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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曾被先帝重用的封疆大吏早已在权欲腐蚀下变成了一头不知餍足的恶兽,他又很懂得朝中有人好办事的道理,每年送到京城的节礼从未断过,庆安侯府总能得到最丰厚的那一份。
他也知道傅渊渟并非是被外贼收买了才去刺杀张怀英,北疆那边亦有飞星盟的耳目在,一封密信早在月前就传入了京城,上书张怀英与乌勒奸细勾结的种种恶行,而他在拿到这封信后,将之誊写了一遍,同时交到了宋元昭和萧胜峰手里。
一如先前的安州大灾那样,宋元昭固然对张怀英的行径恼怒至极,但他想要借此事打压与张怀英往来密切的京中官贵,先一步掌握到确凿证据好为提拔自己人上位做准备,便令薛明棠安排了傅渊渟急赴雁北关查证事实,而萧胜峰本意是在事发之前撇清与张怀英的关系,以免受其牵累,并设法让萧家一脉的将领补上那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明觉又想起了萧太后那句话——人都有私心,不过多少之分罢了。
他其实很清楚,宋元昭的私心并非为了一己之利,可这已经逾越了臣子的本分,也有悖于明觉始终坚持的信仰。
若要忠孝两全,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于是,在萧胜峰为季繁霜的提议举棋不定时,他迎回了自己的长子,从明觉口中得知傅渊渟背叛听雨阁的消息,一怒之下准了季繁霜便宜行事,这位姑射仙当真不负期许,三言两语间布下了一石二鸟之计,不仅将背叛了他们的傅渊渟和绊脚石张怀英一并铲除,还趁机把飞星盟拖上了水面,连薛明棠和白梨的身份也被暴露出来,师生相连如父子,本就因张怀英被杀一案遭到攻讦的宋元昭愈发处境艰难了。
上次那番夜谈过后,明觉又见过宋元昭几面,两人都默契地不去重提旧事,裂隙生出便难弥补,但宋元昭一直相信他对国朝和君王的忠心,故而在这紧要关头,他尚且自身难保,还不忘安排明觉入宫守护永安帝。
明觉自是无有不应,他想要确认一件事,而这个答案恰恰只有永安帝能给。
他换上了多年不曾穿过的武官常服,在那个妖风四起的夜里与萧太后一同走进了暖阁,年仅十四岁的永安帝正愁眉苦脸地批阅着奏章,他着实想要当一个好皇帝,但有些事并非想想便能做到的,猝然失去了宋元昭的指导,永安帝就像没了大人搀扶的学步小孩,以至于在看到明觉和萧太后突兀出现的时候,他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试图藏起一封奏折,却被萧太后轻松夺过了。
那是宋元昭的密奏,薛明棠动用了飞星盟的全部力量,以安州大灾官商勾结和张怀英私通乌勒为切入口,查出了以萧家为首的十数名高官勋贵在地方上大搞隐户隐田、土地兼并和商贸垄断等罪行的事实和证据,当中甚至有人藐视禁令通过行商与乌勒、云来等国秘密来往,避开朝廷监察进行人口和盐铁交易……诸般种种,触目惊心,一旦这封奏折被公布出来,整个天下都将山崩地裂,而宋元昭完全可以针对这些破绽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即便不能把朝堂大清洗一遍,也可为新政奠定一块重要基石。
萧太后看罢,随手将折子丢进火盆里烧了,永安帝又惊又怒,到底还是恐惧占了上风,张口喊人救驾,但没有人胆敢闯进来,只得将最后一丝希望投到明觉身上。
明觉将落在火盆上的目光收了回来,他定定地看着永安帝,直到永安帝受不住无形的威压而低下头去,喉间才发出了一声叹息,缓缓道:“兹事体大,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他在先帝面前发过誓,为君王尽忠、为国朝尽力;
他也跟萧太后打过赌,倘使永安帝当得起一国之君的重任,有如先帝和先太子那样的决心魄力,萧太后便还政于君,从此自封慈宁宫,不问军国事。
这一间漏雨的屋子,究竟是保持现状还是翻新重建,就看今晚了。
那封血衣诏是在明觉眼皮子底下被人送出宫的,他脸上有了多日不见的笑容,对萧太后说这个赌是自己赢了,萧太后却只是笑了笑,让人端起茶桌上的一盘梨,再次踏进了暖阁。
这盘梨是没有毒的,萧太后命人端起之前还亲手给明觉削了一个,他不肯受用,她便自己切成了小块一口口吃下,但永安帝不知道,他见了梨便如同见了鬼,将最后一点天子威仪都抛诸脑后,连滚带爬地爬向萧太后,一面涕泗横流一面求饶,而萧太后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明觉身上,口里问道:“宋元昭很快就到了,你是想继续做皇帝,还是想吃梨?”
