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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地告诉他们。

    “鸡你的头。”他们恶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头,站起来把鸡鸡抖进裤管里,就像我们小孩子把鼻涕“滋”的一声吸进嘴里似的。

    当我仔仔细细抚摸这条短裤的时候,我再一次坚信它是郭先生的。它的质地是那么温柔而富有弹性,就像五年级的女同学林迎迎那紧绷绷的漂亮脸蛋;它的针脚是那么匀称,就像女生们在雨天的路上光脚走出的一串小脚印我不由地把它套在头上,啊,一个美妙的像天堂一样的世界,一泓如煮熟的烂芋一样的幽香,我不知不觉就在它的抱头温香中睡着了。

    第二天,当我一走进教室,我就闻到昨晚陪了我一夜的那股烂芋一样的幽香。当郭先生经过我身边的时候,那股幽香呛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我一下子明白了,它是从郭先生身上发出来的,而且是从他的两腿之间的地方,就像屁一样。

    “你真聪明。”郭先生忽然俯下身子对我耳语。

    “啊——七”我被呛得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郭先生关心问。

    “我闻到一股香味,粽香。”我说。

    我们这儿有一种说法,说是烂芋粽香,我闻到的其实是烂芋一样的幽香。

    “你真幽默。”郭先生不由得笑了“一点都不像个小老头。”

    当我说真话的时候,很多人都说我“你真幽默”看来,有时候郭先生也不能例外。

    有一天,虽然我已经说不清具体是哪一天了,但这一天对我确实意义重大,它是我全新工作的开始,就像大学生到单位报到,看门的老伯走进了传达室。那一天下午,我一如往常地像一只瞎猪一样寻找着我的玩伴,当我经过上屋的东林家门口的时候,我稍稍停留了一会。东林刚刚结的婚,门上的红双喜还泛着新娘的红晕,那对红双喜把我的目光绊了一下,我想起岭脚来的新娘子那漂亮的红脸蛋。我常常会被一些小东西留住,一队蚂蚁,一只蜻蜓,一朵小花。妈妈说,我这样的人最容易半路被什么精蛊住,所以,她常常会气乎乎地把我从那些小东西身边连拉带拎地赶回家。今天,我本来想在红双喜面前停一会就走,但是,只一会儿,我就开始闻到那股熟悉的烂芋一样的幽香,然后就听到屋里传来阵阵老鼠嫁女的滋滋声和呻吟声。当那股幽香越来越浓烈地向门口飘来,我明白了,郭先生在里面。但这一次我没有走进去,而是在门槛上坐了下来。郭先生真粗心,又没有闩门。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一片老鼠嫁女的“滋滋”声中,一张巨大的漆着红漆画着美丽图案的床跳起舞来,跳得那么起劲,就像米老鼠和唐老鸭在比赛。跳着跳着,一根根木条就从楔缝里挣了出来,最后,变成一群米老鼠在跳咪咪舞。再后,好像整座房子都跟着跳起了舞----

    不一会儿,一切声音都停了下来。在傍晚阳光的辉映下,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他们都躲到哪儿去了呢,我的玩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寂静里,我感到特别孤单。

    “你怎么坐在这?”郭先生的话把我吓了一跳。

    郭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来站在我身后了。

    “你把我吓了一跳。”我说“你又忘了闩门了。”

    “我把你吓了一跳?”郭先生笑着说“你真有意思。”

    “他是谁?”我看到东林那个漂亮的新娘子走出来站在郭先生的身边,她的脸比前几天结婚的时候还红。

    “班上的一个学生,有意思的很。”郭先生看着我,笑着说。

    “走吧。”郭先生对我说。我们一起走出东林家的院子,走到村里的小路上。

    “以后别把他带来,怪怪的。”那个红脸的新娘子突然追出来对郭先生喊道。

    “是吗?”郭先生未置可否,然后对我说“我们走吧。”

    这以后,我的双脚走的更勤快了,就像一只叫春的瞎猫,到处乱撞,只是,我不再是为寻找玩伴,而是为了捕捉那股幽香。我一次又一次坐在别人家的门槛上,像一个真正的老头子那样,耐心地嚼咀着时间和阳光,还有一些现在已经相当熟悉的声音和香味。当我一颗颗地抛着小石子或掰着脚趾头的时候,我常常会不由地想起那次梦里的床在跳舞。虽然我很少遇到麻烦——后来,大家只要看到我坐在门槛上,就会远远地绕开了,就是房子的主人,也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东西掉在地里似的,急忙循原路回去——如果真的有什么麻烦的话,我也一定会用我的全力把住洞开的大门,一直到一切声音都停了下来,一直到每一根床条都跳得满头大汗。

