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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子前头立了,二人看花耍子。
唐春娇便说道:“适才的事,大姑娘怎不帮我说几句?只是不言不语的。我这认了太太做干姊,同仁哥儿的辈分却怎么算?”傅月明说道:“我的好姑姑,我还不帮你说话呢。你没瞧适才太太的样儿?再说下去,就要恼了。如今能挣你出来,就是好的了。别的事情,只好慢慢图谋。且适才太太说得也不错,我舅母是分外的看中仁哥儿,又因我外祖家道中落,便想娶个好出身的女子,帮衬一二。先前想与我家攀亲,就是看中了家财之故。姑姑如今这个样子,是不好去说的。若是强要做媒,那边拒了,这事儿可就死了,再也难说。还是徐徐图之的好。”
说着话,唐春娇见一朵凤仙开的好,掐了一朵下来,替她簪在鬓上,说道:“你说的确也有理,然而我弄到这个田地,倒要怎么办呢?”傅月明想了一回,说道:“算起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舅母不过要争一份好陪嫁,再有个殷实的娘家。你既然来了我家,又认了干亲,也算我家的人,往后便是嫁出去,四时八节莫不不许上门走动?何况还有我在,这门亲是断不了的。再则,我前回答应姑姑的三成分子,是必要兑现的。”说着,因笑道:“总算姑姑帮了我一场,虽是姑姑亦有所求,我也不是那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小人。”
两人正说笑,外头小厮天福匆匆走来,见了二人便住了脚,上前打千见过。傅月明见他走的满脸油汗,便问道:“什么事,走的这样急切?”天安回道:“是姑太太家的二姑娘,剪了头发闹着要做姑子,正闹得没法,姑太太又住不得事,绿柳姐姐打发小的来告与老爷太太。”
☆、第一百三十章失败山崩(二)
傅月明与唐春娇听了这话,对看了一眼,唐春娇关切情深,连忙问道:“究竟怎样,你快讲明白。”天安答道:“里头的情形,小的也不知,只是绿柳姐姐叫那边看门的安童送了个信儿过来,说那边现下正了不得,叫老爷太太处置呢。”
傅月明便说道:“既这般,你还不快去传话。”那天福便飞也似的去了,剩两人在地下站着。傅月明便问唐春娇道:“爱玉要出家?这些日子,可有苗头?”唐春娇摇头道:“自那次在园子里跌折了腿,她便一直郁郁寡欢,我只道是病体未愈之故,未做他想。直至前几日,我说的那县令走了之后,爱玉就更不爱言语了,每日只在屋里闷坐,一怔就是一天,问她话也不言语。但问的急了,就要流泪。我大致看出些端倪,便时时开导于她,然而她也待听不听的,说的多了,便只说我不明白。我也不好言语,只说待这边事完了,领她出来就好了。谁知,今日事儿才发出来,她便说要出家了。”
傅月明闻言,心里思量道:这里头必定有故事。便说:“咱们也进去瞧瞧。”言罢,两人携手走回房内。
傅沐槐与陈杏娘夫妻二人正在房内商议如何处置唐姑妈一家人等,傅沐槐将先前同贾提辖说的话告诉了一遍,又说道:“这样的外甥,不要也罢了。小小年纪,便如此作奸犯科,将来还不知怎样。如今吃点苦头也好。”陈杏娘点头应和道:“正该如此,不然人只当我们好欺负了。你那妹子一家子,你要怎么发落?那是你妹子,我不好说话的。但有句话要说在前头,若是你这遭心软了,难保人家不卷土重来,月儿这番辛苦筹谋,可就全都白费了。她一个姑娘家,总不好一直留在家里。待她嫁出去,只剩你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给人家不啃的连渣滓也不剩。我话放在这里,你瞧着办。”