自古以来,凡革新变旧者莫不浑身血染,纵是九五之尊也无法坐收渔利,欲成大事者必得轻生死重得失,先帝与先太子敢作敢当,而当今之帝又如何?
明觉亲眼见到永安帝嚎啕拜下,亲耳听他道:“我、我是皇帝,我要当皇帝。”
那块梨肉终没落进永安帝的肚子,就像将要燃起的星火随风而灭。
明觉输了赌局,便要如约赔付上自己的一生。
从此以后,明觉变回了萧正则,开弓没有回头箭。
宋元昭带人闯宫,永安帝否认血衣诏,当众斥其谋逆,萧太后下令封锁宫门,卫军合围将“逆贼”当场拿下,唯有寥寥几人凭借高强武艺杀出重围,为首的中年人瞧着羸弱如文士,张口却发出了一声震慑四方的虎啸,漫天箭雨应声而落,追兵纷纷掩耳抱头,莫有近前者。
萧正则认出了这人是谁——飞星盟兑宫之主,丐帮副帮主王成骅。
他不合时宜地想道:“那顿水酒看来是永远喝不成了。”
也就没有去追。
翌日,天降大雨洗去了地砖余血,百官惊闻了丞相率领私兵夜闯宫闱图谋篡位的消息,不敢置信者有之,高呼冤屈者有之,落井下石者亦有之……一切似乎都乱了套,又好像在混乱里维持住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秩序,惶惶森然,腐朽而根深蒂固。
星辰碎,雷雨出。
有了萧正则的倒戈,听雨阁针对飞星盟的行动可谓事半功倍,更别说那司掌情报的巽宫之主见势不妙也活动了心思,他暗中托人找上听雨阁,愿以飞星盟九宫名单为投名状,不止将功抵过,还能平步青云。
早在飞星盟创立之初,薛明棠就定下了九宫相知不相通的消息,为的便是防止小人变节,而萧正则在过去四年里主动避嫌,从不过问震宫以外的人员和事务,这使得听雨阁的清剿大计未能如预料中那般彻底,故而季繁霜果断同意了与此人联系,不料对方竟在上京途中被人砍了脑袋,凶手行动果敢,埋伏的地点和时间都准确无误,必有内鬼相助。
惊怒之下,季繁霜紧急排查了一遍知情人,萧胜峰虽不置一词,但他很快寻了个由头将萧正则安排到别处去,后者知他是疑心自己,倒也不曾辩驳过,只默默做事,直到情况又有转变——那人的真实身份已然查明,乃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琅嬛馆馆主杜若微。
此人惯是谨慎,他不仅害怕飞星盟的报复,也担心听雨阁会过河拆桥,是以没把名单带在身上,而是请掷金楼做一回中间人,九宫名单就寄存在楼主谢沉玉手里,事不宜迟,当尽快取之。
掷金楼与萧家素有合作,只是在听雨阁暗中成立后,两方因利益冲突逐渐生了嫌隙,不过谢沉玉是个聪明人,他扣下这份名单并非为了跟萧家撕破脸,而是想要重新谈谈,萧胜峰也无意与之反目,思量再三,让萧正则与自己同去。
他们来晚了一步,离宫之主白梨不知打哪儿获悉了这个情报,率领部下倾巢而出,夜袭掷金楼。
