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璞道,“你自小就很有想法,让你自在些也好。说来,你在李家待得这般从容,在自家反倒处处受制,也是我这长兄的过错。”
“你还是那样,什么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是长兄,却不是父亲,有些过错也揽不住。”
“揽不住也须得揽着。谁教……母亲含辛茹苦将我们兄弟三人养大,实在不忍心拂逆她。”
两人正说着话,便见大管事李胜走入院内,行礼道:“谢郎君,三郎君,阿郎已经回来了,请两位去内堂说话。”
闻言,谢琰怔了怔:“祖父何时回来的?”
“娘子特地遣人又去了军营一遭。”李胜回道,看了他一眼,“娘子说,谢郎君到底是李家的姻亲,没得只让三郎君招待的道理。”此话中显然含着柴氏的责备之意,谢琰自知一时心急做错了,只得领受:“是我鲁莽了,立刻便去向祖母请罪。”
“冒昧前来拜访,确实应该拜见李都尉才是。”谢璞道,“有请大管事引路。”
正院内堂当中,此刻正是一片灯火通明。李和匆匆用过夕食,换了身精神的衣裳出来,便见一屋子人仍然都坐在席上。孙夏目光炯炯,盯着他不放;李遐龄则难掩好奇地时不时往外头张望。茉纱丽与孙秋娘看似正逗孙小郎站起来,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李遐玉倒是很淡定,在柴氏的叮嘱下,慢慢地修改着大婚之日用的食帐。
“你们都留在此处作甚?晨昏定省的时辰已经过了,都给我回去!”李和面不改色地赶人。这谢大郎也不知是什么性情,当然须得由他来见一见,才能安心放他与晚辈们交往。若是个眼睛长在天上的,须得尽早送走了方可,不能教他坏了几日之后的大喜事。
“不是说有客人来了?是谢家的人?正好认一认人。”孙夏接过话。
“有什么好认的?不都是一双眼睛一张嘴?”李和道,“既然是兄弟,肯定生得也相像。你和三郎几乎每日都见,肯定早就眼熟得很了,暂时没什么见面的必要了!”
孙夏觉得他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反驳。李遐龄立刻出声辩驳:“祖父此言差矣。阿兄的大兄,都是一家子亲戚,怎么不能见一面?”说到此,他眸子转了转,又道:“听闻这位谢家大兄也是考贡举的,孩儿正好可以向他请教课业呢!说不得能向他讨教些得用的经验,日后也方便考试呢。”
“听说他考了几年也没考上,能传授什么经验?”李和不假思索地大声驳斥道。
话音未落,行至门口的脚步声停了停,谢家兄弟二人便推门而入。谢琰自不必说,谢璞看起来是位光风霁月的翩翩君子,俊美的脸庞上含着优雅浅笑,仿佛什么也不曾听见,态度十分和悦。
“……”一时间,李家众人有些无言以对。不慎口出失礼之言的李和讪讪地看向柴氏,得到懒得搭理的反应之后,立即假装方才什么也不曾说过,朗声笑道:“不愧是陈郡谢氏子弟,果然好相貌!好风度!好气度!”他好生夸赞了一番,话中也有委婉地让谢璞不必计较之意。
