观望。为退休工人办医保,小厂必须先给每个人支付两千块钱。小厂哪里有这多的钱拿出来?

    一个被人喊做老徐的盲人在那儿领退休金。听到宁夏在和厂里办事员说话,就问,你是巧姑的儿子宁夏吧?你妈好不好?

    宁夏清晰地记得小厂当时的情景,那简陋的厂房,穿着朴素、邋遢的残疾工人。可是在印象里,母亲整洁干净,跟别人不同。她心灵手巧,受众人喜欢。如今的母亲,怎还有当年的样子?即是眼前这老徐,又怎比当年那个小徐?真是时过境迁,岁月弄人。

    你要代我向巧姑问好,嗨,这么多年,她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些瞎子哦。老徐敲着盲棍,一步一顿地走了,脚步带起一片落叶。

    十六

    自从老冯死后,老肖摔了算命的签盒,从此再不涉求吉问凶之事。说,盲眼人的命何用去算?在厂里有工做工,无工只和小徐下棋解闷。

    老肖衣着邋遢,褪色的军上衣,闪着油亮的光泽,两个衣袋的翻盖蜷蜷曲曲。身上的裤子、解放鞋破旧,沾着污泥。虽然如此,老肖却常往对面“红旗餐馆”里跑,点两样菜,打一杯散酒,吃得快快活活。吃完,用袖子一抹嘴,走路。

    有时也喊上棋友小徐,生拉硬拽了去。全是他的东道。小徐因有老婆翠英管着,万般不情愿。一步一回头的冲翠英打招呼,要她好好儿地自己先回家去。

    老肖说,用劲地扯了他一把,嗨,你这妻管严的家伙。

    有时我母亲问老肖,老肖,你何不找个婆婆?也比这孤孤单单的强。

    老肖不以为然地说,我光棍汉有光棍汉的好,一个吃了全家饱,寻那烦恼做什么?也就无人再提。

    这样也过去许多日子,老肖依然故我,依然快快活活,依然去那“红旗餐馆”当“月光族”依然喜欢硬拉小徐,依然同小徐时常的下下棋取乐

    那天下起罕见的雷雨,从深夜下到早上。老肖依然要去厂里上班。多少年来风里来雨里去的上班下班,对小厂里工作的他们是种习惯。

    雨哗哗在下,老肖一手举伞,一手持盲棍敲打行进,凭着感觉往前,往前。

    那天注定是老肖的劫数。

    暴雨的声息使他的听辩能力打了折扣,盲棍的敲打也迟纯了几分。忽然间一脚踏空,整个人掉进掀去盖子的窨井里。剧烈的疼痛使他晕死过去。

    等他醒来,他就在医院里了。他的腿从此便残了一只。

    老肖是大哭,又大笑。

    尽管如此,他养得伤愈,依然去上班,只是再不是盲棍,而是一副双拐杖,拄在腰里,一瘸一拐地走。每步行走更加迟疑,也更加缓慢。

    路边的人说,唷,是个瘸子。看几眼,又有发现,还是个瞎子。

    老肖还是老肖。还是去对面的“红旗餐馆”里点菜、沽酒,还是跟小徐一道儿下象棋。

    五金厂在改革的大背景下风动树摇。身体健全的人渐渐成为小厂的主流,而残障人一天天老去。在对韶华的叹息里,他们的时代不再,风景不再。

    除了生老病死的一些人,也退休了一些人。剩下来的也就瘳瘳无几。厂里进行“一刀切”作了“内退”处理。

    我母亲就属于“内退”的一员,就是说先回家养老,不用干活却能够拿点微薄的薪水,过几年达到正式退休年龄,就可以转为正式退休了。

    老肖是正式退休。那天很高兴地对大家说,他也算功得圆满,半生给了这小厂,有始又有终。

    老肖第一件事是拉着内退的小徐下了一盘象棋。因为以后大家天各一方,音信绝无,没有这样在一起的机会了。这最后的一盘棋落子很慢,总是难见分晓,都是担心很快就要结束。最后,老肖把棋一推,道,不下了,结束吧,是棋都有下完的时候。

    这最后一次聚会,该在的都在。老肖提议,大家一起唱首歌好不好?

    那唱什么呢?