萧正则随父抵达此地的时候,这座由鲜血骨肉堆砌而成的高楼已经轰然倒塌,徒留满地断壁残垣,焦糊味掩盖了血腥气,他们好不容易才从这些面目全非的尸体里找出了谢沉玉,其尸身也被烧得不成样子了,但还能依稀辨出致命伤所在——脐中上三寸,偏左四寸,腹哀穴。
谢沉玉有六境十二式的《宝相诀》,全身上下只此一个罩门,却被人一刀毙命了。
动手之人自然是白梨,可她不该知道谢沉玉的死穴所在,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也只有同修《宝相诀》的人清楚其中门道。
萧正则神色平静地为他合上眼睛,在心里想道:“师兄,自此旧怨终了,你当安心做个云游僧了……此后余生,最好是不复相见。”
掷金楼灭门,谢沉玉身亡,九宫名单的线索只落在了薛海和白梨二人身上。
听雨阁分头行动,一路由前掷金楼杀手杜鹃带着奔赴宁州,一路由萧胜峰亲自领队追踪白梨,而萧正则对这两边都不沾,他回到京城,想去大牢探视宋元昭,可惜没能赶上,宋相已经在狱中自尽了。
对此,萧正则其实并不相信,可人已经死了,他相不相信也就没了意义。
不久之后,薛海和白梨的死讯也先后传回京城,萧胜峰带回了一封名单,可当他们根据这个大肆抓捕嫌犯时才发现被这夫妻俩摆了一道,九宫飞星的线索彻底断了,至少半数以上的成员侥幸逃过了天罗地网,自此鱼入江海,再难寻踪。
若是就此收场,当有人为之庆幸,亦有人大不甘心,萧正则听说杜鹃抱回了一个刚满周岁的婴儿,乃是薛海与白梨之子,阁中诸人正为如何处置此子而争论不休,萧胜峰向他询问意见,萧正则见脸色苍白的杜鹃跪在下首,眼睛始终落在那襁褓上,便道:“一个不知事的小儿罢了,杜鹃既然想养着作饵,那就让她带在身边,成则钓得大鱼,就算不成也没损失什么。”
此言一出,争论遂止,杜鹃将襁褓搂回怀里,不甚熟练地哄睡了哇哇大哭的婴孩,临走前向萧正则俯身一拜。
萧正则知道,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心软了。
杀手最忌讳的不是技不如人,而是心慈手软,杜鹃早晚会因这个孩子而死,就是不知道她到了那时会不会后悔了。
既已改变了身份,那方寸寺自是不应再去了,可等到腊月十九那日,萧正则仍顶风冒雪地去了一趟,他像块石头般在能望见寺门的地方站了整天,从黄昏到日落,飞雪落满身又融化成水,香客们出入往来,唯独不见那辆熟悉的马车。
他其实早知道殷柔嘉是不会来了,宫里人都晓得华容长公主近日生了场大病,御医说是怒火攻心所致,若不好生调养,恐怕伤及寿数……萧正则对这些一清二楚,只是还存着一点痴心妄想。
腊月十九一过,转眼就到了除夕。
飞星案余波未平,朝野上下兀自人心惶惶,萧太后也没有按照惯例举办大宴群臣的庆典,只在御花园办了场家宴,参与者皆为宗亲、外戚和勋贵,萧胜峰带上萧正则赴宴,编造了一段天衣无缝的过往,将他的身份重新过了明路,打了萧胜云和萧正风父子一个措手不及,其他人纵有再多惊疑不定,可萧太后率先表了态,又有哪个敢有异议?
