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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便换了身石榴红交襟大袖长袍。因衣袍颜色鲜艳,倒衬得他略微有些苍白的脸色亦是红润了许多,瞧上去也是精神百倍。
当这穿戴华美的一家三口立在一起时,简直绚丽得令人挪不开眼去。李遐龄亦换了身品红色宽袖对襟长袍,以走亲访友为由要跟着一起去。他在上元之前似乎从未想过要拜访谢家,如今却赶着同去,自然只是为阿姊与外甥女撑腰而已。谢璞亦能够理解,便含笑答应下来,又使仆从赶紧回去再禀报小王氏一回。
而后,谢璞与李遐龄骑马,谢琰一家子乘着牛车,一同赶往隔壁的延康坊谢宅。小王氏亦是一早便听闻谢琰已归来的消息,当时她与谢璞一样始终无法相信。于是谢璞便叮嘱她暂时不可告诉王氏,待到他亲眼确认谢琰确实安然无恙之后,再带着他一同归家。如今接到确切的消息,她亦是又惊又喜。她便不是谢琰的阿嫂,亦是他嫡亲的表姊,自然只盼着他安然回转。更何况,其中还夹杂着过继之类的内情呢?
于是,小王氏喜形于色地带着一众婢女,即刻赶去王氏的院子里禀报这个年节中最令人欢喜的好消息。
☆、第一百七十三章母子再会
虽仍处在年节时分,王氏的后院中却依旧十分寂静,仆婢们脸上亦并没有多少喜色,都端着肃然无比的脸孔与姿态来来去去。颜氏照旧一早便来到正房中,伺候王氏喝药。当然,虽然说是伺候,但她也并不似李暇玉之前那般,需要做那些端着碗喂药之类的奴婢的活计。王氏的贴身婢女只会比她照顾得更精心、更妥帖。因而,她也不过是坐在一旁,微笑着与王氏说起昨夜带着华娘去看灯之事而已。
王氏似乎对长安城上元夜的热闹场景并不十分感兴趣,始终不曾接话问些什么。饮完药之后,她便靠在隐囊之上,眯着眼睛思索着什么。倏然,她冷不防问道:“年节期间,李氏从未登过门?”
颜氏怔了怔,轻轻摇首:“听阿嫂说,弟妹遣仆从送了丰厚的年礼过来,也让亲信的管事过来问候过好几回,仔仔细细地问了世母的病情。后来,又送了几回上好的药材。不过,她自己却是从未前来。”便是她曾亲眼见到王氏与李暇玉当时对峙的场面,也曾亲耳听见王氏怒斥令这位弟妇绝不可再登门,此时她却是假作什么都不曾听见过。
“哼,居然在年节的时候也不过来问候一声。气得我生病,更不前来侍疾。如此不孝的女子,也不知三郎当初到底是不是迷了眼,才瞧上了她。将她娶进门来,不仅是羞辱我陈郡谢氏的门楣,更是来气我的。”王氏说到此处,原本平静的神情又渐渐浮起了怒色,“若不是看在三郎已经——”
“阿家!阿家!儿刚听闻一个好消息!便急着来禀告阿家了!”甫踏入外间的小王氏听闻她的声音后,便欢欢喜喜地打断了她的话。她是出身五姓七家太原王氏的世家贵女,说话从不曾如此刻意高声,更不曾如此冒失失礼,令王氏不由得眉头轻蹙起来。
然而,下一刻,小王氏便出现在里间的屏风边,如沐春风一般满面惊喜之色:“阿家!咱们三郎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听说昨夜上元观灯,弟妹与三郎竟在街上重逢了,方知他平安无事。如今义之已经接了他们过来,再过些时刻就要到家了!”
“什么?!”王氏双目大睁,猛然坐了起来,不慎挥手打翻了旁边侍婢端的鲜果盆。屋内顿时有些凌乱起来,侍婢们立即跪倒在地。在满屋子侍婢的请罪声中,她亦难得地沉默下来,怔怔地发愣,竟一时失去了言语。
“阿家?”小王氏唤着她,一面走近暗示婢女们立即起身将屋子收拾干净,一面朝着颜氏使了个眼色。颜氏遂笑着双掌合十,念了句佛号,接道:“果真是三郎回来了?世母先前还替他担忧悲伤呢,如今总算能开怀一些了!阿弥陀佛,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三郎经历了这般险事之后,日后定是有大福气的!”
