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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的确政变频仍,这个国家的军队以守护世俗化为己任,一旦认定政府执政方针偏离世俗化,就会发动政变迫使首相下台,直到下一任政府当选后才抽身离去。这些政治常识李竺是清楚的,她懂得远远比很多人的刻板印象更多,只是大多时候维持一个较白痴的形象,对职场社交更有利——尤其是和男人打交道的时候,伪装无知几乎是基本礼仪。也因为这些知识,还有傅展定海神针般的冷静,她还不至于陷入恐慌,但也比平时更怕安静,止不住想要说话——或者是多听傅展说话。
“那两条基里姆织毯就是为防万一买的?”
“不,我只是忽然想多带两条地毯回去当手信。”傅展瞟她一眼,“是,当然是为了万一要过夜买的。”
wifi虽然断网了,但氛围还不错,至少很久没听到枪声了,洗手间里水声潺潺,被刻意堵上的洗手池已经装满,水不断往外溢出,配合着门口的黄色三角牌,效果拔群,不断有人推开门往里看,但随即却步。傅展侧耳聆听了一会,过去拧小龙头,但仍留下一线细水,维持着滴落声。李竺跑到门口看了几眼,“我们要一直待到什么时候?机场广播恢复?”
“差不多,什么时候开始有大喇叭喊‘中国旅客请往某某登机口集合’就可以出去了。”傅展看看她,有点解释意味的说,“政变最危险的就是刚开始冲击场地的时候,浑水摸鱼的人很多,秩序没有恢复,可能会有极端分子想闹事——这时候和人群呆在一起最危险,目标大,容易陷入群体性恐慌。这就和恐怖分子挟持人质是一回事,一般活到最后的都是躲在角落里的人,被恐怖分子纠结到大厅里的一般都挺惨——一遇到危险就想和大部队呆在一起,是人的本能,打祖上传下来的,那时候我们还是被掠食动物,就和牛马一样,集群最有利,按概率算,死亡风险会低很多。不过文明社会,相信本能一般没好结果。”
他是看透了她心里的小骚动,其实理智上知道他说得都对,但这种时候本能就想和人群呆在一起——一般的外国人还不行,最想和说一样语言的同类呆在一起。李竺还是有点不安,但看一眼傅展,不敢作——他还是笑眉笑眼的,看不出什么不耐烦,但仔细想想,现在是他顾着她,她又不是乔韵,两个人没什么交情,要说恩怨还有点。傅展狠狠坑过她一次,谁知道会不会撒手把她丢下一次?
情况还不是很危险,他还保持风度,但如果恶化下去呢?傅展虽不理想,但人真的从众,尤其是熟人,再怎么样也想呆在一起,这会儿她得表现得有用,李竺坐回设备间里,伸手拢拢卷起来的织毯,没话找话,“其实想想,这里挺理想的,有水,有厕所,除了得坐着睡没什么缺点了。”
“一个好厕所必须是坏了的厕所,”傅展说,“不然等人多了你再看看。”
李竺忍不住笑出来,“别说了行吗,你这话太味儿了。”
两人相视一笑,但氛围没轻松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了成片的惊呼声,远远的像是又有人在炒豆子,嘎嘣嘎嘣的声音透着脆劲。
“tank!”有个美国口音在门外气急败坏地喊,“上帝啊,jim,他们带来了坦克!”