    就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吧。

    好,就唱它。

    这原是这些残疾人以前唱过的一首歌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当年还是在老冯指导下唱的,排练花了不少时间,合唱的底子还在。大家都唱得极为投入,音调一致。

    是啊,咱们这些残废人,也是工人阶级,也为社会作过贡献。将来,是不是有人还记得我们呢?一些人这样想着,流下了热泪。

    唱完后,老肖自己先鼓掌叫好,接着每个人都鼓了掌。老肖说,好了,这就向你们告别了。一瘸一拐地向厂外走去。

    明眼人看见厂门外有个年老的女人在那里等着,猜是老肖的家人。后来知道了是老肖多年前赶走的妻子。在老肖形将就木的时候,又来到了他的身边。

    我母亲从此很少去那小厂,那里没有残疾工人,也没有任何相熟的人,去了再无意趣,只会物是人非,徒增伤悲。

    想往常在那小厂,同事们有说有闹,有哭有笑,倒也有些意思。日复一日的做工生产,人也有些劲头,有些活头,不会空虚失落。相好的同事们互邀着去串门,下班了今天你家,明天我家,亲亲密密相扶着走成一列这样的日子再也没有了。我母亲想着十分伤感,垂下几行泪来。

    我母亲与那些同事失了往来,断了音讯,从此再不知他们的下落

    十七

    何锦秋很久没来探视宁老太,就连电话也没有打一个。既然这样,宁夏也不想打电话给他,省得他以为别人想找他麻烦。

    九月,天气转凉,何锦秋终于打了电话过来:外公去世了。

    听到这个噩耗,宁夏浑身一震。宁夏素来敬爱外公,想外公一生勤恳工作养家糊口,个人生活十分节俭,从无不良嗜好。外公从前为人严峻,对孙子辈也管教甚严。后来年高,性格竟大变,变得宽和忍耐,尤其在何锦秋面前。他佩服外公的开明,有时觉得母亲能这样就好了。他又想起了外公素来对他母亲的关心。

    何锦秋说外公是在养老院回来不久去世的。外公住了数年养老院也无事,最近竟情绪失控,多次爬上楼梯想轻生,被人发现拦下。养老院管事的吓得不轻,打电话何锦秋要他千万领人回去,不然有后果概不负责。

    何锦秋无奈,就将老人接了回来,辟出间小房供老人独住,吃喝拉撒倒也伺候着。外公回来后基本卧床。前天趁人不备,自己从床上下地行走,才几步便栽倒,头上血流如注。送医包扎后,回来仍卧床。夜里说些胡话,便撒手西去了。

    前番祝寿,此番吊丧,相距如同分秒。那天外公的音容尚历历在目,有如做梦的感觉,想到母亲如此,感伤更甚。

    这次吊丧,人到得没上次齐。老三何锦霞身体有风湿,只汇了钱。老大何锦云即宁夏的母亲,自然也不能来。何锦秋看见宁夏,不好意思不解释,说你妈的情况我这里都知道,我不是这么久不去看她,是不想看,怕看了心里难受。宁夏不便跟他计较,说他能理解。

    老父的去世,何锦秋对此调侃说,帽子算摘了,一辈子做小孩,现在才算是个大人了。宁夏知道,何锦秋心里阴影重。早先社会落后,日子都过得苦,外公也有照顾子女不周的地方。四个子女,两个都是读书的好处,人到外地有家有业。剩下两个是大姐跟他。

    大姐眼残不用说了。他自己处境也差,挣生活不易,该众人分摊的事情,全撂到他一个人头上。这就心里时有不平。况且老父心有偏倚,就不怎么喜欢他。然而正是他这个被老父不待见的儿子,照顾了老父的晚年,又给他送了终。

    宁夏与何锦秋性情本不相投,不认同他的想法,但对他的经历却同病相怜。

    日子不容易,还是在过。树上的叶子在冷天里掉了一茬又一茬,渐渐只剩下干枝。丁冬的母亲心念女儿女婿,心念亲家母,带了些吃食过这边看望。

    老太太见丁冬匆匆开了门,又匆匆钻进宁老太房里。只见她双手架着婆婆往痰盂上去解手。

    宁老太衣服缺片少钮,床上的被褥也是处处破损,皆是他自己双手不安分的所为。此时的她双腿已无法着力,腿萎缩得相当厉害,如木柴棍之状,唯圆圆的膝盖骨十分突出。

    此时拉撒又是个大问题,需人搀扶伺候。宁夏夫妇每天总要三四回将她架到痰盂上解手。

    前一阵她能下地时,床边的痰盂她偏不用,将大小便溺在地上。甚至将便溺抓起旮旮旯旯乱塞。有时痰盂却充作玩具捂进被子里。房内处处脏污,气味剌鼻,宁夏夫妇打扫不迭,作呕不已。