谢璞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况且他也并未说错,考了好几年都未能过省试的他,又有什么能传授给他家子弟的呢?他不动声色地环视着内堂中的众人,躬身朝着李和与柴氏行礼:“见过李都尉与柴郡君。多年以来,舍弟蒙受两位悉心照料,谢某感激不尽。两位长辈的慈爱之心,谢家亦无比感念。”
他是谢家阳夏大房的族长,所言既是代表着一家之主的身份,亦是陈郡谢氏这一房的态度。这说明,他认可了这桩婚事,也认下了李家这门姻亲。李和心中大悦,上前将他扶起来:“谢郎君太过客气了。三郎这样的好孩子,如同蒙尘的良才美质,谁见着都会心里欢喜。”
“便是千里马,也须得有伯乐相中方可。”谢璞顺着李和之意坐下,微微笑道,“三郎能取得如今之功勋,李都尉与柴郡君功不可没,谢某实在又惭愧又骄傲。而且,三郎在信中与某说明,即将与令孙女结成婚姻。如此喜事,我们谢氏怎可无人在场?方才三郎还与某提起,正好缺了傧相,让某给他救一救场呢。”
李家众人听他主动提起婚事,都在心底松了口气,越发觉得这位谢大郎十分不错。陈郡谢氏这般的顶级门阀的族长,竟如此平易近人,着实令人印象颇佳。有这样的姻亲,让柴氏与李和对李遐玉、谢琰未来的生活也更有信心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筹备婚礼
虽说谢璞的远道而来,多少给李家众人带来了些许新鲜之感。然而,距离亲迎礼不过数日,几乎所有人都须得投入到婚礼的筹备当中去,难免有些忽视了这位客人。为此,李和特地给谢琰放了几日假,令他去招待自家兄长,务必让他宾至如归才好。谢琰亦有心说服谢璞摆脱母亲的控制,成为一位真正能担当起陈郡谢氏阳夏房振兴重任的宗子,便欣然答应了。
“可惜如今已经大雪封山,不然咱们去贺兰山行猎赏景,亦是人生一大快事。”茶室当中,袅袅茶香弥漫。谢琰举止飘逸地用茶筅击打着茶杯一侧,茶沫如雪峰若隐若现,宛如远山雪景图。谢璞仔细端详着,赞叹道:“想不到你分茶的手艺也如此高明。我在长安时也参加过几回茶会,那些声名鹊起的茶道高手亦不过如此而已。”
“大兄要试一试么?”谢琰微微一笑,“不过是熟能生巧,且眼明手快耳。想好要分出什么茶画来,琢磨上数日也便渐渐能成形了。我如今已经练了三四年,不过是略有小成而已。这里还有好些不错的茶饼,大兄尽管尝试。若学得茶艺,平时可自斟自饮,茶会文会时亦能小试身手,两相得宜。”
谢璞禁不住笑道:“好端端的风雅之事,你却偏偏将后头的功利都说得一清二楚,弄得这风雅事也沾上了俗气。不过,生在俗世便是俗人,如何能不沾染俗气呢?这么明明白白地道出来,总比故作风雅好些。”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谢琰抬首,瞧见外头漫步行来的李遐龄,“玉郎,过来分茶。”这些时日家中有些吵闹,也难为李遐龄还每日坚持念书进学。按他所想,偶尔放松一二也无不可,故而便特意唤他一声。
李遐龄双目微亮,笑着加快脚步走入茶室中:“听闻阿兄……不,姊夫这几日放了假?我便想着,你一定不是在书房就是在茶室呢。”他唤兄长已经习惯了,如今正在艰难地适应新称呼。谢琰倒是丝毫不在意,不过既然谢璞在场,这些细节或许便会放在心上。“谢家大兄也会茶艺?我能不能尝一尝你分的茶?”