似乎有几千人忽然开始热情的奔跑,轰隆隆的脚步声响成一片,连楼板都开始共振,间着玻璃清脆的碎裂声,李竺和傅展对视一眼,默默地把设备间的门合拢,划上了锁舌。
“别说话。”傅展低声说,“脚抬起来。”
在昏暗的灯光里,这个豺狼一样冷酷,眼镜蛇一样恶毒的男人轻声保证,“我们会没事的。”
李竺抬起手机看了一眼:无信号。对外联系的最后窗口也没了。
#
身处于政变中的机场里,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慌乱当然是最主流的情绪,在机场这样凝聚着文明结晶的场所体验政变,多少带了点解离式黑色幽默的感觉,动物本能与文明公约的鲜明冲突,让人总在人性的弱点和伟大中左右为难。恐惧是自然的,即使旅客的人数倍于示威者,只要他们不能彼此沟通组织,就一样被这些手无寸铁,只是拿着口号和旗帜的年轻人吓得四处奔逃。文明的重要性再次不言而喻,而因各国语言无法交流的旅客,则是巴别塔寓言充满了细节的再现。旅客和示威者隔着落地玻璃互相窥视,但这层屏障很快被破坏,玻璃被敲碎,外头有人冲了进来,也有旅客拉着行李箱茫然地走上停机坪,更多人死命地推着洗手间的门,阻拦着示威者,不让他们入内查看。整个二楼在枪声后已空无一人,人们全冲向一楼,仿佛更接近大地就更安全,这反倒把示威者更吸引去了一楼,远远的传来爆炸声,每一声都促使人群的活动更无规律,蜂群一样在大厅里穿梭,所有能藏身的处所都挤满了人。柜台下,长椅下,尖叫声、口号声和口哨声、枪声混杂在一起,没有人死,但这里倒比真正的战场热闹了几倍。
一间坏掉的洗手间当然也未能幸免,虽然满地的积水让它成为最后的选择,但当恐慌发生时,没人会挑挑拣拣。随着局势的变化,几小时内它挤进过许多旅客,有人在他们旁边的厕格里抽烟——这很正常,上厕所——这有些尴尬,确实如傅展所说,相当的味儿,很多人用不同的语言在水池边大声交流,俄罗斯人最镇定,德语和法语听起来像是在吵架,还有外头时不时响彻的土耳其国歌。最挤的时候这里反而没人说话,充满了齐心协力,使劲发出的吆喝声——旅客努力顶着门板,不让暴徒进来,但随后宣告失败,人们被呼喝着赶到楼下去,当地人嚷着嘈杂的土耳其语,把洗手间巡视了一圈,确保每个厕格都没人逗留。这期间还发生了不少小规模的勒索案件,还有俄罗斯人瓮声瓮气的质问,与肢体碰撞声。
人是赶不光的,这一波刚离去不久,一对情侣再度造访,在两个厕格之外低声呻吟,他们说的不是英语,只有名字能依稀听清,不过情绪颇富感染力。女人叫起来带着颤,和外面的枪声节奏居然很像,蹦蹦蹦蹦蹦,啊啊啊啊啊——
李竺就和傅展这样默默地坐在设备间里,不说话,腿盘得和东北大炕似的,眼睛间或一轮,对视一下又撇开:土耳其人来了又走,把厕格都查遍了,居然谁也没对设备间起什么猜疑。
傅展说得对,陷在外面的人群里,就会被情绪裹挟着慌乱,即使明知无益也会跟着乱扑,跳出来藏在设备间里,反而越来越淡定,心就像是和身体分开,全抽离出来,枪声最近的时候仿佛就在十米开外,但从尖叫声来判断,并没有人见血:这确实应该只是政变,中间手机信号曾短暂恢复,他们抓住宝贵的窗口期查过了新闻。
门关着,保险起见他们谁也没说话,手机电量需要节省,李竺无聊得想打哈欠,门外的动静不再让她心跳,她偷眼打量傅展:很奇怪,这男人有一种气质,让他总和周围的环境显得很协调,不像是秦巍那么出众——他完全是秦巍的反面,就这么说,秦巍穿着背心裤衩坐在胡同口的下马石,一样能吸引所有路人的注意,而傅展即使是西装革履坐在秦巍身边,也一样会让人觉得很自然。
就像现在,他穿着定制西服,卷起袖子坐在杂物桶上,居然仿佛也没什么不对,半眯着眼,头一点一点的,好像在打盹,墙外的世界怎么万花筒一样的乱转,他也都一点也不受影响,还是这么平平淡淡——傅展其实不帅,他的长相和气质一样,只能说是非常自然,但某些时刻,你也不能不承认,他确实很有魅力。
李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赶紧埋到坑里填点土,她想问问傅展,等枪声不再响,手机信号再度恢复以后,是不是应该加入大部队——别的不说,隔壁厕格绝对是个老毛子,他用过以后实在有点味儿……
一声熟悉的闷响,洗手间大门又被打开了,她无声地叹口气,把目光移到脚尖——得,啥也别说了,等着吧,估计这又是一波了。
从脚步声判断,这应该是一个单身旅客,进了门以后他没说话,而是来回不断的踱步,激起阵阵水花——有意思的是,前后进来的数百人里,有很多都过来推摇设备间的门锁,但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到去关那个完好无损的水龙头,现在洗手间已堪称水乡泽国,这也让所有人都待不了太久,所有人的动静都无所遁形——李竺想,这是不是也是傅展一开始弄堵那个洗手池的用意?