傅沐槐先不言语,半日方才说道:“罢了,你不必焦急,我也并没说那样的话。她既对不住我们,我们又何必认她呢?待会儿,我便打发几个得力的家人过去,叫她收拾了迁出去。咱们与他们的家什物件儿尽皆收回来,几个丫头也叫回来罢。”说着,略停了停,又道:“还稍待两日,等提刑院将唐睿的案子发落下来,看他发往何处,连他母子一块去了罢。”陈杏娘说道:“这话才是正理,依着我说,她既然干得出这样的事来,管她怎样呢,撵她出去就是了!”傅沐槐说道:“这倒也不好,好歹她在咱家也住了这么些时日,邻里街坊都见熟了的,陡然就叫她流落街头,未免有些难看。若是再弄出什么人命官司,更是多费手脚。只是这两日的事情罢了,何必自惹麻烦。”
陈杏娘便抱怨道:“我早说你那妹子不是个好人,你就是听不进去,定要将他们一家子接来,如今怎样?好在他们不曾住在咱们家里,不然还不知生出什么样的祸患哩!看看他们之前干下的事情,若不是月儿伶俐,早叫那畜生污了清白,咱们吃了那样的亏,还能如何?只好把女儿嫁给他,你又是个软耳根子,这些什么污糟亲戚说一句,就倒着个耳朵去听的。咱们还不任着他们摆不了,不知要弄到什么田地哩!”傅沐槐自知理亏,也就不敢答话,只任着她数落。
陈杏娘尽力数说了一顿,又说道:“这铺子里也生出内乱来了,怪道我近来总听城里人说起,咱家卖杂货昧良心,香油里头拌桐油,蜡烛里面搀泥巴,各样的闲话都有。我还道是人眼红妒忌,原来竟有这本账!弄成这样,里头不知已烂糟成什么样了,你可要尽力整顿整顿才是。”傅沐槐这才点头道:“这个自然,要把那起协同作恶的掌柜伙计都打发了去,还要重理货源,把烂货发了。咱们是徽州城里的老店铺了,傅家杂货的牌子,也不至一日就塌了。”
陈杏娘点了头,还待再说,小厮天安便跑了进来,言说唐爱玉剪发一事。夫妇二人听了,心里皆是一惊,齐声问道:“这事却是怎样的,好端端的为何忽然要出家?”天福回道:“绿柳姐姐打发小的传话,里头的情形小的一概不知。”
其时,傅月明与唐春娇也走进屋内,唐春娇不好发话,只躲在一边不言语。傅月明便说道:“既是如此,父亲母亲还是先去瞧瞧再说。唐家出了这样大的变故,姑妈又抽了脊梁骨一般,那边没个主事的人,爱玉还不知会怎样哩。”
这夫妇二人对望了一眼,陈杏娘虽已厌极了唐氏母子,却对这女孩有些怜惜之情,遂道:“这般说,你去一趟也好。顺道带几个小厮去,就替他们收拾起来罢。另再带几个有气力的家人媳妇,若是姑太太撒泼,也好有个防备。”傅沐槐一一应下了,就吩咐召唤家人。
傅月明眼见此状,连忙上前笑道:“父亲也带我一道去罢。”傅沐槐还不及开口,陈杏娘便已斥道:“胡闹,那边乱成那样子,你一个姑娘家跑去做什么。你姑妈现下正恨不得吃你的肉哩,你也不怕过去吃了她的亏!”傅月明笑道:“这却有个缘故,爱玉妹妹好歹也是个闺女,这胡喇叭的生出出家的新文来,想必里头有什么隐情。父亲过去问,既是长辈又是个男人,只怕她脸皮薄,不好说呢。得我过去,这姊妹之间,话就好说多了。或许从旁开导开导,就好了呢。”
傅沐槐听这话有理,便说道:“这也好,你且去收拾,叫个大点的丫头跟着就是了。”傅月明嘴里答应着,脚下就快步去了。陈杏娘见这父女二人说的停当,只索罢了,连忙叫人出去套车伺候,又叫来升媳妇子带了几个婆娘跟车,千叮咛万嘱咐,只怕女儿过去吃亏。傅沐槐看了,只是发笑,说道:“有我跟着,又只隔了一条街,怕什么呢。”陈杏娘嗔道:“你知道些什么,这倒了势的恶妇是最会撒泼放刁的了,今儿这事儿又是月儿指正的她。俗话说,这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好不好她在月儿脸上抓挠一下,可怎么好?”
正说着话,傅月明早已妆扮了出来,就带了桃红随行。门前早已备下了车,陈杏娘送了父女两个出来,看着傅月明上了车,又叮嘱了傅沐槐几句,看着父女二人带了七八个仆从离去,这才进去。
闲话少提,只说一行人来至后接上唐家暂住的寓所之前,只见大门紧锁。桃红扶了傅月明下车,傅月明便令小厮上前喊门。
天安与天福两个小厮,都是一副顽童脾性,又知这姑太太倒了势,更没了忌惮,上前便将门板敲得砰砰作响,又连声吆喝。
少顷,便那门开了,走出一个才留头的小厮,天福知这是与唐家看门的安童儿,便问道:“姑太太呢?老爷来了!”
