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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了,只有在这时候,伊琳才会显得无能为力,我现在需要和人交流。
我的信息顺利抵达了杰里米的眼前,这小子总算没有忘了我。“皮特,怎么是你呀?需要什么帮助吗?”他脸色好不诧异,但惊讶根本没有让他多付出一点时间。
“没事,就是想到你那儿和你聊聊。”我知道他时间宝贵,所以也就开门见山。
“唔等一会儿成吗?”他微皱了一下眉头说。
“可以,多久以后?”
“70分钟吧,那会儿我有空。”
“就这么说定了。”我瞟了一眼头上的计时器。我还没有将目光收回来显示屏就黑了。自他成年之后,他就一直这么行色匆匆。
小意思,70分钟对我而言根本就不算个数。不过对他就不同了,70分钟内他所动用的能量比我一年所动用的能量还要多得多。这就是我和他之间的区别。
天堂外面的世界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了。我站在杰里米办公室外的大厅里向窗外张望。许多建筑许多设施我完全说不出是干什么用的。这时一丝悲戚一丝绝望涌上心头:世界正离我越来越远,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它变得越来越难以理喻。我将头抵在墙上,慢慢闭上了双眼。
在通话后的第73分钟,杰里米办公室的大门为我而开启。“噢,皮特,你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他微笑着冲我说。从他的神色我看出他在这个世界里生活得一帆风顺游刃有余。“呃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聊聊。”我轻声说。他的眼光闪动了一下,旋即垂下了眼皮,不说话。“凯茜还好吧?”我随口找了个话题。嫂子和杰里米是同类,但对我很好,她真是个好人,从不歧视我,在我面前从不以贵族自居,所以我对她的印象很好。然而我却不愿意接受她的关怀。我害怕这种关怀。“她很好。就是没耐心安心在家相夫教子,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小乔治完全扔给电子保姆了,这对他可不好啊”杰里米颇有些犯愁地说。“那你可以在我们那儿挑个满意的,她可除了相夫教子外别无选择。”我笑了一下调侃说。杰里米如我所料地板着脸坚决否定了这一提议。按法律规定智者除可拥有一名同类配偶外,还可拥有一名天堂中的配偶,若不与同类通婚,则可拥有3名配偶,以利优秀基因的延续和传播。然而在杰里米的社会中,真这么做的人却不多。因为与天堂里的人通婚被认为是该受歧视的行为,夫妻双方都有可能被社会所不容。杰里米在这方面有童年阴影。我们的母亲就是父亲的第2个妻子,所以父亲分给我们的父爱也就勉为其难地有些不够了。由此之故,父亲虽有3个妻子和4个子女,到老却落得个单身独影幽居于数百万公里之遥的太空城里。配偶与子女对他爱不起来,社会又不能容他,他也就只有这个去处了。杰里米万不肯重蹈其覆辙,他发誓要做个好丈夫好父亲。他做到了。他得到了极聪明的凯茜和小乔治。我注视着桌上小乔治的全息立体图像。那孩子显出了比他父亲更浓郁的灵气。看来杰里米肯定将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冷场了片刻,杰里米把谈话又继续了下去:“珍妮怎么样?还满意吧?”“没有珍妮啦,”我轻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是伊琳。”“伊琳哦,好女孩!”杰里米打了个响指。“真正的好女孩!又漂亮,又善解人意。非常优秀的产品。我想你该满意吧?”“很满意。”我点了点头。“她是我所见过的唯一完美无缺的存在。”“近于完美无缺。”杰里米纠正说:“还有胜过她的。我就和他们有些业务往来。新产品好像是叫梅格?对,梅格!”他又打了个响指。“你想试试吗?我可以在她投放市场前就给你弄一个。”我摇了摇头。我对伊琳目前还能满意,何必急不可耐地提高胃口呢?我必须珍惜我对她的兴趣,这样我就还有生存下去的理由。“想不到还有人这么关心我们,伊琳上市才两年嘛。”我说。“政府有这笔财政拨款么有钱事就好办。”他随口说。此后我们又就彼此的情况聊了一阵子,我这边是于他而言无关痛痒的鸡毛小事,他那边是于我而言不着边际的宏伟壮举,我们确实已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很快,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了沉寂。干净清新的空气中时间在稳步行走。我对时间不感兴趣,可他不能不理会时间的流逝。他的眼中流出急切之色。我有点想知道他能忍受我多久。过了一阵,我开口对他说:“唔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猜猜。”他摇了摇头,不说话。“我在想小时候的事。”我望着他。“小的时候,我们也没什么朋友,就我们俩一起玩,整天整天地泡在虚拟游戏里现在想想这种童年可够灰暗。”我苦笑了一下。他轻轻点了点头,依然不说话。“可我觉得还是那时候好啊,至少那时我们自己不觉得灰暗那时我们玩得可真来劲,遇上个喜欢的好游戏就好像过节一样,我还记得当时自己心跳的感觉。”我觉得这时候我的声音有点陌生。“说也奇怪,我们从来都是并肩作战,从来没有相互对抗过,我们的刀口一直是对外的,是这样吧?”“没错,我们一向同生死共患难。”