    宁老太后来就不能下地,只能日夜坐卧在床,吃喝拉撒由人伺候。然后大解功能又失常,渐渐半月都不解。两人急得不行,购了通便茶隔周给她饮。饮后就盯着问,妈,解手不?因为时间并不能拿捏得准。

    多问几声宁老太就烦了,咕哝说,哪会那样。

    要是她解了手,宁夏夫妇便很庆幸,因为接下来又可以放心得数天了。有时就说,解手到位,奖励神仙。给母亲吃些零食。称母亲是神仙,也是苦起来的幽默。

    丁冬的母亲此番来,仍然是问她,我是谁呀?又指着宁夏夫妇问她,他们是谁呀?

    宁老太能感觉总是有人在问她,他们是谁。还有,她自己谁。

    她不喜欢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这些问题让她的大脑更加困难。她不知道怎么答,就只能满口乱说。听到的人总是很失望。

    她不但不明白他们是谁,她自己是谁,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只知道她是在一个屋子里,屋里有床,床每天在睡。不睡时,她整天在上面坐着。她坐着,脑子里有些清醒,有些糊涂,有什么淤塞不通在那里。至于这屋里还放着几样什么东西,她又不能记得。

    其实有些东西是她常常用过的。比如柜子上有个半尺高的旧式镜盒,里面放着她天天梳头的梳子。还有一个鞋盒大小的机器,她常常用它听里面播放出来的声音。现在,这一切都在印象中消融了。

    很久的时候,她眼前就是一抹黑,世界没有样子,不成形状,但是世界有声音,声音让她感到自己存的在和世界的存在。现在,她还能够听吗?还能吗?

    她侧耳倾听窗外,听到有人走路,有脚步声,说话声。她觉得那该是她知道的人,熟悉的人,她对着窗外叫喊,是哪个啊?

    喊声里带着乡音,却没有人去答她。

    有时她又听到窗外有婴儿的哭。是哪家的孩子哭呢?莫不是雪儿在哭?她隔窗喊唤说,来啊,来啊,雪儿莫哭。她叫那孩子雪儿,约摸觉得她和雪儿是有着关系的,原来她心里还装着雪儿。

    但是在这个屋子里,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在隔着门的方向,其实也有孩子的声音。这个颇近的孩子,远没有窗外的声音那样让她牵挂。为什么呢?难道是近在咫尺的这个雪儿无需担心,倒是那窗外较远的雪儿,才必然放心不下?

    她约摸总是觉得她是能干的,闲不住的命,所以在她能下地的那会,要在这屋里摸摸拣拣,床上拣拣,地上抹抹。最后做了什么,她不知道。她的耳朵总是循着那门的方向去听,循着,循着,门开了,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声音,伺候她吃喝拉撒。他们有时使她嘻笑,有时又令她着恼。她唤他们老弟老妹,可是那两个人并不愿意她那样称呼。是的,她恍惚觉得她是有老弟老妹的。而在小的时候,大约每个人她都抱过的。她大约最记得的是小弟,小弟对她不错,为她做过不少事情,比如为她做过纺线的车子,给她的房子修过瓦,做过的事情想不过来,她现在却记不得他的名字了。

    宁夏带了医生回来。那医生听了心脏等各处,又略略的问些问题,看她的反应。后来摘下听诊器,对宁夏无奈地摇了摇头。

    医生说这种病叫阿尔兹海默氏病,已经成为当世四大杀手病之一,至今没有有效药去加以控制和治愈,而且其渐进的发病过程容易为多数的人忽视。产生多疑、幻听幻觉及记忆力丧失,直到身体功能衰减,都是其发病的基本特征。