“我不会分茶,煎茶倒是勉强可试上一试。”谢璞道,挽起袖口,不紧不慢地将茶饼放入铜釜内烤制。李遐龄仔细地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道:“姊夫,谢家大兄的茶艺似乎与你不同。你们是向不同的人学的?”举手投足之间,似是各有韵味,谢璞更飘逸一些,谢琰则更随性一些。
“茶道拜师学艺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自成一体。每一位茶道小成者皆各有风格,与性情相合。不必强求相似,亦不必强求相同,自己觉得舒适便可。”谢琰指点他道,“大兄的性情比我更清高些,故而有飘飘似仙之感。至于你,莫觉得这些姿态漂亮便跟着学,当心画虎不成反类犬。”
“是,是,是。姊夫说的道理我都懂。”李遐龄道,“接下来,是不是该说我性情未定,不必强求?我一点也不强求,只是觉得性情未定这说法没有什么道理而已。不是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么?性情或许是生而有之的,不过是自己尚未发觉罢了。”
“有时候,一件事便能改变一人的性情。生而有之的脾性,未必会持续终生。当然,那样的蜕变犹如化蝶,相当不容易。”谢琰道,意味深长地瞥了谢璞一眼。两人说话间,谢璞已经煮好了茶,斟出几杯让他们尝了尝。苦涩之中只隐约得一丝甘味,却似有似无,引得人回味不已。
李遐龄赞道:“好茶!”说罢,也动手煮起茶来。谢璞看着他已经渐有气度的动作,若有所思地望向谢琰。不得不说,阿弟的眼光确实非常不错。不仅李家小娘子品性气度上佳,两位长辈亦是知情达理之人,连这位尚且年幼的小舅郎亦绝非池中之物。孙家兄妹作为能够互相依仗的表兄妹亦是无可挑剔。
仔细说来,这门姻亲不仅比名声衰败且不愿与他们来往的颜氏娘家好,恐怕论起官场上的支持手段,比他们的母家太原王氏二房嫡支亦强上几分。他们的舅父如今顶多做了七八品的小官,都在任上苦苦熬着呢。至于表兄弟们,也与他和二郎相似,都盯着贡举那条路苦读。若非如此,母亲也不至于对进士及第生出贪嗔痴的执念来。
是夜,谢璞敲开谢琰的门,端正神色与他讨论起了婚礼筹备之事:“此行来得有些急,并未给你筹备什么。眼下咱们尚未分家,按理来说,你大婚,咱们家中至少应该出聘资并准备婚礼才对。我与二郎成婚时,聘资都很厚重,总不能轮到你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谢琰挑起眉,轻笑一声:“大兄求娶表姊,当年也不顺利?莫非舅母将母亲的嫁妆要走了不少?”他对家中的产业毫无兴趣——虽说按理作为嫡支嫡子,总该有他的一份,但他已经挣下了些许浅薄家业,算起来也足够交给元娘日后仔细打理了,又何必将目光拘在家中?不出三年,他相信自己的产业出息便能超过家中的余财。至于元娘的嫁妆,又是另一回事了,总归养得起数百女兵部曲。
毫不意外地见他的关注重点歪了,谢璞叹了口气:“绝大部分又充作你阿嫂的嫁妆送了回来。外祖家中过得也不宽裕,舅母不愿她没有伴身的嫁资,便只得出此下策了。不过,这桩婚事也是母亲与她说了许久,才求回来的。不然,舅母可能宁愿她嫁去娘家赵郡李氏。此话说得远了,家中眼下已经没有什么余财珠玉之物,庄田店铺亦不能给你,我改日回阳夏老宅后,将那些珍藏孤本古书法帖送给你一半。”
“我投军行武,要那些孤本古书法帖又有何用?”谢琰很清楚,那数千卷孤本古书法帖皆是无价之宝,亦是陈郡谢氏阳夏大房最重要的根基。这些宝贝,一向都是留给嫡脉宗房继承的,亦须得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这种时候,大兄莫忘了家规与家法,这些宝贝还是留给侄儿守着罢。”
谢璞垂下首,半晌方艰难道:“你成婚,难不成我就站在一旁干看着?我们陈郡谢氏又不是将你送入李家作赘婿,哪有什么都不准备的道理?其余的我不能做主,这些孤本古书法帖给了你,倒是比一直放在家里安心。待两三代之后,说不得他们什么都守不住——陷于贫困之中,世家气节又算得了什么?”