他点头说。“哎,我们最喜爱的游戏是什么?你还记得吗?”“我想应该是千钩一发,对吧?”我笑了:“你还记得呀”他也笑了:“我不会忘的,你救过我很多次命。”
“你救我的次数更多。”他的笑容一下子加深了:“我还记得你老是使用无赖秘技,把狙击步枪的弹药改成无限,当机枪使。”“那有什么办法?我老是打不过那些狙击手嘛。”我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可你总是能打败他们”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垂下眼皮,又不说话了。刚刚拉近的距离又变大了。过了一阵我找到了将谈话继续下去的话题:“这游戏现在很难找到了吧?”“是的,早绝版了。不过你要的话我能给你弄来,能弄到的。你要吗?”他抬起了眼皮。“不要了。要来又有什么用呢?我们都已不是小孩子了。”我说。他点了点头:“对,我们都长大了,那些都过去了。每个人都会长大的,没办法。”我们又沉默了。还和他说些什么呢?我不知道。过去是我和他唯一的共同之处。可过去已经过去了。突然间我不明白我干嘛要到他这里来了。难道就是想像小老鼠一样挤在一起取暖吗?可他不是我的同类,他只是我的哥哥。我觉得今天我好像犯了个错误。于是我起身告辞:“杰里米,来你这儿瞎扯了半天,也不知误了你什么事没有?如果耽误了你什么,那我很抱歉”一边说,我一边转身离去。“弟弟”杰里米的呼唤传人我耳中,但我还是走出了大门,任凭大门无声地将我们隔开。正如他所说的那样,都过去了。
窗外的景致与半小时前一模一样,但此时我已没有了什么感想,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它们,脑子里一片真空。帕梅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我没料到她还抱着她的孩子。她看见了我,快步向我走来。负责递送食品的自动餐车灵巧地躲避着她。帕梅拉是我父亲和他的第一个妻子所生的女儿,我也拥有从前和她共同度过的许多欢乐时光的记忆。我和杰里米之间她更关心我,至少我感觉如此。她和我是同类,所以我认为我们俩可以挤在一起取暖。杰里米已离我太远了,他竭力掩饰也没有用,而她离我应该比较近些吧。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我的对面,看样子生怕惊醒了怀里的孩子。“皮特,你约我出来,有什么事吗?”她小声问我。“没什么天塌地陷的灾难。”我苦苦地笑了一下“只是想见见你,姐姐。我心里有点难受,想和你说说话。今年我又落得一场空。”我心里直到这一刻才感到很委屈,才有了想哭的感觉。虽然这是我的痛苦,但她的脸上也透出了伤心和痛苦。我有些后悔将她拖了来。我不一定能取到暖,可她今天注定将感到寒冷。她和我是同类,所以她的回忆也只能令她痛苦。“我很难过皮特。”她垂下了眼皮“可就像你所说的,这并不是天塌地陷的灾难,也不是世界的末日,你还有明年、后年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我没有回答她。她只能这么安慰我了,尽管差不多等于没说,我也只能这么去想。在坚不可摧的现实面前我们也只剩下了一点正随着时间不断消逝的希望。
沉默了片刻,她对我说:“皮特,其实你又何必这么执着?你可以和这里的某个姑娘结婚,这样你至少可以将一只脚踏出天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智者的世界里男人可以拥有3名来自天堂的妻子,那女人当然可以拥有3名来自天堂的丈夫。“最重要的,是你可以有一个孩子”她将目光移向了她熟睡中的儿子,那神情就仿佛她怀中怀抱着的是她人生中的全部希望。我缓缓摇了摇头。我和她不一样。我的这个极为温柔的姐姐在连续经历了5年的失败之后就死了心,不再将希望放在自己身上。努力了几年,她终于嫁给了一位天堂之外的大她11岁的男人,做了他的第3位妻子,从而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孩子。也许对她而言人生因此而得救了,可我不行。我不可能适应那种生活的,这我知道;孩子也拯救不了我的人生,这我也知道。“他对你好吗?”我轻声问她。她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他是爱我的最重要的是,他给了我一个儿子。”我看着那个还不足一岁的小婴儿。他似乎没有小乔治的那种灵气,也许这世界又多了一个时代的受害者。“下一代”我喃喃轻语“我没想过下一代干嘛要让他们来受苦呢?知道孩子一生下来为什么要哭吗?因为他们在抗议我们将他们抛人这个冰冷的世界,使他们遍尝人生的诸般不幸将来他也要和我们一样接受生活的挑选,你能承受吗?”“我根本就不希望他被挑中。”她说“这样他就能陪伴我一生了。如果他被选中了,那才是不幸,我将失去他。”她下意识地将孩子抱得紧了一些。我点了点头。她这么想有道理。但他要是通过了呢?她拯救自己人生的方法并不保险,不过希望至少比我大。我现在是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可以拯救我的人生。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慢慢吃着饭,不时逗逗她的儿子。到我对这种消磨时间的方式的兴趣一点也不剩地耗光了之后,我就和她告别了。离去之时,我间自己:取到暖了吗?