    宁夏回想母亲的诸多反常特征,同医生所述正是一模一样,不禁心如刀割,泪水涔涔而下。原来母亲得了这样的病。是的,他知道得有些迟了。他宁愿母亲得的是其它任何一种病,因为其它任何一种病或许都可以尝试救治,并且不会阻绝心灵的交流。但是这个病,却是这种样子,任何人对此毫无办法。

    吃着阳间的饭,走着阴间的路。

    这是母亲曾经的一句报怨,报怨自己的眼睛。如今,她是真正往阴间的路上走着。

    丁冬的母亲目睹这一切,长吁短叹地对女儿女婿说,她正受着活罪,自己还不晓得。老天给她两眼残疾,又给她晚年这个折磨,是她前世有罪还是怎的?不然,就是老天爷太毒,何以这样的不人道?

    十八

    有那么一天,那门吱地开了,有个人朝她走来。

    大姐。

    唔,她侧过耳朵。

    我是锦秋,何锦秋。

    唔。她表示听到。

    何锦秋看见她的一霎那,震惊万分。

    大姐,你?

    因为隔了多时,再看见宁老太,形貌差异极大,只见牙齿暴突,眼袋深垂,几成一个骷髅形状。

    何锦秋果然怕的是这一刻,他内心震颤,说,大姐,我好久没来了,我我是最后一次看你,下次,我就来送你。

    唔唔。她盲目地应声,浑然没有感觉。

    她不能说什么话,手也老实得多,不像原来那么乱拆东西。她的脾气也和顺得多,听凭人伺候,不再有拒绝抵触。但是她的解手问题更加头疼,仍然靠通肠汤药解决问题,时间掌握上却再也没有个谱,床上便成泥泞沼泽,她的手脚、衣服和被褥污秽不堪。宁夏为此手忙脚乱,浑身冒汗,每次过后就要换衣服被褥,给她洗身子洗手脚。然后衣服被褥一泡一大盆,一盆子黄浆浆的水。每逢那刻,仿佛在度过一次劫难。秋冬的天气,这样的折腾对于宁老太自己同样是苦难。

    大姐,老头走了,你就跟老头一起享福去。

    宁夏吃了一惊。他一直不想流露外公的死讯,怕的是对母亲不好,尽管母亲已浑无所知。何锦秋为什么要说出来?

    转念一想,何锦秋是为他好。母亲早去,大家都解脱。但是,他心里不能接受,这样太残忍,这样对母亲也不公平。他宁肯相信母亲还有知觉,只是无法用语言去表达。

    这期间,宁夏的二姨何锦霞不时电话问候,寄钱聊表心意。这家庭以外的关心,让宁夏多了些许的安慰,脑中浮现二姨近似母亲的面容,真诚祝愿二姨安康。

    何锦秋此次来,也是何锦霞电话动员来的。何锦秋带了几床旧棉被,棉被虽旧却厚实。

    宁夏,我这次来,你母亲会走得快些也说不定。何锦秋说。

    何锦秋的意思是,宁老太因为惦记亲人而心有牵挂,不舍离去。那么他来过,她应该可以放开而去了。活着如此受罪,死倒是一种解脱。

    窗玻璃上凝结着霜露,凄清得很。眼看就到年底,天气愈加有了寒意。他们陪伴母亲度过了几个春节,又一个春节眼看就要来了,还能不能度过呢?

    窗外一棵树,被寒风剥去盛装,炭条似的枝杈伸向灰沉的天空。枝杈上残叶在摆动,枯黄打卷,将坠未坠的样子。他望着那叶子,想又一阵寒风吹来时,它还能够经受么?

    母亲的味觉功能还正常。她被人扶起坐靠于床头,一手端搪瓷碗一手使小勺,能够自己将饭食吃完。她的双手倒还健康,这与她枯柴似的双腿形成反差。但显然她越来越弱了,正加速着衰老。

    那天清晨他受了惊吓。他看见母亲猴在枕头上,薄而瘪的嘴打哈欠一样张着,口涎濡湿了被子上端一大片。他大声喊妈,母亲仍张嘴不动。他慌了神,电话叫来何锦秋及堂姐等人,都在床前喊她。隔了会,她喉咙咕噜了一下,身子动了。

