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绿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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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她现在都已近七十岁了。他们是夫妻。他们恩爱。他们从来没有过大的病痛。

    早晨、傍晚，常见他们在河边的林中各提着一杯绿茶一前一后地走着。他，高大健硕如岩石上亭亭的青松；她，矮小精致如野地里开放的秋菊。他们一前一后地走，没见过他们共一把雨伞，没见过他们挽手并行。退休后十来年了，就见他们这样提着茶杯在早晨在傍晚日复一日地走，仿佛世上的一切变化都无法改变他们旷日持久地提着茶杯前行。你也不可能在城里任何一个地方只看到其中的一人。

    他们提着茶杯前行，是这城里一道亮丽的风景，他们爱如绿茶的故事在城里广为流传，也在感动和教诲着无数的情人们。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期，他高中毕业，虽是才子，却不能继续升学。回到乡村后即与一字不识的她成亲。六零年那场史无前例的“苦日子”是他们平实爱情生活里的绝唱。由此也就有了爱如绿茶的美谈。

    六零年的农村人人是在食堂吃“大锅饭”的。在食堂分到饭菜后，两人回到家，就把饭菜和到了一个盆里，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刚吃食堂饭时，两人还能吃饱，很快就能吃完一顿饭。但不到两、三个月，所有的人都无法吃饱了。饥饿如毒蛇在噬咬着每个人的肉体与灵魂。那时全国有多少人成了饥饿的冤魂至今无法说清，文人描述的，男人因一碗稀饭甘受胯下之辱，女人因一块肉骨头委身他人，确是当时的真实写照，而他们却“饱”着肚子走过来了。饭菜分得越少，他们在一起吃饭的时间拖得越长。分来的饭菜无论是米饭粗糠野菜，就餐前他们都忘不了各泡一杯从深山里采来的绿茶，一口饭一口茶地悠着，为了尽量地让对方多吃一点，没吃几口，都会装出吃饱了的样子。一个说：你吃呀，我饱了，我不吃饭，喝茶也能饱的。另一个说：我也是的啊，不吃饭，喝茶也能饱的。最后一口饭，俩人总是僵持着，都希望对方能吃下去，可谁也不肯最后吃下。

    凭着他年轻时的学识和才气，曾有很多次机会去省城工作，他一一放失了。他想，要出去，俩人得一起走。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的执着如愿以偿，他们终于双双走进了县城公干。以后的日子，不再有假意就着绿茶谦让最后一口饭的辛酸，但喝绿茶的习惯一直在伴随着他们。

    四十多年的时光走过来了，没见过他们面红耳赤地争吵过，也没见他们在人前窃窃私语柔情似水过。但熟悉他们的人都知道，他们是一对世上最幸福的夫妻。

    我曾问他们，你们单独在一起时，是不是有说不完的话？他们笑答：哪有什么话，我们在一起做得最多的事，是喝着绿茶说一说绿茶。

    由此，我也喝上了绿茶。渐渐地，我发现那些平实的茶香里，确实蕴含着沁心神怡的境界。守着一杯芳香袅袅的绿茶，看那些碧绿的叶片，像雨后的茶叶一样蓬勃地伸展，吐露芬芳，也许“苦日子”真的不会有饥饿，平凡的日子里也不会有病痛的折磨。

    那爱情，也一定如他和她手上那杯从苦日子里带来的绿茶，它不需要华丽和张扬，茶叶与沸过的水，有着的只是无尽的相溶和谦让。浸泡得越久，茶叶越是碧绿而就饱满，愈是焕发出生命的色泽。一生能够有一个知己陪着去品，陪着去尝，也就是最大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