这次的答案依然是:不知道。
顶层大舞厅里,节奏感极强的刺激性音乐震得我五脏发颤,那感觉就好像我和厅里的其他人是坐在一头洪荒巨兽的胸腔里倾听它那沉甸甸的心脏在努力跳动一般。疯狂的音乐和酒精饮料使得这里的人一个个都呈现非正常状态,手脚无法闲住,不是在动弹不停,就是在叩击桌面。我不是经常来这种地方消遣,但今天我需要刺激,我都已经快要失去感觉了。
海浪般的音乐声中不时冒出两声怪叫。这是这种地方的特色。人们就是冲着能比较自由地发泄心中的郁闷和痛苦才把整块整块的时间扔在了这怪兽的肚子里的。没事,叫吧,谁也不会在意的,只要你不像从前那几个家伙那样在发了一阵狂之后从窗口跳下去就成了。我慢慢吸着杯中热乎乎的酒精饮料。又有人跳出来发表演讲了。他先是大骂这种社会制度及发明它的人,然后就抱怨说我们简直在等死,再后就控诉“他们”在谋杀我们标准的程序。还没等他的演讲发展到呼唤大家都起来革命的阶段,就有人跳出来叫那革命家闭嘴。通常大家都不会理会这种演讲的,因为这没有意义,我们两手空空,凭什么跟人家较劲?开玩笑。可今儿个可能是喝多了,有人要先跟这革命家较较劲。他叫革命家闭嘴,说他吵了大家听音乐的雅兴,扫了大家的酒兴,还说如果对这个世界不满不妨请马上从窗口跳下去,这样大家都好受
凭以往的经验,我知道今儿晚上这里注定要干上一仗,于是我马上起身走出了这疯狂的地方,我不想受这样的刺激。
舞厅外的小花园真是令人神清气爽。由于刚从那种乌烟瘴气的场所出来,我觉得外面的空气清新得不可思议。脚下,缤纷的花朵铺满地面。灯光下朵朵花儿似乎都罩在薄雾之中,它们摇曳身躯,告诉我它们为我而盛放。童话我在花园中的长椅上坐下来,静观美景,对自己说:你已进人童话。城市夜空清冽的空气中,我闭上双眼,想像我正在天空飞翔。
“皮特。”就在我的意识渐次朦胧之际,一声女人的轻声呼唤将我惊醒。我扭头一看,是莱切尔。“一个人在这儿享清福呐?”她笑嘻嘻地说。夜风穿过她的发际将她身上的香味拂到我的脸上,我的心猛力一跳,血液往脑门一冲,不由得一阵头晕。这是怎么啦?灯光下她的身影确实有点像天使,可天天与天使生活在一起的我怎么还会有感觉呢?