    都说是母亲本来要走,是大家把她喊回来了。

    母亲仍在搀扶下小解,像婴儿一样顺服。她的温和顺从,特别是她弱弱的样子,使宁夏不由痛裂心肺,从来没有如此深切地痛过。在服伺母亲的时候,他发自腑脏地叫着妈,用更大的耐心服伺她。在架着母亲从痰盂上起身,落坐在床沿上时,母亲嘴里发出吁的一声,仿佛表示他俩配合上的默契。那刻,他发现他不仅可怜母亲,也爱母亲。他抚着母亲稀疏的头发,喃喃诉说心里话,妈你是好样的,你这一生,尽自己能力了,我不怨你,我要谢谢你。

    母亲双眼紧闭,唔了一声,听到的样子。

    那两天,宁夏给母亲剪头发,剪手脚指甲。两天里,母亲仿佛有些神智。问她饭好吃么,答好吃。问她睡觉冷么,答不冷。最后那晚赶着煨了母亲爱吃的肉汤,一勺一勺喂母亲。母亲紧闭眼睛,嘴凑近碗沿,手下意识想端那只碗,却力不从心。母亲认真地吃完那一小碗,像是努力完成了一个重要的过程。然后母亲手脚暖和,脸有颜色。

    那晚疲惫的宁夏睡得比平时早。他伺候母亲小解以后,掖了掖母亲的被子,抚着母亲的脸说,好好睡吧。晚上他并没有做梦也没有征兆。

    就在那个晚上,母亲的灵魂游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那个过程没有人看到,那究竟是安祥,还是痛苦。

    宁夏的痛喊,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却已喊不回母亲。

    依然那些亲属都到了。众人看到,宁老太的嘴张成个欧字,一口气悠然未尽。失明的眼睛睁着,不能够合上。众人围在床前,轻声絮语,好让她走得不寂寞。九点三十,母亲脸上的皮肤突然皱紧,仿佛游走到鬼门关前,她的灵魂飘飘荡荡。她没有眼睛,在这一刻侧过耳朵,听见阳世熙熙攘攘,那声音渐远,那里的一切无法留住无法带走,唯有安心而去,再不回头。这时众人看她脸上的皮肤突然舒展如常,身心寂寂而止,留下一片宁静。

    何锦秋一直守在她床头,他一遍一遍抚着她的眼睛,柔声说着,好了好了。

    她的眼睛终于合上了。

    十九

    家里举丧三天。因对宁老太身体的担心,寿衣在去年就预备下了。这时由邻居杨婶及郑老太帮着穿上。母亲的遗体放在外屋,头前的地方置长明灯。外屋布置灵堂,香烛纸钱,青烟袅绕,遗像在灵堂正中。

    宁夏的岳父岳母来帮忙,指挥人在露天里搭雨棚,并安排吹鼓手就坐。宁老太得人缘,一些邻居上门吊唁。刘铁元在另一个同事陪同下也来了,手里举着折叠花圈。露天里,花圈摆放得渐渐有些多。

    何锦春、何锦霞人在外地,照例只能电话吊唁、寄钱表达心意。宁夏电话中向大舅、二姨答礼。

    或许母亲善缘所致,丧事办得倒也顺当体面。送别那天,除何锦秋及宁夏堂姐、表弟等人,宁夏的婶娘也来送别。

    当纸棺被缓缓传送到火化炉前,捧着母亲遗像的宁夏突然跪在地上,嘶裂了嗓子痛叫,妈,你要走好,走好呀。丁冬也动情大哭,在他后面说,你喊妈的名字呀,让妈能听见吧。于是宁夏痛叫,何锦云,妈,你走好啊!

    骨灰送归原藉,跟父亲的墓合葬。坟的旁边,有祖母的坟,叔父的坟坟周围开满油菜花。

    事情虽完,按何锦秋的话说,就是摘了帽子。然而宁夏却郁郁不欢,整天忧忡。他抬头看见母亲的遗像就会心肺巨痛;他一走进母亲的房间,就几乎要悲伤得跌倒。但他又忍不住去看母亲的遗像,看一次痛一次。

    他总是走进母亲的房间,将灯打开。白炽灯在头顶上发出晕炫的黄光。他看着那光,想起母亲从前最喜欢将灯开着。她虽然看不见那光,却是在用心去感受,于是她仿佛就看见了。她多么向往光明,然而光明对她可遇不可得。

