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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清楚,也不必清楚,因为这不是情歌,而是神曲。实际上,《楚辞·九歌》十一篇,原本都是沅湘流域人民祭祀时,唱给神听的。其中,《东皇太一》祭祀上帝,《云中君》祭祀云神,《大司命》祭祀生命之神,《少司命》祭祀生育之神,《东君》祭祀太阳神。这些是天神。《湘君》和《湘夫人》祭祀湘水之神,《河伯》祭祀黄河之神,《山鬼》祭祀巫山神女。这些是地祇。《国殇》祭祀阵亡将士,这是人鬼。天神、地祇、人鬼,全都有。至于《礼魂》,是送神曲。
送神曲非常简短,而且一片欢乐祥和——
祭礼已成啊敲锣打鼓,
击鼓传花啊载歌载舞。
此起彼伏啊男巫女巫,
亮丽歌喉啊从容步武,
春兰秋菊啊千秋万古!
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现在看,倒像是反的。
负责请神和送神的,是巫觋(读如惜)。巫就是女巫,觋则是男巫。巫和舞,是相通的。巫者就是舞者,也是歌者,他们是祭祀舞台上的中心。
实际上,所谓“巫”,原本就是“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20所以女巫就是女舞,巫女也就是舞女。他们的歌舞,则不仅为了颂神和娱神,更是为了通神。古人认为,巫觋是人神之间的媒介。天神、地祇、人鬼有话要说,就通过巫觋发言,叫“显灵”。人有事情要请神指点或帮助,也通过巫觋表达,叫“通灵”。因此,在祭祀或巫术的仪式上,巫觋既是巫,也是神,叫“为神而亦为巫,一身而二任”,21颇有些“又做师婆又做鬼,吃了原告吃被告”的意思。
巫觋既然有这样一种任务,那么,他们当中至少得有人穿着神的衣服,扮着神的模样,做着神的动作,讲着神的语言,表现着神的情绪,叫“灵保”。22这可能是最古老的神职人员和表演艺术家。他们是巫术的,也是艺术的。因为只有表演得逼真,人们才会相信他们真是神灵附体。反过来,也只有当真认为自己能够通神,才能逼真。到最后,可能连自己都弄不清是在表演还是玩真的。
楚人《九歌》的魅力,正在于此。
明白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山鬼》。这一曲歌舞,是女巫表演的。她们要祈求的,则是爱情。既然是爱情,那就既有相爱也有失恋,因此既有含情脉脉的凝视、耐心守候的期盼,也有“东风飘兮神灵雨”、“风飒飒兮木萧萧”、“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至于是谁爱谁,谁失恋,都不重要,因为这是在为一切有情人祈福。
同样,我们也不必拘泥于诗句本身,硬要弄清楚哪部分是山鬼的,哪部分是女巫的,因为她原本“一身而二任”。要紧的,是体会。
其他篇章,也如此。
那是一些怎样的形象和场面!云中君华采若英,灵动飞扬,“与日月兮齐光”;大司命神秘威严,高傲冷峻,“众莫知兮余所为”;少司命竦剑拥艾,荷衣蕙带,“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太阳神东君英武豪迈,潇洒多情,“举长矢兮射天狼”,“援北斗兮酌桂浆”。23
噫!以北斗七星为勺痛饮桂花酒,这是什么样的神灵,这是什么样的形象!
还有《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
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24
是的,天帝的公主就要降临江中的小洲。望眼欲穿,怎么能不让我忧愁。可是她若隐若现,时有时无。放眼望去,但只见秋风吹拂之下,洞庭湖微微泛起波浪,树叶儿一片片轻轻飘了下来。
这,还是巫术吗?
当然还是。
但,更是艺术,就像希腊人的宗教。
因此我们无信仰
跟中国一样,希腊也有巫术。
希腊的巫师跟楚国的巫觋息息相通。他们也是人神之间的媒介,同样可以通灵。因此,他们被叫作“神的着魔者”(entheos)。被神灵附体,则叫作“神性的着魔”(enthousiasmos)。这时,男巫和女巫都会陷入一种迷狂的状态。那些崇拜狄俄尼索斯的女巫,还会一边如醉如痴地舞蹈,一边奔跑着翻山越岭。当然,男巫和女巫在着魔时也会载歌载舞念念有词。这些词句被认为是“神赐的真理”,这种神灵的感动则叫“灵感”(inspiration)。25
艺术创作要有灵感,起源就在这里。
因此,当希腊人把他们的巫术变成宗教时,便顺理成章地把宗教变成了艺术。
希腊的宗教是艺术,早已为黑格尔所揭示。事实上,希腊的神就是人,只不过比一般人更高大,更完美,更健康,更有力量,而且永远不死。其他方面,则与人无异。所以,当一个希腊人路遇俊男靓女时,他可能会停下脚步,羡慕而恭敬地问对方:你是不是神?26
神在希腊,是最高的美。27
但请注意,与人相比,希腊的神,也只是更加漂亮而已。这种漂亮是纯粹的美,与道德无关。相反,希腊的神几乎是“无恶不作”的。许多人间悲剧,就来自神祗的意气用事和胡作非为。所以,希腊人从来就不把他们的神看作道德楷模。相反,他们对于神的无法无天和不负责任,很可能愤愤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