    因为,我应该让郭先生幸福,最幸福。

    我对我的工作非常满意,唯一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在自己家的门槛上行使我的职责。我不知是不是该为妈妈感到自卑抑或自豪。

    4、美好岁月的小小插曲

    因为我出色的工作,在我读小学的五年时间里,郭先生度过他人生中宁静、幸福的一段美好时光。在这五年时间里,我们整个村庄所有的门对他都是虚掩着的。每一户人家的主人在为他准备了丰盛的饭菜的时候,同时也为他准备了自己的妻子。当然,这也并非全是我的功劳,主要还是和郭先生在我们大家心目中的威信越来越高有关。在这五年时间里,乡中心校的校长多次要求郭先生去乡中心校教书——据说,郭先生教出的学生,在乡中学里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但每一次都被郭先生谢绝了。

    “我走了,谁来?学校不办了?请个初中生来代课?算了。”郭先生每次都是这几句话。

    “我看,你是舍不得这里的神仙生活,听说后山佳丽三千人呢。”听说校长是郭先生的同学,所以他敢这么说。

    “说对了一半了。”郭先生并不生气,还是笑笑着说“要不,我们换个位置,我当你的校长,你来当我的神仙。”

    “校长倒是真的谁都会当,当神仙可得有那个福气。我这个人不行。”校长笑了,不知是真谦虚还是假谦虚。听说郭先生的神仙生活在我们整个乡广为传颂,只可惜我们这地方实在太山太背了,要不,说不定真的有人想来这里体验体验生活。

    后来,我就到乡中心校读中学了。从村子到中心校,我也说不上有多远,反正,我们小孩子连走带跑,要一个半小时。好在一路上有伴,大家嘻嘻哈哈,一路追追打打,听着书包在屁股上敲得哔哔啪啪地响,倒也不觉得怎么疲劳。有时候中心校放假,回来早了,有的就会到村校的窗下坐着,听郭先生讲课。郭先生有时会溜出来和我们讲几句,有时则叫我们进去帮他改些一二年级的作业。

    在中心校,老师们一猜就猜出我们是郭先生的学生,因为,我们把班级的前几名差不多全包了。我们很自豪,自号“郭派传人”

    “啊哈,郭东方这小子不仅生活有两下子,教书也有两下子,真是东方不败啊。”每次当我们刚走出办公室,总会有老师在后面紧接就说了,好像存心要说给我们这些“郭派传人”听似的。

    我们几个“郭派传人”中午在学校吃了家里带来的饭后,就常常到乡里的那条小街上一趟趟地逛。店里的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从山里来的,就叫:“小岭姆,钱不要省起来娶老婆啊。”我们不理,有人就会突然说,还是郭先生教得好,听得省力。

    那是,大家都说。就一路笑着回学校。

    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下午放学回家可就不止了,有时要走上两三个小时。冬天的时候还好,太阳落山的早,大家被天黑赶着,悬着心,不敢耽搁;夏天就不管时间了,路也就不知长短了。也不沿着路走,而是走路下面的溪谷。傍晚的时候,溪里的石蟹刚好出洞乘凉,一个个瞪着绿豆眼在洞口吹泡泡,一抓一个着。当然要不怕咬。抓一个,放在裤管里卷一节,一路卷回去,到了家,几乎每个人的裤脚都卷到膝盖上,湿漉漉的两个圈。晚上沾点面粉放在油里一炸,想起来都不怕咬了。只是,一大半都要做了爸爸的下酒菜。如果来了个叔叔,那就只好踢踢哒哒地到院子里去乘凉了。

    好在,院子里的热闹很快地把吃不到炸蟹的那份失落给填满了。

    长大后我常常奇怪,我们这样小小的村子,也分成好几个“派”也不见得有什么明显的分别,不过是一堆有一堆的话。平时也看不怎么出来,但一到夏天的晚上,一堆就往一堆聚,一个村子一到晚上就分成那么两三堆。大人们在聊天,在讲古,我们小孩子有时抓萤火虫儿,有时捉蟋蟀,有时则借着月光捉迷藏。