因有她应和之故,王氏总算是及时回过神来,怔怔地握住小王氏的双手:“六娘,这可是真的?三郎当真……当真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她的神色似悲似喜,仿佛难以置信,更仿佛惊喜过度,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不待小王氏回应,她便匆匆地要起身:“扶我出去!我定要亲眼见着他!我定要瞧见他,心中才觉得安稳!”
“阿家莫急。”小王氏连忙劝慰,“如今阿家身子病弱,若是起身受了寒可如何是好?三郎如果进了门,必定会尽快赶来拜见,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到了那个时候,阿家不是也能见着三郎么?况,若是三郎知道因自己之故,教阿家病体受凉,恐怕心里更是难受得很。”说罢,她又让旁边的颜氏也过来相劝。
妯娌二人好不容易将王氏劝服了,又命亲近婢女赶紧将里间腾挪出来,备上足够的短榻坐席茵褥。王氏却靠在隐囊上,垂起泪来。便是她们再如何温声温语劝慰,她亦是泪流不止,瞧上去端的是憔悴无比。小王氏与颜氏面带忧色,互相对视,却也不敢不再劝,便又在旁边说了好些一家团圆之类的吉祥话。
“阿娘!阿娘看谁回来了?”远远地,便听见谢璞的高喊声。王氏拭去泪,再一次挣扎着要起床,小王氏与颜氏一时并未扶好她,她竟挣脱了众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行去。不过,她毕竟久未下床走动,甫行至屏风前就已觉得有些体虚气弱。这时候,一个身姿挺拔的俊美青年迎面大步而来。
王氏一时有些恍惚,依稀仿佛记得他尚且年幼的时候,笔直地跪在她身前,字字句句反驳于她,令她无言可辩。当时她觉得他小小年纪便生了反骨,悖逆不孝,于是勃然大怒,命人请家法罚他,又让他去跪祠堂。不料,这孩子却气性极大,竟然拒不受罚,转身便离开了家,再也不曾归来。
这么些年来,每当想到这个不服管教的幼子,她心中都难掩盛怒之意。然而,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又何尝没有想过——他这些年在外究竟过得是否安稳?他是否能像在家中一样衣食无忧?他可曾遇到什么危险?他……他已经长成了什么模样?
而今,她可算见到了,他果然长成了她梦中所见的模样。身量高挑,姿容俊美,举手投足像极了陈郡谢氏之人,像极了他们早逝的父祖辈——不,不仅仅如此。他比她所想的模样更多了几分优雅,更多了几分英气,隐约还有一分凛然之意。他果真是她的三郎!他果真是归来了!!
谢琰见她怔怔地望着他,流泪不语,亦是微微动容。他上前数步,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扶稳之后,方跪倒在她跟前,庄重地行了稽首大礼:“阿娘,不孝子回来了!”在他身后,李暇玉与染娘亦默默地跪下来,同样行了大礼。立在一旁的谢璞与谢玙皆是目中含泪,小王氏与颜氏亦是喜极而泣,唯有李遐龄看似感触万分,眸中却仍旧带着些许凉意。
“你这个不孝子!可算是回来了!”王氏不轻不重地捶打着谢琰的脊背,再度痛哭起来,“你这个只知道气我的不孝子!可知道这些年我多盼着你归家?!可知道我多盼着你每年多寄些信件回来?!我不给你回信,你便不知道该如何写么?!你可知道当我得知你在塞外失踪,生死不明时,有多担忧?!心里又是如何煎熬痛苦?!我甚至一度以为你已经死了!!让我这个白发人去送黑发人!!你怎么就能如此狠心?!怎么就能如此狠心待我?!”
“阿娘息怒,儿子已经回来了。”谢琰抬首望向她时,亦是带着几分泪意,“儿子当年离家,立志功成名就之后方荣归故里,重振陈郡谢氏。投军本便是儿子报国之志向,却也知道必定危难重重。因不愿阿娘与兄长替儿子担忧,故而才一直并未给家中传信。如今儿子身居正四品折冲都尉,得以主持一军之府,也算是有所成就。日后,就请阿娘安心地尽享兄嫂与儿子儿媳的孝顺罢!”
