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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能约束兄长的作为?”李丹莘是都督府年纪最小的嫡幼孙,其父亦非嫡长,得到都督的全力栽培本来便引起了诸房的不满。若是他再出面看住兄长,恐怕家中的矛盾就要一触即发了。
“都督最近忙碌得很,这种小事也不好去打扰他罢?”李遐龄又道,“我也明白十二郎的难处,不过——”说到此,他目光微微一冷,竟是有些不怒自威之意,“优柔寡断,绝非大丈夫所为。若是你一直这样瞻前顾后,永远都不可能立稳宗长之位,永远都会被那些兄长以伦常名分压上一头。”
李暇玉怔了怔,并未再多言,心中亦不由得欣慰:阿弟果然完全能独当一面了。
而李丹莘沉默片刻之后,便毅然地颔首道:“我明白了。若是我一直担不起来,祖父便须得继续操劳下去。他已经是古稀老人,早便该颐养天年了。若不是为了我们这些不肖子孙,亦不会如眼下这般辛劳。为了祖父,为了阿姊……为了父母,为了家族,我又有什么不能做的?”
数日之后,灵州都督府便传出数位郎君都被禁足的消息。为了恪守国孝,除了须得处理紧急公务的李正明都督之外,都督府其余人等皆不可外出。整座府邸守得犹如铁桶一般,自附近经过的行人都能感觉到其中的肃穆之气。都督府治家如此严谨,灵州世家官眷纷纷效仿,一时间偌大的灵州城竟空空荡荡起来。而稀少的人流当中,某些举止有异、意图不轨之徒便突显出来,不知不觉就教人抓了个干净。
与此同时,凉州却倏然流出了传言:据说某位折冲都尉耐不住国孝,竟在府中悄悄与家伎作乐,而且坐下了孽种。府中内眷为了遮掩此事,意欲将所有家伎都处死,却不料没处置干净,竟让漏网之鱼逃了出来,还慌慌张张赶去刺史府状告。国孝期间居然敢做下这等事体,监察御史立即上报——
然而,立即又有新的流言再度令凉州城民众大为震惊。据家伎供称,那位折冲都尉在醉酒之时,模模糊糊说他曾奉凉州都督之命,带领属下射杀某个年轻有为的果毅都尉。那些动手的左膀右臂都已经被都督除去,他心中惶惶然,唯恐性命不保,故而只得日日饮酒作乐,希望都督能够手下留情。不过,他也很清楚,都督绝非心慈之辈,为了避免牵连家人,他早已经将证据封存起来。若是他有什么不测,这些证据便会直接交给监察御史。
一时之间,知悉军情的人都想到了谢琰中箭落水之事,凉州与灵州诸军府无不大哗。
☆、第一百五十四章主动设计
“此事究竟是不是真的?!眼下流言已经沸沸扬扬传遍了北疆,属下的府兵都躁动了!”
“谢三郎居然是被凉州都督所害?凉州军用薛延陀人的羽箭杀自己人,简直是不把咱们灵州军放在眼里!那他先前假惺惺说的什么顾念军情不去救谢三郎,也一定都是借口!他就是千方百计想害死谢三郎!”
“阵前杀害同袍,此举与叛国通敌有什么差别?!都督!咱们必须立即上表,请圣人给咱们做主!绝对不能放过李袭誉那个狗贼!否则,咱们灵州军连自己人都护不住,还有什么颜面可言?!什么狗屁凉州都督!简直就是猪狗之辈!”
灵州都督府大堂中,数位折冲都尉均是义愤填膺至极,恨不得立刻便要举着拳头冲去凉州都督府,将躲在里头的罪魁祸首揪出来大卸八块。倒是早已深知内情的李和反应平静许多,李正明都督扫了他一眼,示意众人平静下来:“流言蜚语绝非空穴来风,此事咱们灵州一定要坚持查个清清楚楚,绝不能让任何人逃脱罪责!老夫会立即上表,恳请圣人下诏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司会审。”
凡有重案要案,朝廷便通常会启用三司会审。大理寺负责断案、刑部执掌审核之责、御史台纠察监察。阵前残杀同袍,又屡屡意图栽赃陷害,乃是不折不扣的重案要案。若是不能审清楚此案,放过这等罪人,则意味着军纪败坏,亦寒了北疆将士之心。将来谁敢相信自己的同袍?谁又敢拍着胸膛保证自己不会遇上这等卑鄙小人?!谁又能毫无芥蒂地面对成败,毫不怀疑主将的用心?!