“你”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她看着我,也不说话。最后我笨拙地说:“那你也来吧。”我向身边一扬手。我这会儿很希望身边能有女孩儿温暖的体温和香味,那将使此刻的童话气息更为浓郁。她大大方方坐在了我的身边。“怎么样?这花园好吗?”她说。“很好,挺漂亮的,就像你一样漂亮。”我大着胆子这么说道。据我判断,今晚我有机会将事态发展到最后。“就是小了点。”她说。“确实小了点。”我顺着她说,其实是大是小我这会儿并不关心。“可以握握你的手吗?”我向她发出这样的请求。也许过分了一点我对自己说。可她似乎不这么认为。于是我得到了她的手。她的手也在颇抖,可我心跳的感觉却没有想象的那么强烈。毕竟她只是人类。我提醒自己此刻应该放低标准。于是我排除杂念,认真感受,希望这个小小的童话能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皮特,我们结婚吧。”我一口气噎住,险些从椅子上摔了下去。这、这是从何说起?我肯定听错了。“皮特,我们走吧。”她用力握着我的手。“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意思,我早就想离它而去了。但是我不愿意一个人孤单单地走,我要和自己所爱的人走。那就是你,皮特。在我接触过的人中间,我最喜欢你。和我一起走吧”她在期待。我从她的双眼虹膜中看到了期待和信心。“上哪儿去?”我咽了一下口水。这一刻我发现女人这东西比我想像的要复杂得多。“到农业保留地去。”她马上回答。我呆呆地望着她。
“那儿和这里不一样。”她的眼中闪现着热情的光芒。“在那里每个人都得干活,可劳动的目的很单纯,就是自食其力,不像这里这么莫名其妙。在那里我们的人生将拥有目的拥有方向拥有价值,我想在那儿我们会过得很幸福很充实的这个世界已经不属于我们了,它属于那些能以最高效率从世界榨取资源和能量的毫无节制的人。可地球注定会是我们的。那些‘趋能动物’只能将爪子伸向无边的宇宙,只有那儿才有无限的能量。地球已经不被他们所看重了,所以我们有机会。农业保留地的面积正在扩大,其中的居民正在一天天增加,我看地球最终会成为一颗纯太阳能农业星球,那就是我们的未来。”
停顿了一下,她说:“皮特,走吧。难道在这儿生活你不感到痛苦吗?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你不绝望吗?你还留恋此地什么?我知道今天你又失败了,否则你此刻就不会在此出现了。走吧,别再撑下去了。那儿不会拒绝你的,你只需要去,就行了。很简单。”她的手一直在用力握着我的手,话音消失后也未放松。
原来她信奉这个。很早以前就有这理论,核心内容就是将做个农民视作拯救自己人生和回归生命本真的最后一次机会。这理论正确与否,我说不好。我沉思着,归纳,分析,判断。最终的结局是我摇了摇头:“不,很抱歉,我不能走。”“为什么?”她盯着我的脸追问。“因为我已经没力气了。当个农民会有何感受我不知道,但我想那儿也不会就是个完美的世界,那里有那里的缺陷我想我已经没有力量来从头适应一个陌生的不完美的世界了。很遗憾,你来晚了。刚才我已经决定从此以后不再去接受测试了,我不想再尝试下去了,也不想再接受任何形式的挑战,我想就此安静地度完余生。对不起,我累了”我的语气令我害怕。我们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你决定了?“她终于开了口。我点了点头。“那么,皮特,永别了。”她站起身来,轻轻松开我的手,任其如风中落叶一般缓缓垂落。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心中忽觉一阵隐隐的钝痛,我有些想站起身来,但我没有力气。我的视野中只剩下了黑暗。我垂下头,独自静坐。没什么可说的,我相信我的选择。人是一种不完美的生物,我不能想象两个不完美的生物在一起能获得相安无事的人生,这就好比两个不同规格的齿轮难以协调运转一样。女人我哪里能够应付这么复杂的生物?我没有信心,亦无勇气。只有一种完美的生物才能适合我,给予我的心想要的一切,以如水的完美包容我的不完美。我已不知道没有这种生物我该怎么生活。这就是天堂的威力。我无力地坐着,不想动,此刻连呼吸我都觉得费劲。但不一会儿我就冷得有些受不了了,风之刃似乎已在寒星万点的粗砺夜空上磨利。我站起身,打着抖,往回走去。
回到我那小巧的温柔之乡,伊琳依入我怀中抱着我久久不肯松手,告诉我她很为我着急,问我为什么现在才回来?我抱着这完美的生物,深深吸嗅着她身上的香气。片刻后我发现我的泪在流淌。泪水一连串地往下落着,快速、汹涌,完全不能控制。可是我的肺叶和喉咙却没有什么变化,呼吸平稳,就好像正在流淌的不是泪水而是汗珠一般。这能叫哭吗?伊琳极为善解人意地抱紧了我。黑暗中,我们紧紧相拥着一动不动。
她的身体柔软温暖,我觉得我已被天使的双翼所包裹。暖意渐渐渗入我的身体,她在给我取暖。我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一切都暂时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天堂的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