她瞥了傅展一眼,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双眼,留心着门外的动静:这个来回踱步的焦虑男人竟比枪声更吸引他的注意。而他一专注,她的心也跟着提起来,不知不觉间收窄了呼吸。
‘有什么问题?’她用手机打字问他。
‘他在等人’,傅展简单地回。
怎么猜到的?他没解释,李竺想想,应该是从步伐——躲藏进来的旅客不会踱步,只会在门边徘徊观望,从水花判断,这男人在水池边来回走动,动作也很大……他甚至还逐个检查了厕格,还疑心地推了推设备间的门。很有自信,并不怎么惊慌,踱步并不是犹豫的表示,而是不耐,他的确应该是在等人。
他们的判断是对的,外面的男人并不是旅客,又有人哼着国歌走过,过来查看了一番,他用娴熟的土耳其语轻松地打发走了对方,也许他手里也摇着小旗,过不多久,第二个人走进洗手间,合上了门。他们开始长时间低声又急促的交谈,李竺侧耳聆听,参杂着泊泊的水声,她真辨别不出这是什么语言,法语,德语?二者混杂?无论如何,那不是土耳其语。
这也许是两个间谍在交流情报,也许是不幸被卷入的旅客在等待自己的同伴,不论如何,两个人对下一步的行动都有严重的分歧,交谈很快变成高声争吵,李竺从未有这一刻想要快速学会另一门语言——说她八卦,她承认,但这就像是一处精彩的戏剧正在面前上演,但却因为听不懂而错过大部分精华。
他们在吵什么?她瞟傅展一眼,傅展沉着地摇摇头,对她比个噤声的手势,他一手撑在门板上,肩膀处有肌肉隆起来,像是随时准备发力应对突发情况,这让他在闲适外又多了几丝蓄势待发的优雅,也令人不自觉更警惕:争吵的结果是什么?
还好,争吵并未升级为斗殴,它结束得就像是开始一样突然,一个人转过身打开门,哗啦啦地走了出去,另一个人依然逗留未走,从踱步的频率判断,他是最开始进门的那个——他依然在来回踱步,步伐比开始更大,也更吵嚷。
他不离开,设备间里的两人都只能保持寂静,李竺感到很渴,也有点饿,她渴望地瞟了行李箱一眼,请示性地看看傅展,傅展微微点点头,无奈地吐口气,手压一压,李竺心领神会,捻起一片饼干,小心地用口水润湿着它,含在嘴里抿着吃。
她有些过分小心,其实水声把呼吸声和杂音掩盖得很好,很快洗手间的门也被再次打开,哗啦啦的水声和两双黑皮鞋出现在隔间门下沿那条窄小的视野里。
“james,原来你在这,”这一次来人说的是英语,有点儿美国南方口音,ei音拖得老长。“伙计,你可让我们废了好一番功夫。”
他的傲慢和洗手间内晦暗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这让李竺多少有点尴尬,含着饼干不知该吃还是该听,‘james’也说起了英语,“噢,是吗?真让人同情,你这混蛋红脖子——但你们想找的东西,不管那是什么,它已经不在了。”
红脖子没再说话,门外响起一阵嘈杂的水声,衣物摩擦声和拳头触肉的声音,两个男人都在闷哼,厕格不断传来轻微的颤动,应该是有人压在门板上被打。红脖子和james不知谁占了优势,猜测应该是红脖子,james发出痛呼的次数较多。很快,有个人倒在地上,红脖子把他扶了起来,一阵零碎的声音以后,一件破破烂烂的西装外套被丢到水里,从边缘看得出来,刚才的布帛撕裂声就是红脖子在耐心地划开它的内衬。
“它在哪?”红脖子问。james费劲的咳嗽着,笑声中透着喘息,他没说话。
三记重拳,沉闷的噗噗声在天花板上激起回音,红脖子的声音还是那么傲慢又轻快,“它在哪?老伙计?”
老伙计咳嗽了半天才缓过劲,他有点被打怕了,“它被拿走了,它已经不在了。你现在走快些还能追上。”
红脖子似乎拒绝采信,撕拉一声,一条裤子被扯了下来,如果不是这场面已经十分暴力,它其实应该能登上b站的哲♂学投稿区,红脖子可以争取当上新一代比利王什么的,他看起来对脱掉同性的衣服有不寻常的爱好。
搜索很仔细,衬衫和内裤紧随其后,鞋袜也被扔到设备间隔门前,挡住了一大部分视线。红脖子对布料的搜检绝非敷衍了事,但最终他似乎也只能接受现实,“它去哪了?”
“jakes拿到了它。”james一直在咳嗽,他喉咙里要么有痰,要么有血。喘息得很费劲,“我没骗你,它、它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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