    这屋里人去屋空,凄清荒凉。这些年,这里是母亲唯一的空间,一个房,甚至,一张床。母亲的生活也几乎只是独处、枯坐。这是多么可怜可叹。

    他独坐在母亲的床上,浑身发冷。脑子里溢满关于母亲的影像——母亲跟他,他跟母亲,母亲跟父亲想着想着,眼泪似雨帘一样落下。他不再有父母双亲,不再是父母的孩子,他感觉孤独和可怜。

    他记得他年少时,有一天帮家里买猪肉。天还没亮,他就起身,带着肉票去国营菜场的门外排队。当他买好猪肉往家里走时,突然下起大雨。然后看见前面母亲敲着盲棍来接他。那时他并不高兴,反觉母亲累赘。本来可以冒雨跑回家,却反要牵着母亲一道回家。

    是的,因为家里的特殊原因,他不得不过早地分担了一些家事,为此,他心里有过怨尤。母亲的残障有时给他带来了别人的羞辱,为此,他心里有过怨尤。而当一些人偶尔对母亲产生些同情,并置身事外地将意愿强加在他头上时,他又不得不背负这种精神和心理的负担,为此,他心里有过怨尤。

    而在这一会,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应该轻松一些的。可是没有,他反而更加难过,更加痛苦。在这一会,他想到的全是母亲的好,母亲生他养他,勤劳操持他们的家。母亲心疼他、爱护他,为他不惜一切。雨天里母亲接他回家,他到了哪里,母亲的一颗心总在牵挂着他,尽管母亲有时候也是那么的无助和无奈。

    虽然母亲生病的过程,早已在他心上磨满了茧子,但她的离去,仍显得那么仓促,他的心理没有充分的准备。

    在这短暂的岁月里,他的亲人一个个相继地离开——父亲走了,叔父走了,外婆走了,外公走了,然后是母亲走了剩下他,只觉人世多么无趣,人生多么苦难。人生的苦难在于,每个人活着已经不易,最终都要在痛苦中走向不归路。既然这样,人为什么活?人世有什么留恋?

    宁夏的心口仿佛压着块巨石,沉沉的喘不过气来。丁冬到母亲的房里来清理遗物,他见了很不高兴地说,动那些做什么?都放着不要动。仿佛母亲还会回来。

    在机械厂的年终表彰会上,厂长点名表扬了刘铁元。原料车间在他的带领下,全车间的工人齐心协力,不仅超额完成经济指标,同时在节能降耗等方面有突出表现。刘铁元的车间当之无愧摘取本年度优秀车间称号。

    刘铁元不居功自伟,把成绩归功于下属的努力。机械厂在评选厂十大生产标兵时,刘铁元就极力推荐宁夏。因此表彰成绩时,宁夏也当选厂十大生产标兵之一。

    当厂领导将标兵的奖牌授予给宁夏,刘铁元和工友替他高兴,在观众席上铆劲地鼓掌时,却发现宁夏站在台上显得失魂落魄。

    散会后,宁夏独自往小路走去。刘铁元从后面喊他,他却没有听到。刘铁元追上去,看见宁夏坐在路边的小石桌上流泪,将奖牌猛然扔到地上说,我要它有什么用?

    刘铁元倒被他弄得不知所措。一时僵在那里,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安慰。

    宁夏告了假,专为母亲守孝。从母亲去世之日算起,共要守孝七七四十九天。每满七天,要给母亲上香烧纸,备饭菜请母亲来用。谓“做七”

    这七个七天,照着老风俗,须有一个带阴历数字七。谓“撞七”但是竟没有。那么依老风俗,供的饭得是“百家饭”就是做饭的米要去向百家求讨。

    好在有变通之法。这宁夏蝤乱着胡须,头上挂着几许白发,去街上米铺里乞米。米铺老板念他孝心感人,将铺前几溜米袋中米,各舀了些与他。

    七个七做满,宁夏离家出走。

    那天,宁夏对上学的雪儿说,你要好好读书,做有出息的人,别像爸爸这样没用。又对丁冬说,你在这个家委屈了,我代妈谢谢你。你照顾好雪儿,我一辈子感你的恩。

    丁冬听他说得奇怪,并没特别在意,只以为他因母亲离世,难免感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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