一声声不知真心几何的道贺里,萧正则不仅“死而复生”,还因其在北疆立下的军功被封为了骁骑将军,说是平步青云也不为过。
殷柔嘉称病未出席晚宴,事后才听说了萧正则归来的消息,她立即推门而出,不顾一切地朝御花园奔来,终于赶在筵席散尽前找到了他。
当初城门一别,已是将近八年,都说人间别久不成悲,可当他们真正四目相对的这一刻,向来刚强如男儿的华容长公主仍是红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萧正则却不敢看她。
殷柔嘉怔住,她伸手抹掉眼泪,又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强笑道:“师弟,是我变得太老了,还是病恹恹的模样太难看了?”
萧正则只是摇头,曾经想对她说的话此刻都哽在喉间,比鱼刺尖锐,比刀刃锋利,他恨不能就此死去。
殷柔嘉虽是性烈,但也不乏细致敏感,她从萧正则不同寻常的反应里察觉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扯住他衣袖的手也缓缓松开,萧正则木立在原地,与她对视了一眼,忽地抬手行礼,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竟有几分落荒而逃。
久别重逢,他们终是没能说得上几句话。
殷柔嘉后来找了他好几次,都被萧正则避开了,他决心斩断这点非分之想,一如抹杀掉身为明觉的七年岁月。然而,就在这年重阳节,永安帝下旨赐婚,敕骁骑将军萧正则为华容长公主之驸马,择佳期完婚。
旨意传开,闻者皆惊,而后便有无数人对萧正则生出了羡慕之情,他们未必见过殷柔嘉的真容,也知华容长公主今岁已年近三十,可那是当今皇帝的长姊,身份尊贵只在萧太后之下,本朝没有驸马不得任官的规定,谁若能娶她,谁就前途无量。
萧正则却是不喜反怒。
这事明面上是永安帝下旨赐婚,实际上是谁拿的主意,根本不需细想。萧正则当即入宫求见萧太后,希望她能收回成命,萧太后也早知他会来,屏退了旁人烹茶以待,等萧正则强压怒气说完了话,这才放下茶盏,反问道:“你难道不喜欢她?”
萧正则沉默了一瞬,道:“我们不配。”
殷柔嘉是彩云朝霞,而他已是枯枝败叶,合该凋零于风中,腐烂在地下。
他见不到天明,可她应该去看日出。
“怎会不配?”
萧太后伸手想要抚平他眉间褶皱,却被避了开来,叹道:“郎有才女有貌,四年相伴同学,八年牵挂等待,这天下还有谁比你们更相配?我听说她这大半年来屡次寻你,你却避而不见,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萧正则道:“我无颜面对她。”
闻言,萧太后笑容微敛,她凝视了萧正则片刻,幽幽道:“你心里还是怨我。”
萧正则垂首,只道:“臣斗胆,请太后收回成命。”
“圣旨已下,便是驷马难追,你何曾见过圣旨如废纸?”
顿了下,萧太后又放缓了语气,温言劝道:“正则,你要知道我是不会害你的,况且我朝公主若不出降臣子,便只有和亲邦国这条路可走,华容已为你耽误了韶华,你难道还要辜负她的余生?”
命运从来没有无回报的馈赠,尊贵如帝王之女亦然。
这桩婚事终是没有作废,择期正月十五完婚。
长街短巷满华灯,丰年瑞雪覆红妆,这一场皇婚办得奢华盛大,有如庆典。
那天晚上萧正则喝了不少酒,他仍没想好该如何面对殷柔嘉,便对宾客敬酒来者不拒,偏偏越喝越清醒,等冷风吹凉了发热的头脑,甚至有寒意从头窜到脚。
待到吉时,司礼忍不住低声催促他去洞房行合卺礼,公主的乳母也来派人请他,萧正则知道这回是不能退避了,无论如何他都应当给殷柔嘉一个交代。
喜秤挑落了盖头,合卺杯里盛上了合欢酒,闲杂人等悉数告退,烛光如霞的洞房里只留下了一对新人。
这是萧正则自御花园一别后首次面对殷柔嘉,他以为会看到一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她,不承想那凤冠下的容颜格外憔悴,哪怕上了浓重的粉彩胭脂,也遮不住苍白病色。
他一惊,脱口道:“师姐——”
话未说完,一根微凉的手指就压在了萧正则唇上,殷柔嘉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变得很丑了?”