“阿兄何必妄自菲薄?进士考不上,就没有其他的出路?咱们还远远不到山穷水复的境地,只要你愿意,柳暗花明并不是难事。孝顺,自是孝在前顺在后。重振家门让祖先含笑九泉,让母亲得以安享晚年,才是真孝顺。”谢琰收起笑意,郑重地回道,“至于我的婚事,阿兄的心意我领了,其余大可不必。或者,待日后阿兄登上青云路,再与我补上就是。”
两兄弟相视无言,次日谢璞便突然闭门不出。谢琰几次去见他,他都托词不见。于是,谢三郎便寻机会“巧遇”李遐玉,将她从忙碌的事务中解救出来。两人坐在茶室里煮茶解闷,谢琰无奈道:“我说的可有错?本便对那些古书孤本没有兴趣,且好端端地将那些分了也不合适。何况,日后若是教母亲与阿嫂知晓,家中定是吵吵闹闹、永无宁日。”
“你顾虑得是。”李遐玉抿着他亲自分的茶,精致的眉眼在袅袅茶雾中若隐若现,“只是,兄长一片好意却教你回绝了,他又愧疚又难过,所以索性不见你罢了。说来,也是当局者迷的缘故,分明转身便可另走一条道,他却偏偏要在一条陡峭小径上走到底。你明示暗示那么多回,他难不成毫不动心?”
“……若论固执,他与二兄也是固执得很,与母亲不相上下。明知有错,也因愚孝一路前行。光是这些时日,我并没有把握让他的脑筋转过弯来。”谢琰叹了口气,“况且如今他不愿见我,我大概也没有机会再劝了。”
“咱们再过去瞧一瞧。”李遐玉道,“你方才并未说清楚,如今已经有职田俸禄,手头有些产业的事罢。他恐怕满心以为,你的聘礼都是我们家置办的,你这阿弟不是赘婿胜似赘婿,正懊恼后悔呢。”谢家大兄看起来是个对庶务并非一窍不通,却并不知该如何打理的人。故而便推己及人,以为自家阿弟亦是如此罢。却不知,这些经济庶务,谢家三郎虽未亲自安排,却也熟稔得很。
谢琰点头称是。他在李家过得安稳,谢璞心中滋味复杂难言,可能不经意之间便伤及了他的痛处。有些事,倒是说清楚也好些,免得他以为自家阿弟只懂得行军打战之道,不懂得别的。啧,曾经沦落到风餐露宿的境地,见识过各种艰难的生活,他早已不是昔日那个愤而出走不通世事的少年了。
两人来到谢璞暂居的客院前时,却见院门虚掩,不似之前那般紧紧闭着。谢琰尚有几分犹豫,李遐玉径直推门而入,牵着他走入院中。客院到底狭小些,立在院中时,便能清楚地听见东厢房中传来的说话声。谢璞自不必言,另外一人,竟是不知何时寻过来的李遐龄。
“谢家大兄恐怕不是练字罢?分明在默写,字写得真是又快又漂亮。咦,这究竟是什么书?我似乎不曾读过,这些句子品起来真有意思。谢家大兄真是下笔如流水,恐怕早已是倒背如流罢!当真是厉害得很!”
“我唯一的长处,也不过是记性好些罢了。家中数千卷书都看过,皆能记诵下来。只是,仅仅如此,却依旧考不上进士。作那些时政策论,绝不是拥有好记性便足够了。”
“那为何不考取明经科呢?我若有谢家大兄这般渊博的学识,纵览了那么多书籍,早便去考明经了。虽说姊夫与阿姊都觉得我小小年纪,不必太过着急。但我也想早些担起家业,教祖父祖母能够早日卸下重担,安度晚年。李家只得我一个郎君,阿姊将父母之仇报了,我若不能尽早入仕,便什么也帮不得她。”
“……你说得是,到底是作宗子重要,还是作孝子重要,我竟没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看得明白些……”
“我年纪小,或许将这些事想得太简单了。不过,只要心中信念不变,想来日后所作所为也不会生出偏差。”
“信念……不错,信念很重要,然而在其位谋其事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