那安童甚小,还是一个孩子,只说道:“姑太太在堂上倒着哩,姑娘在后屋子里。”说着,便将门大开了,迎了一众人进去。
傅沐槐当先进门,傅月明叫桃红搀着,只在后头跟着,众人穿过天井,迳往堂屋里去。打从唐家投奔过来,傅月明并不曾来过,今日还是头一遭。打眼四处一望,只见这天井之内种植着几株合欢,时下并非花开时节,正是绿叶成荫,倒也很有几分清幽之象。
众人走到堂上,却见唐姑妈披散了头发,扯开了大襟,在地下坐着,屋里桌倒凳翻,日常喝水的黄铜鸡鸣壶也翻倒在地,泼了一地的水。唐姑妈一见众人到来,便拍着大腿,又哭又骂道:“我这苦命的人,打小背井离乡,死鬼丈夫又早早过阴去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叫人欺凌!如今好容易投亲靠友的来,哥哥嫂嫂又是一副狠毒心肠,硬生生要断我们的活路!眼看着外甥去吃官司杀头,袖手不理!世上哪有这样的歹毒舅舅!我要去祖坟上哭我那死去的爹娘去,叫他们评这个理去!爹娘啊,你二老丢的我恁般苦!”一行骂一行哭,又指着过世二老的名字。
正在厮闹,偏一眼瞅见傅月明在后头立着,登时两眼冒火,只如看见几百年的冤家,立时就从地下爬起,当头就朝着傅月明撞去,嘴里呶呶不休的骂道:“我把你这调嘴弄舌的小娼妇!若不是你在后头使坏挑唆,我们也不至落到这个地步!我今儿豁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撕下你这小贱人的下截来!”
傅月明见她撞来,连忙躲开。傅家人早有预备,来升媳妇子便带人将她拦了。唐姑妈倚逞刁泼,大骂大叫,厮打不休。众人因碍着傅沐槐的面子,不好与她认真,倒狠吃了些闷亏。
傅沐槐眼看这不成话,先对傅月明道:“你且到后屋里寻你表妹去,这里我同你姑妈说话。”
傅月明应下,便带了桃红向后头去了。
傅沐槐见女儿离去,方才大喝道:“你们都捆着手呢?!任凭她这般胡闹么?!还不捆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事毕
众家人得了吩咐,顿时七手八脚一拥而上,将唐姑妈掀翻在地,早有人取来麻绳,将她手脚缚了。
唐姑妈不防此变,一时竟傻了。傅沐槐在堂上坐了,便望着她说道:“你还有脸提爹娘!爹娘在的时候,我那等护着你。你在家淘气,将母亲一只翡翠镯儿给跌碎了,我也揽在自己身上,整饿了一日的饭!落后得你嫁人,也是家里帮衬着与你们钱做买卖,你们亏空了多少,都是我铺子里拿出来补上!你们回杭州时,徽州城里还欠着几百银子的账,都是我替你们还上的!若不是如此,你哪里容易就走得脱的?!别的不消说,自妹夫死活,你写信过来说没生计要回来。我也没说别的,立时就打发了人去接你们,妹夫的丧事、杭州城里的欠债皆是我这里出钱料理的,更不消说路上的使费盘缠。得你们回来,我这里早已赁下高屋大院与你们住,没人服侍,恐外头买来的不合心意,又怕手脚不净,把家里的丫头也与了你们。你愁睿哥儿将来没生理,我就叫他到铺子里学做买卖。预备着过上两年,便也替他盘个店铺。谁知人拿一片心待你们,你们竟全不是个人!前回你们母子谋算月儿,我看着事情没闹将起来,略遮掩过去就罢了,也没做个理论。谁知你们得意了,今番又做出这样的圈套来谋害我的妻儿!我娘子便是你嫂子,我姑娘便是外甥女,她们哪里对你不住,你们竟这般歹毒,定要谋死她们?!如此这般,桩桩件件,你还有脸哭闹,有脸提爹娘哩!爹娘在时,你在跟前尽过一日的孝?”