萧正则心里如被钝刀子割了一下,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道:“没有,师姐风采如故,只是病了。”
殷柔嘉抿唇一笑,手指上移轻轻捏了下他的鼻尖,如少时那样半嗔道:“就你会说好听的。”
她用力很轻,萧正则却觉得鼻子酸涩,险些红了眼眶,忙道:“师姐,夜深了,我服侍你休息吧。”
“且不忙,我想与你说说话。”殷柔嘉握住他的手,“你躲我这么久,这回可算是逃不掉了吧。”
萧正则不敢挣脱,哑声道:“是我错了。”
殷柔嘉不依不饶地问道:“你当真知错?”
“是。”
“既然知错,可愿认罚?”
“认。”
“好,那就说定了。”
烛光映在殷柔嘉脸上,恍惚间重现了三分当年明媚,只听她道:“接下来,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一句话、一个字都不准骗我,因为我会信的。”
萧正则呼吸一滞,他隐约猜到殷柔嘉想问什么了。
如他料想的那样,殷柔嘉将憋在心里的那些事竹筒倒豆子般问了出来,她想知道他是如何在北疆战场上活下来的,想知道他在过去的七八年里经历了什么,以及……她想知道他与飞星案究竟有无关联。
殷柔嘉实在是个很好懂的人,嬉笑怒骂都写在脸上,性子也直来直去,一颗心如水晶般通透,对待这样一个人,要么骗她一生,要么就给她真相。
萧正则既已不是明觉,也不必再守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戒律,他完全可以用卑劣的手段粉饰所有丑恶,她并非愚蠢,但她会信他。
偏偏是她,萧正则绝不愿以谎言骗取真心。
一阵令人心悸的静默后,他终于开了口,将全部的真相告诉了她。
彼时窗外白雪映月,火树银花缀满天,风中酒香浓,便连夜色也是难得温柔,然而在这花烛高燃的洞房里,红唇白齿道出的真相残忍如刀,割在人身上不见伤,唯有鲜血横流。
“……原来,是这样啊。”他说完之后又过了很久,殷柔嘉才像活过来的石雕般迟钝地眨了下眼睛,低声呢喃了这么一句话。
萧正则如等候发落的罪囚般垂着头,他知道说出真相已经于事无补,但他至少没有骗她,便是她要杀了自己,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他只是等来了一个拥抱。
萧正则在陈述真相时就跪在了地上,殷柔嘉俯身抱着他的头,让他枕着自己胸口听心跳,竟是平静如初。
她原来已经知道了,或许不完全,但绝不是一无所知。
“你不骗我,我很欢喜。”
她说话时,有温热的水滴落在萧正则脸上,他想抬头去看,却被她阻止。
“吉时都快过了,我们先喝合卺酒吧。”
她将他拉起来,哭过的眼角比涂了胭脂更红,倒有了几分从前的颜色。
萧正则低头看着杯中酒,殷柔嘉与他挽臂交杯,脸上泪痕未干,唇角却已经扬了起来。
她含泪笑起来的模样,胜过了神佛顶上日月光。
萧正则想,便是这酒中有毒,或是醉死在她的眼里,自己都心甘情愿,当谢苍天厚待。
他毫不犹豫地饮下这杯酒。
就在萧正则仰头那一瞬,殷柔嘉拔出了簪中细刃,一如当年挥刀刺入马腹那样,狠狠刺中了他的咽喉。
却听“叮”的一声轻响,簪刀在那层薄薄的皮肉上断折了。
萧正则有些遗憾地想这酒里竟没有毒,又想到以殷柔嘉的性子,她就算要杀他,也不会用下毒这样的鬼蜮手段,就该是这样堂堂正正地来一刀,可惜她太心急,忘了他刚才特意说过《宝相诀》真气护体不散,若不先破罩门是决计杀不死人的。
他放下金杯,看着殷柔嘉手里只剩半截的簪刀,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你……”殷柔嘉睁大了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粉彩胭脂被冲下两道痕迹,红的白的混在一起变得惨不忍睹,萧正则心疼极了她,用手擦掉那些妆容。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左腹,对她道:“师姐,你应当刺这里。”
殷柔嘉浑身一颤,她咬破了嘴唇,枯瘦如柴的手又攥紧了簪刀。
“你……别看着我。”她气若游丝般道。
萧正则其实很想多看她一眼,但他从不抗拒她,于是闭上了眼睛。
“噗嗤”一声,利器这次顺利割开了皮肉,杀一个人如裁一张纸,鲜红的血一股一股从裂开的伤口中喷涌出来,比喜服的红色更浓。
纸糊一样的人倒在了地上,精致繁复的地毯花纹也被染红。
萧正则蓦地睁开眼,面前空无一人,他一点点地低下头去,看见了倒在自己脚边的殷柔嘉。
“师姐!”