    “郭先生看来是要自己拆自己的台了。”一天晚上,我突然听到大人们这么说。我们小孩子平时不大在意大人们的说长道短,但一说到郭先生,耳朵便不由得竖了起来。

    “动了真了,大家就没意思了。”

    “听说她当姑娘的时候,就和郭先生好上了。”

    “那是,要不,这么一个标致的人,怎么会嫁到我们儿来,怎么会嫁给东林这个软柿子——不是我说他。”

    “谁说郭先生不吃姑娘的腥,就是老牛也要吃嫩草啊。”

    还是在说郭先生。

    对于郭先生的话题,我总是特别敏感,好像他们的话里正有我熟悉的那袭幽香。藕断丝连、一叶知秋地,我就听出了整个故事,听出了一切空白和弦外之音,甚至,听出了郭先生的心情和那温柔的坚强。

    一天.我刚炸完蟹,那金黄的炸蟹还在碗里滋滋地响,郭东林又来了。好像他在家里就能闻到我炸蟹香,这几天老是像灶王爷一样,一等我炸好就出现了。

    我把蟹端到桌子上。

    “今天又有炸蟹吃,我的脚真长。”他这么对我们说。

    “喝酒吧,没有过不去的事。”爸说。

    平时一看到大人们喝酒,我就会自觉地到外面去玩。但是今天我有点赌气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从来没对他们怎么样。我知道,秀玲能嫁给我,能到我们这地方来,都是因为他。他就是吃在我家,住在我家,我都不会说一句话。可是——”郭东林痛苦地直摇头。

    我一听就听出他们在说郭先生。郭先生——我又想起了许多空白的细节。

    “喝酒,喝酒。没有过不去的事,来——”在我的印象里,爸爸这个村长就是陪人喝酒,听人说话,但好像从来不用解决事情,一切事情它自己都会解决的。我们村子虽小,但鱼小籽多,人小粪多,事情却不少。但爸爸好像从来没有解决错一件事。后来,当爸爸不再当他的村长的时候,村人不免常常要说:还是老村长好。

    “我的任务是给他们时间,时间会解决一切。”爸爸不无得意地这样对我说,好像他是联合国秘书长安南,他摆平了伊拉克和美国一样。现在想来,爸爸真是个快乐的人,他是那么容易快乐。

    “可是,可是,秀玲她现在寻死觅活地不想和我过,哎——”郭东林又是摇头,如果他不是老是叹气老是摇头老是眼睛躲躲闪闪的,如果他温柔地和你对视那么一会,就像他看着沟里的水汩汩地流到他的田里那样,你就会发现他其实挺有味道,一种又温柔又固执,又散漫又拘谨的味道;你再看看,又会觉得还真的像刘德华、谢廷锋什么的,当然也不是全像,是血缘上的那么点朦朦胧胧的像,你会觉得他应该是四大天王八大新秀他们的爸爸或表叔,可是,他太爱叹气了“其实,何必呢——”

    “对,何必呢——听说早上又喝了?”爸爸的全部注意力好像还在酒上,在蟹上,说话有气无力,有心没肺,好像突然想起来该轮到他说似的。

    “又喝了。咕咕地灌下一大口,幸好这几天我后脑勺当眼睛盯着。”

    “对,你得盯着,真的一口气去了,可惜。”爸爸划着筷子打断东林越来越声情并茂的话,就像一个倒霉的指挥家。

    “我一看,剁下鸡头就往她嘴里塞,还好,全吐出来了——我都剁了三只鸡了。”

    “以后别给她灌血了,灌不起,给她灌肥皂水或洗脚水,看她还想喝,想喝——”爸爸不由得又打断他。

    “幸好喝的是敌敌畏,要是甲胺鳞,那就麻烦了。真想不出来,喝一次也就够了,这么一次又一次有什么味道?村长你说,他们俩想在一起就在一起,我这么由着她了,她还想要什么?”

    “是女人都会着魔,过了这个劫,就没事了。”爸爸慢悠悠地说。

    “啊——”郭东林好像第一次听说。

    “只不过大部分的女人都在当姑娘的时候着一下魔,结了婚,有了孩子,还被魔着了,倒真的少见。”

    “那怎么办?”