“都督若是上表,咱们也都跟着呈情!”众折冲都尉立刻表明立场,“且如今绝不能让那狗贼有机会将证据毁干净!咱们赶紧将部曲派去凉州,伺机行事!”那个不小心将此事捅出来的活证人还关在凉州的大狱中,李袭誉在凉州经营多年,岂会留着这个祸害?恐怕不等奏报到达长安,那个折冲都尉全家就会死于非命了!虽说这狗贼也是死有余辜,但毕竟是能将李袭誉拉下来的活证据,绝不能有失。
“你们尽管安心,老夫已有应对。”李都督微微颔首,“你们只需约束属下的言行即可。各处军府如今人心浮动,已经不安心操练,你们也不应该离营太久,都回去罢。谢三郎是老夫看重的后辈,老夫绝不会让他受什么冤屈。何况朝中还有契苾何力将军和执失思力将军,他们亦不会坐视不管。”
他既然如此说了,众折冲都尉便不再坚持,纷纷宽慰李和数句后,便匆匆离开了。待得大堂内再也没有旁人,李正明都督拧起眉:“还不给老夫滚出来?!”他话音方落下,自摆在堂内正北的大理石屏风后,便陆续走出了三人——李和虎着脸望过去,正是这两日他遍寻不着的李遐玉、李遐龄与李丹莘。
“居然藏在都督府,怪不得四处寻不见你们姊弟两个!”李折冲都尉猛地跳了起来,也顾不得上峰在场,便吼道,“这些天到处乱传的流言是不是你们放出去的?!那折冲都尉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从中做了什么?!”
李正明都督不冷不热地火上浇油道:“呵,真是翅膀硬了。居然不声不响就瞒着老夫做下这等事体,简直就是目无尊长!李袭誉身为灵州都督,又是金紫光禄大夫,在文官武官中都颇负盛名。你们区区几个黄毛小辈,居然如此自不量力去挑衅于他?!若是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他反咬一口,你们三人便休想脱身!”
面对祖父的盛怒,李遐龄与李丹莘都有些发憷。原本想要口若悬河说服两位长辈,此时却不免短了三分气势,连辩解的话都一时说不顺了。倒是李遐玉,双目湛湛毫无惧意,朝着两位长辈行了拜礼后,不慌不忙地回道:“都督息怒,祖父息怒。李袭誉那狗贼使出阴招,欲陷害十二郎和玉郎在国孝期间寻欢行乐,显然意在斩草除根。若是任他频繁用计,则我们只能疲于应付,夙夜不得安宁。”
“如此,倒不如以攻代守,直捣黄龙得好。与其让他有时间慢慢将那些首尾都收拾干净,倒不如趁乱将事情都倒出来。那折冲都尉在国孝期间作乐是确有此事,我们不过是派人收买了他家的内眷与家伎而已。若是此人意志坚定,自然不会中计,更不会做下孽种。之后只需推波助澜,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便什么都遮掩不住了。”
李都督见她侃侃而谈,接道:“什么酒醉失言的消息,是你们放出去的?意在逼迫李袭誉不得不动手?然而,狗急尚且能跳墙,若是他当真赶在朝廷下诏之前斩草除根,你们又从何处去寻什么藏起来的证据?!”