殷柔嘉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眼睛还没有闭上,她下手干脆利落,其实并不觉得太疼,只是眼前模糊一片,连声音也听不清晰,反倒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回忆纷至沓来。
弥留时刻,她想起自己四年前求得的一支下下签,解签的和尚半点不知圆滑,说话怪是直白难听,道什么“水底捞月”、“劳而无功”,还劝她莫再执迷不悟,不可强求命中无果之事。
可她这一辈子骄纵任性,从来只求心满意足,才不管什么天意。
哪知神佛当真灵验了一次,她强求到了,也该折寿还愿了。
“……”殷柔嘉张了张口,却已说不出话来,她想告诉萧正则,自己是真想杀了他的,师姐从来心疼师弟,殷柔嘉也最爱萧正则,他既然犯了不可饶恕的错,又活得这样累,她就带他解脱,哪怕不能同登极乐,一起下十八层地狱也不寂寞。
可惜了,那一刀没得手,她就再也下不得手了。
殷柔嘉终是在萧正则怀里闭了眼,鲜血浸透红绸,风吹烛灭,龙凤泪干。
她的手垂落在地,声音微不可闻,却像惊雷劈下,令萧正则脑中阵阵嗡鸣。
守在洞房外的乳母等人听得动静不对,高声呼唤了几句,他始终一动不动,一声未吭,他们便闯了进来。
片刻之后,尖叫声、哭喊声、叫嚷声……此起彼伏。
谁也不曾想到这桩喜事会是如此收场。
因萧太后派了人在附近盯着,发现惊变后即刻阻止了噩耗传开,公主的乳母已被当场吓疯了,其余人也被封了口,这件事最终被萧太后掩盖了下去,外人只知华容长公主于新婚当晚暴病而亡,或幸灾乐祸或惋惜地说上两句,没有谁能想到在这个洞房花烛夜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直到殷柔嘉出殡下葬之前,萧正则都没能回过神来,只像是提线木偶般任人操纵,他时不时地看一眼自己的手,那上面的血早已洗干净了,可他还能看到一片猩红。
他亲手为殷柔嘉的坟茔洒下了第一抔土,像是把自己的一半魂魄也埋了进去,可他还站在青天白日下,脚底也有影子。
从前读《涅盘经》,第十九卷里有这样一段——
“八大地狱之最,称为无间炼狱,为无间断遭受大苦之意。佛曰: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
彼时他似懂未懂,便向明净请教,向来有问必答的师兄难得沉默了一瞬,却是道:“你若能一直不懂,那才好。”
如今的萧正则终于懂得了。
他是罪大恶极之人,死是恩赐而非惩罚,连师姐都不肯带他一起走,他就不配求解脱,只能点灯熬油一样等着。
等到哪一日大限临头,恩仇罪孽一并了结……
如此,或可算是刑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