“阿娘,三郎归来不是件天大的好事么?”谢璞立即过来相扶,“他如今成家立业,两样都齐全了,阿娘也不必日日念叨于他、担忧于他了。且三郎说得是,如今我们兄弟三人齐聚,各自都已成家生子。阿娘日后也不必再替我们辛苦操劳,只管好生休养,享儿孙的清福就是了。”
王氏却是含着泪,横了他一眼:“怎么?如今你们成家立业了,便嫌弃我在旁边指手画脚了?你们兄弟二人都不听我的话,一个明经出仕,一个投军从武。所以,就觉得我说的都是错的了?日后就不必再管教你们了?”
“儿子怎会有此意?阿娘多想了。儿子只是觉得,阿娘也是时候该多享一享福了。”
“阿兄说得是。咱们重振陈郡谢氏,其一为的是列祖列宗,其二不就是为了让阿娘尽享荣光么?”
兄弟二人扶着王氏回到床榻边,服侍她躺下之后,便坐在床榻前,殷勤地问候起病情来。王氏又让谢玙也近前来,瞧着他们兄弟和睦,顿时面露慈爱之色:“三郎既已经回来了,咱们一家时隔十余年终于团聚,怎能再度分离?三郎,你离家这么些年,我就暂且不计较了。但这日后,你岂能忍心再度抛下我们不顾?”
闻言,谢璞一怔,谢玙亦是神色微变。他们依然记得前些时日发生的那场冲突,没想到王氏竟没有说几句话便直接道了出来,仿佛并未记着她当初说过的话——绝不让李氏登门。小王氏与颜氏亦是目光微动,两人早便瞧见李暇玉与染娘浑身鲜艳的衣裳首饰,心中知道这是弟妹在向阿娘示威呢。当日婆媳二人争吵得那般激烈,心中都已经有了隔阂,怎可能愿意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李暇玉垂下眼,握着染娘软绵绵的小手,静默不语,神色亦没有任何变化。谢琰却并未看她们母女,只是温和地笑起来:“阿娘说得是。儿子离家多年,确实应该日日侍候阿娘,承欢膝下才是。只是,儿子此番归家其实并非安然无恙。”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前:“当初重伤濒死,好不容易才救过来,如今还留有暗伤在身,夙夜头痛难忍。此番前来长安,也是为了请药王诊治针灸。故而,待儿子寻医求药,彻底痊愈之后,再归来侍奉阿娘罢。否则,一直留在阿娘身边,恐怕只会教阿娘替儿子忧心,反倒是惊扰了阿娘养病。”
☆、第一百七十四章稍微和缓
王氏一愣,拧起眉端详着幼子的气色,这才发觉他确实脸色有些苍白。她不禁又急又惊,忙道:“赶紧让我瞧瞧你的伤势!!”说着又埋怨道:“既然尚未痊愈,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还规规矩矩地在这里正襟危坐,还不赶紧躺下!依我看,既然你还需养病,索性就莫要折腾了,在这里住下就是了。”
谢璞与谢玙闻言,也过来要扶着谢琰倚着隐囊坐下。而小王氏与颜氏立即退避到屏风之后,李暇玉则将染娘抱入怀中,微微抬起眼看过去,难掩担忧之意。谢琰不露形迹地朝她瞥了一眼,示意她不必忧心,又拒绝了两位兄长的好意:“胸前的伤口早已收拢,已然并无大碍,如今难熬的是暗伤。之前我千里迢迢自幽州赶到长安,不也安然无恙么?阿娘与两位兄长不必过于担忧。”
然而王氏却依旧坚持要瞧他的伤势,于是他微微拉开衣襟,露出狰狞纠结的伤口。谢璞与谢玙都惊了一跳,更不必提王氏了。她再度垂泪不止:“天可怜见,也不知我儿这些年来都受了何等罪!!除了此伤,恐怕你身上还有不少伤口罢?军功是拿命去搏的,你安安生生地贡举不好么?非得让我成日为你提心吊胆?”