“越是急于成事,便越容易露出破绽。”李遐玉回道,“而且,我们已经提醒了那个折冲都尉如何自保。他便是再痴傻,也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保全自家。舍去一条性命将李袭誉除去,才能保下一家老小。慕容姊夫留下的吐谷浑侍卫就在他家附近等着,若有什么动静,便会将这家人保护起来。”所幸诸折冲都尉都住在军府附近,离李袭誉掌控的凉州城尚有一段距离。李袭誉绝不可能瞒过所有耳目,公然派大量私兵部曲去屠戮那折冲都尉满门老幼。至于零零散散的数十甚至上百部曲,偷偷摸摸地过去动手,也不过是给吐谷浑侍卫送首级而已。
李和望着孙女,长叹一声,盘腿趺坐在地上:“一听就知道,这就是你的主意!每一回都兵行险招,你这丫头,骨子里就从来没有安分过!也罢,我这当祖父的不能保护你们,也怨不得你们自作主张。”
“祖父。”李遐玉与李遐龄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此事原本不想瞒着长辈,只是如今正在国孝期间,不好惊动祖父祖母,连累你们跟着担忧。”李丹莘也跟着跪下来,对李都督道:“祖父在明面上牵制着凉州,令李袭誉不敢轻举妄动也极为重要。且此事若有万一,也不会牵连到长辈们。眼下置身事外,日后也更容易插手。”
李正明都督沉吟片刻,望向李和:“他们所言也有道理。咱们稳着不动,只管当作听了流言难掩愤慨,对李袭誉穷追猛打就是了。至于水底下的事,就交给几个孩子掌管罢。若是他们不主持此事,恐怕心中也难受。”谁心里都很清楚,最想要报仇雪恨的是李遐玉。若不让她亲手复仇,她这一辈子都会意难平。
李和微微点头:“都听都督的。一味防着那狗贼也憋屈得很,也是时候让那狗贼付出代价了。”谢琰可是他瞧中的孙女婿,横挑竖挑都挑不出任何过失来,却被奸贼所害,竟落得生死不明的境地。如此血海深仇,又如何能一直忍耐下去?若是忍耐的年头越长,报仇的希望反而越小,倒不如闹腾起来得好。
“不过,当年凉州都督府勾连马贼之事如何证明?”李正明都督又问,“若不能提出此事,便无法解释李袭誉为何会对谢琰动手。”
李遐玉垂目细思片刻,回道:“需要证明自己与马贼无干系的人是他——而我们都是活生生的证人。当年无论是我们还是慕容姊夫,都曾留下些从那个首饰店中买来的赃物,说不定还能悄悄从许多买过赃物的人家中获得更多的证据。既然是我们状告他,手中又握着赃物,便是对我们有利。他若想洗清自己无罪,便必须说明为何关掉那个首饰店,这些赃物又是从何处得来。他又为何处置了相关的管事下人,将他们都杀得干干净净。”
一直以来,他们都一股脑地想去查证据,却正是落入了李袭誉的陷阱当中。证据不全便难以撼动这位服紫高官,故而他们迟迟无法动手。但若是此事闹得大了,需要自证清白的人便是李袭誉,而他们只是听闻流言愤而状告的家人而已。自然而然地说出种种疑点,在合适的时机推出何飞箭这样的证人,其余的便交给御史台和大理寺去查,定然比他们更合适。
化被动为主动,此事的走向便再也不由得李袭誉掌控了。而他们也不需要掌控此事,只需保证三司会审的公平公正即可。是李袭誉的名望高,宗族力量强大?还是北疆将士的愤怒影响更大?他们能够依靠的贵人更多?权势更为煊赫?