    “既然是魔在作怪,我们能怎么办?等着吧,过了这个鬼门关,就是阳光道了。只有等了。”

    “可是,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的;再说,我一个大男人也不能像只狗一样一天到晚在家里看着,地里的蕃薯都快被草抬走了。”

    “那也没办法,人总比几颗蕃薯要紧吧,你说是呢?”

    “这不是几颗蕃薯的问题,她现在见我就像冤家一样,这在一个屋子里,怎么过日子啊。”

    “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等她劫数过了再说。”爸爸摇头。

    “哎——”郭东林站起来就想走。

    “上半年你不是说想去你哥那儿吗?现在没想了?”等郭东林走到门口的时候,爸爸突然说,好像是自言自语,自说自话。

    郭东林有个哥在新疆包了个小工程,早就叫郭东林去了。

    “想,现在才想呢。可是——你说我这走得开吗?”郭东林头也不回,好像下定决心要回家了。

    “想走就走吧,人人有命,你看着有什么用?不该死,就是摔到崖下去也不会死,电视里你看到了吧,不仅不死,还有宝贝在等他呢。再说,你都走了,他喝药水给谁看?药水又不是什么好喝的东西!”

    “对。”郭东林想了想,才说。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久,郭东林真的就去了新疆。听说,郭东林走后,郭先生差不多就住在了他家里,自然,她再也没有喝过什么药水了。可是,过不了多久郭先生就再不上她家了,她就每天到学校来堵,郭先生还是死活不去。

    一天,郭东林的老婆一个人到乡里打电话。

    “郭东林,你快给我死回来。”大家这么学着,发出滋滋的笑声。

    郭东林真的很快就回来了,但只呆了一天就要走,这回带着秀玲。要走的时候,他带着点东西来谢老爸的“大恩大德”

    “我有什么德,是女人她自己的劫数过去了。现在你放心了,她再也不会着魔了。”

    但事后爸爸还是得意的,他一得意就会笑呵呵地说,我就知道真让郭先生和秀玲这样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谁也受不了谁,你看,不是么。

    5、最后的这一位先生

    有些事说来真奇怪,好多年以后,郭东林那个动不动就会红脸的新娘子的那一身水红还在我眼前招摇。我知道,这么多年后,她脸上应该有了劳动妇女常有的那种暗黄,她也一定不再一身水红了。

    有些事,真的奇怪。

    自秀玲走后,郭先生好像一下子对女人失去了兴趣。大家都说,郭先生被秀玲割了,连手筋都被割了,他连动手的兴趣都没了。村里女人们一下子寂寞得不知如何是好,在洗衣服的溪边,在树荫下的石条上,聚了一堆又一堆的女人。好像是来了场妇女解放,大家一下子都从自己的闺中走了出来,想在新世界的阳光下叙一叙姐妹情谊。大家渐渐地开始担心,我们这样一个小地方,不知还能不能留得住郭先生。

    好在,郭先生好像倒是更喜欢他的学生,他的学校了。

    有一天,郭先生突然跑来对爸爸说:“村长,你叫人在院墙上弄根竹子吧,我们得升旗了。”这以后,每个星期一的早上,郭先生就早早地来到学校,和同学们一起唱着国歌把旗升了上去,嘹亮的歌声在清晨的清风中飘荡,让人感觉好像是猎猎飘扬的国旗它自个唱出来的。大家说,还真的是越来越像学校了。

    但也说不准是从哪一年开始,也许是从85年开始吧,我记得我们家就是那一年搬到镇上去的,大家好像开始陆陆续续搬到镇上或乡里去,渐渐地就成了一股风,好像风雨欲来前的蚂蚁。当我95年师院毕业的时候,三个村除了剩一些老人外,几乎没几个人了。郭先生的学生数也像火箭发射前的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一路亮下来。

    最后,只剩下三个学生。而且这三个学生也不是我们村的,我们村现在是一户人家也不剩了。

    “现在看来得到中心校来教啦。”校长对郭先生说。

    “算了吧,我还是退休吧。”郭先生说。

    就这样,郭先生四十八岁就退了休。

    大家好像突然发现似的说,原来郭先生已经这么老了,都退休了。

    前年的清明节,我和哥哥到老家上坟,看到那个曾当作教室的祠堂,现在是满屋子的光柱,旋着灰尘,抬头一看,只有稀稀疏疏的几片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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