“先祖就是靠着军功搏出了陈郡谢氏的赫赫声名,若是惧怕沙场惨烈,惧怕马革裹尸还,那便不是谢氏男儿了。何况,为了保家卫国,便是当真牺牲亦是值得荣耀之事。”谢琰掩好衣襟,浅笑着回道,“阿娘不妨细细想一想,我如今能够平安归来,比起那些长眠的同袍们,已是幸运之极。”说到此处,他不免动容。虽然他并不记得,但从李暇玉所述的战况来看,那些追随他多年的亲信府兵几乎折损了大半,令他不由得替他们痛心。
“不提这些了。”王氏勉强收了泪,又道,“咱们一家团聚也不耽误你寻医求药。且你暗伤未愈,若不能住在一起,每日让六娘帮着看顾一二,我又如何能放心?”她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李暇玉是否能照顾夫君的怀疑,淡淡地看向这个始终不言不语的幼子媳妇,“毕竟,你媳妇每日都须得入宫,忙碌得很。她连染娘都无暇看顾,又如何能好好照料你?”
“儿子自有元娘与仆婢照顾,如何能劳烦阿嫂?”谢琰轻描淡写地回道,“况元娘入宫,亦是奉皇后殿下之命。此既是皇家给咱们家的恩宠,亦是为皇家尽忠,自然不容怠慢。旁人家便是想要这样的机会,恐怕亦是百般难求,咱们家自是应该谨慎把握如此良机。且即便如此,元娘也想借着宫中的人脉,为我访一访京中的名医,往后少不得须得她继续劳心劳累。”
“我抛下元娘与染娘母女,孤身在外征战多年。若非元娘将家中之事打理得十分妥当,又如何能无后顾之忧地踏上战场?而且,不知阿娘是否听说过,我在战场遇险之时,是元娘出生入死往北疆相救。后来又是她替我洗刷冤屈,报仇雪恨。自那时起,我便觉得,这天下间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娘子了。”
他的言语虽然温和,同时也充满了坚定且不可摧折的力量。望向李暇玉母女的时候,他的目光中亦满是温柔和信任。当再凝视着王氏之时,他也是含着笑意:“故而,阿娘不必怀疑元娘的能力。照顾我们父女二人,于她而言轻松得很。她可是万军当中一马当先救夫的定敏郡君,连先帝都夸赞不已的巾帼豪杰,岂会被这种区区小事所难倒?”
见他毫不吝啬地夸奖了一通,王氏眉头轻皱,还欲再言,便又听他道:“至于同住,这间宅子便稍有些小了。若想住下咱们三房人,委实有些不够。”
说罢,谢琰瞥了身侧的谢璞一眼,正色道:“方才便听闻大兄提起来,说是他想换个大些的宅邸。眼下宅中只剩下园子中的小院子能住下,他十分担忧那处院落很难令我好生静养,便让我暂时安置在李家。若是过些时日,果真寻得合适的宅邸,我们再搬过来亦不迟。”
谢璞眉头微挑,不着痕迹地斜了他一眼,同时毫无破绽地接过话:“阿娘,方才三郎还说,觉得这间宅子太小,委屈了阿娘,不便于阿娘休养,想将阿娘接到怀远坊去养病。只是我才是长子长兄,岂能容他胡言乱语,便将他斥责了一通。阿娘先前不是也提过要搬到城东去住?待到开春之后,我们便去细细寻访合适的宅子。到时候,咱们赁个大些的宅邸,再一起搬过去住,一家团聚。”
两位堂兄弟既都这样说了,谢玙便也只得接过话,闷声闷气:“那小院子确实很难住得下三郎一家人,难免委屈了三郎。况他不是还须得好生养着?搬来搬去也容易劳累。世母若是想念三郎了,不妨让他时常过来问安就是。”
“让他每日都走一遭,不也觉得劳累?”王氏嗔怪道,见三兄弟皆是众口一词,便又道,“细细想来,你们所言也不无道理。大郎,若是新赁大宅第,你们手头不宽裕,我这里还有些钱财,都拿去用就是了。左右不过是些许浮财,如何比得过咱们一家团聚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