“何况,与马贼勾连一事只要露出一角,便很可能出现更多的证人证据。偌大的凉州,不可能没有人发觉此事。不过是畏惧李袭誉的权势,不敢出声罢了。若是大理寺去查,说不得这些证据便会涌现出来。”李袭誉如今是邪,是祸害,甚至是戕害同袍的逆贼,不论是心怀正义之人或是意图谋名之人,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闻言,李正明都督与李和都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自信斐然的年轻娘子,再一次在心中叹息——可惜了,她竟是女子。若是郎君,她也必不会比谢琰、慕容若等人逊色。日后行走官场攀登那青云之路,未必不能成为服紫高官。
就在这个时候,谁也不知晓,数千里之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达“南方”大城池的某个男子,怔怔地望着与记忆中相似而又像是全然不同的雄伟城池,听着仿佛在何处听闻而又不太相像的乡音,终于因疲惫与伤病之故,倏然倒在了路边。
一队轻骑从旁边经过,为首者不过而立年纪却已经身着紫袍,顾盼之间神采湛湛。忽然,他发现了地上倒卧的男子,策马停了下来,垂首细细打量,微微一叹:“世家高门子弟竟沦落至此,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且瞧他似乎是带着伤,徒步千里跋涉而来,如此心志真是难得一见。将他带回府中安置罢。”
☆、第一百五十五章急转直下
贞观二十五年十月,国丧期刚过去不久,为传遍北疆的流言所震惊的灵州都督李正明并其下属诸折冲都尉一同上奏圣人,要求三司会审凉州都督李袭誉戕害袍泽,派遣属下射杀时任果毅都尉的谢琰,致使其重伤落河至今下落不明之事。此奏请与凉州监察御史的折子一并传到长安后,引得朝廷内外大为震动,群臣纷纷要求当即立案细查。
谢琰是北疆诛灭薛延陀之战中功劳卓著的年轻将领,他中箭失踪之事曾引得好几位将军都惋惜不已。若是此事还有这等隐情,却无人为他主持公道,只会引得诸军府将士越发惶惑难安。而凉州都督李袭誉文武双全素有美名,若此事是假,则可还他清白,若此事为真,则必须严惩不贷,方能宽慰北疆将士的士气。否则,任传言愈演愈烈,反倒会令军心不稳,刚刚稳定下来的北疆胡族说不得也会人心摇动,生出什么事端来。
于是,甫登基的年轻圣人立即下发敕旨,命三司会审此案。大理寺、御史台与刑部都派出特使,前往凉州收集证据,并奉命审问凉州都督李袭誉,查清此案始末。因事关重大,又涉及服紫高官,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亲自赶赴凉州会审。
然而,三司尚在路途之中,便又听闻一则极具争议的消息——凉州都督李袭誉竟然以私通薛延陀人为名,将凉州番禾县县丞刘武活生生杖杀。番禾县中的县令、县尉皆奔赴凉州刺史府为同僚喊冤,凉州刺史将这些属官都保护起来,又发了急信给灵州都督李正明,这才堪堪保住那刘武的家人。而且,被关在牢狱中作为证人的折冲都尉突然自尽,其家人也险些被所谓的盗贼杀伤。
当这一桩桩事接连发生又迅速传开之后,北疆众将士对于李袭誉戕害同袍之事已经毫无怀疑。若是他从未做过此事,丝毫不心虚,又怎么会趁着三司尚未赶到的时候,赶紧消灭证人和证据?谁知道那折冲都尉到底是自尽,还是被杀?而那番禾县县丞刘武,说不得也是知晓秘密之人,方被他借故杖杀——要知道,薛延陀人如今已经残存无几,不是跟着伊特勿失可汗归顺,便是做了英国公的俘虏,剩下的寥寥数人大概也成了铁勒诸部的奴隶。身为凉州的县丞,为何私通已经不可能东山再起的薛延陀?又如何才能私通薛延陀人?
更重要的是,为何那折冲都尉与刘武的家人都会莫名惹来什么盗贼马贼?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一定是李袭誉意图斩草除根,想将所有的证据都消灭干净,却情急之下露出了越来越多的破绽!
因担忧证人的安危,三司遂发信给灵州都督李正明,请他前往凉州控制事态,并将凉州都督府暂时圈禁起来。李正明都督遂堂堂正正地带着河间府的一众府兵以及部曲私兵等共计两三千人,急行军赶往凉州城。在凉州刺史的襄助下无声无息地入了城后,这些府兵部曲遂将毫无所知的凉州都督府围了个严严实实。
凉州都督府内,李袭誉猛地掀翻了身前的书案,上头的笔墨纸砚落了一地。他犹如困兽一般,怒不可遏地瞪视着前来报信的管事,嘶吼道:“谁敢围困我?!这凉州境内,若无我的许可,哪个折冲府胆敢用兵?!谁给他们的胆子?!擅自动兵!以谋逆论之!”
管事跪伏在地上,浑身战抖:“阿郎,不是咱们凉州的府兵,是灵州的——”不同州府的兵将所持的旌旗完全不同,那些围在外头的府兵早就大大方方地支起了军旗,在围墙外搭建好了帐篷,丝毫不畏惧被人知晓他们所属的折冲府——灵州河间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