一席话,斥的唐姑妈闭口不言,垂首滴泪,半日方才说道:“事到如今,我自知对不住哥哥,也没话可辩驳,不敢奢望旁的。只是还求哥哥到提刑院老爷跟前求个情儿,饶了睿哥的死罪。我半生只得这么一个孽障,不争他死了,我往后却没了倚靠。哥哥若定要他死,直拿条绳子来勒死我罢了,省的活在世上与人现眼。”傅沐槐虽是心里恼恨,究竟是多年的骨肉至亲,既已定了主意撵他们离去,便也不忍再说什么重话,只是说道:“这个你却安心,适才提刑院来人知会过了,睿哥儿犯下的事,也只够个流刑罢了。”
唐姑妈一闻此言,胸口一块石头这才落地,心下一松又想起儿子流放,必定景况凄凉,不免又泣道:“这流放哪里有什么好去处,可怜他自幼娇生惯养,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傅沐槐接口道:“这也是他自作自受。这两日,你先收拾着,待睿哥儿官司收场,知道了去处,你便同他一道去罢。”唐姑妈听了这话,自知存身不住,想要再求,却也自知理亏,哪里张的开口,只是泪流不止,连声叹息。
傅沐槐看她憔悴如斯,也不忍再多说什么,只是问道:“爱玉又是怎样?好端端的,怎么又闹起出家来了?”唐姑妈也是摇头说不知,她一门心思只在儿子身上,于这女儿却不甚关切。
却说傅月明轻移莲步,快步走进后堂,迎头就见绿柳打后头过来。
绿柳见她到来,连忙上前请安。这主仆二人许久未见,一番寒暄自不在话下。然而傅月明正急欲寻人,便问道:“爱玉妹妹呢?”绿柳连忙回道:“姑娘在她房里坐。”说毕,便将她引去。
待穿了几间屋子,便进了唐爱玉的居处,原来她只在房子尽头的一处小屋里居住。
傅月明进得屋内,只见这屋子甚是紧窄,门边就是妆台,门上吊着半新不旧的石榴撒花帘,紧里头放着一张黄杨木敞厅床,地下摆着一口没锁的桐木箱子,想是日常盛装衣物的。唐爱玉便在床畔坐着,一头乌油也似的好头发披散着,手里攥着个剪刀,落了一身碎发。满脸泪痕,两眼如桃,正木木怔怔的出神。
傅月明见了这情状,连忙快步入内,待要说什么,又恐惊了她,只得先夺了剪子下来,才低低的呼了一声“妹妹。”
唐爱玉也不扎挣,任她将剪子夺了去,不说也不动,只是呆呆的坐着。傅月明看着她这幅模样,料知里头必有些不能与人言的缘故,便对桃红与绿柳道:“你们两个也多久没见面了,必有许多体己话说,出去坐坐罢,再打盆水来与姑娘洗脸,炖壶茶伺候。”
绿柳伶俐,自然会意,便拉了桃红出去了。桃红却是个老成持重的,唯恐出去这里头出了什么变故,一时赶不及,便说道:“我们也不去远,就在门口,姑娘若有事,喊我们便是。”傅月明点了点头,那二人便去了。
见丫头们出去,她便在床畔挨着唐爱玉坐了,双手揽着她的肩膀,柔声道:“妹妹究竟有什么难处,可讲与我听一听,我也能帮着妹妹忖度忖度。这世上是没有跨不去的门槛的,也不到走这一步的田地。”唐爱玉摇了摇头,嘴张了几张,却没说出话来。半晌,却扑在傅月明怀着大哭起来。
傅月明不知何故,又不敢逼问,只是柔声抚慰。唐爱玉哭了好一阵,渐渐止了,啜泣道:“我也不知上一世造了什么孽,这一辈子才摊上这么个狠心无情的母亲哥哥。我如今是再没面目见人的,若不是心里还惦记着舅舅的收留之恩,恐姐姐一家遭了他二人的毒手,我早已上吊去了,也算落个干净。何至于拖到如今,上不上落不落,只是没法子!”说着,又啼哭不止。
傅月明听这话甚是没头没脑,但聆出她竟心存死志,连忙劝道:“什么事,竟叫妹妹如此作难。你我不是旁人,前头这些大事,咱们都一心一计过来了,到了如今,妹妹竟不肯与我说么?现下,唐姑妈与表兄都现了形,这儿他们是存身不住了。我已同母亲说过,叫唐姑姑拜了太太做干姐,往后就留在我们家了。妹妹的事儿,母亲虽未吐口,但想必也没什么难处。得我回去再说说就好了,带妹妹离了这牢坑,不好么?”
唐爱玉浅浅一笑,说道:“姑姑倒是好命,我却没这般福气了。蒙母兄所赐,我现下已不是个干净人了,再过去也只是白玷污了府邸,叫舅舅被人耻笑罢了。姐姐若是疼我,就依了我的言语,送我到庵里出家,搪塞了这一世也就罢了。”说着,又低低笑道:“姐姐若不肯疼我,就看在我为姐姐效劳的份上罢。”言罢,身子一滑,竟在地平上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