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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里有人下来了。

    颀长挺拔的身形溶在微暗的逆光之中,剪影的边缘晕得模糊,显出些许虚幻。

    即便如此,阮舒还是第一眼就辨认出来人。

    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的熟悉到了如此程度。她并不愿意这样的,并不愿意自己特别熟悉他,可脑子里自动为她识别。

    她不清楚他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找到这个地方来。陈青洲不是说他这两天都不在海城?

    行至半途,在这边的车灯恰好将他半副身躯打出来的位置,他停下脚步。

    身后跟着的赵十三反倒整张粗犷的脸被照得清清楚楚,瞠目龇牙地瞪着荣一。

    乍看之下只有他们二人,然而并不确定黑漆漆的四周围是否隐藏着他的其他手下。

    阮舒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

    荣一也未料想傅令元会来,甚至是诧异的,诧异之后愈发紧张,不仅因为担心阮舒,更担心的是傅令元的出现是否代表着埋进工厂里的暗桩子暴露了。

    要在陆家父子的眼皮子底下安人进去,不是随随便便轻轻松松的事情。这回若不是为着阮舒执着地非得来瞧,哪里会让暗桩子轻举妄动?

    很快他凑在车窗旁低声对阮舒道:“大小姐,你先走,剩下的我来处理。”

    阮舒隔着距离,定定地注视着傅令元。

    他的脸隐于晦暗之中,她只能看见他菲薄的嘴唇和绷紧的下颌线。

    不过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也正落在她的身上。

    司机遵从荣一的话启动车子。

    那边赵十三像是得了什么命令,忽然继续朝这边走。

    周围的那些手下顿时围聚上来,以阮舒所坐的车子为中心,呈现一个保护区。

    “滚犊子!一边呆着去!”赵十三怒声,冲着荣一嚷嚷,“我们老大没闲功夫理会你们!我们老大是来找我们阮姐的!”

    这话令荣一安了一半的心,至少表明傅令元不是帮陆家父子来清理他们。

    可就算只是单纯来找阮舒的,荣一也还是不能放松警惕,他正要出声怼回去,阮舒率先打开车门下车。

    荣一惊了一惊:“大小姐,你这是——”

    “我要和他说两句话。”阮舒淡声。

    荣一皱眉:“大小姐,你现在过去的话,早上从医院里出来的那通功夫,不是白折腾了?”

    阮舒蜷了蜷手指,清锐的目光方向不变,没有回应荣一。因为她看见傅令元主动走过来了。

    只有他一个人,好像丝毫不畏惧周身的包围圈似的。

    陈青洲的手下见他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猛然出手打算制止他再靠近。

    赵十三当即左右勾拳将人打飞,气焰昂昂:“说了我们老大没闲功夫理会你们你们还来!”

    其余人要再上。

    阮舒却是蓦地迈步,迎着傅令元前来的方向而去。

    见状,荣一自知阻止她不得,只能示意大家停手,忖着这终归是对方进入到我方的包围圈里来,若傅令元真要硬强人,不会这么傻。虽如此,他还是打了个眼色示意一手下给陈青洲去电话汇报目前的情况。

    没有了阻碍,傅令元走来的更加顺畅,身边只跟了个随时都能和人打起来的赵十三。

    阮舒也迎去得顺畅,身边也只跟了个随时处于戒备状态的荣一。

    相隔约莫两步远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同时停住。

    他们停住了,赵十三却没有停住,不由分说就朝荣一出拳,但并不是打招,而是缠住了荣一,往一旁让去,就像是事先得了傅令元的吩咐,要给他们俩留出更大的单独说话的空间。

    阮舒这才得以近距离清清楚楚地打量他。

    一身黑色隐隐泛红的薄风衣,里面的白衬衫扣得一丝不苟,眉宇间依稀有疲色,光影遮挡的缘故,眼窝比以往深邃漆黑,风吹着他额前的碎发飞扬。

    阮舒冷薄的盯着他看,张嘴便问:“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三鑫集团收购林氏,是为了运毒?”

    “陈青洲让人带你三更半夜来这里的?”傅令元眉峰清凛地折起,薄唇抿出不悦,眼里则浮着愠怒,没有质问她从医院里逃出去的事情,而是顺了她的话题。或许他也看出此时此刻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吧。

    “回答我!”阮舒比他还要光火的样子。

    傅令元的眼神没有波动,仿佛十分坦然似的:“我知道。”

    最后一个字音刚出他的口,阮舒的速度快得像箭,甩手就是一耳光。

    四周围很安静。风吹树叶林子响。赵十三和荣一等人谁也没出声。

    傅令元一动不动的,眼睛定在她的怒容上,漆黑,沉默。

    沉默两三秒,他目光冰冷地睇一眼荣一,薄唇轻启:“陈青洲告诉你的?”

    阮舒不答,冽着嗓音自顾自又问:“林氏保健品吃死人案,是不是为了逼我就范同意收购案而故意埋的坑?”

    那阵子真的是什么事都巧合地赶在一起——林氏的股东大会在即,林氏内部资金周转不灵,林承志刚刚好就拿到了三鑫集团允诺的投资,结果八字才一撇,林氏就爆出保健品吃死人,整个公司陷入困局。三鑫集团在这时改投资为收购,多么顺其自然合情合理?

    这个怀疑她是很早就生出来了,能够完全确定的只是傅令元接近她的其中一个小目的是为了促成收购案,但“保健品吃死人案”她始终拿不准。那对前来林氏门口闹事的夫妻,最后是陆少骢帮她调查出来,幕后黑手是谭飞。她其实根本无从求证。

    她现在就是要重新问一遍傅令元,即便她不确定他是否会老实相告,她心里也再憋不住劲儿,就是要追问到底!

    她盯着他,紧紧地盯着他,心里头像挂了只纸灯笼,风吹啊吹,纸灯笼晃啊晃,随时都要破似的,随时都要掉落一般。

    傅令元的眸光很深,像一口井,唇际一挑:“是。”

    啪声紧随他的话音之后,阮舒甩手又是一耳光。

    他倒是回答得老老实实,和前一个问题一样坦诚。她记得他承诺过她,某些不方便说明的问题可以避而不答,但不会对她撒谎。可她并不觉得他的坦诚是因为记得这个承诺,而是因为他觉得反正如今走到这一步,已经什么都瞒不住了,干脆不费心力了。

    攥紧又麻又烫的手心,阮舒浑身忍不住轻颤,脑子里由此牵扯出的回忆是,林氏保健品吃死人案期间,她试图凭自己努力给林氏翻盘,每天焦头烂额。他特意来给她送夜宵,他带她去游乐园释放压力,他甚至动用傅家的关系让调查小组的人对她客气相待,最终还林氏一个清白。

    假的。全部都是假的。她本以为他帮三鑫集团促成收购案,顶多就是他在嘴皮上每天给她灌输的利弊分析,却原来根本远不止,根本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自导自演的戏码,一边在背地里操控着致林氏于穷途末路,一边在她面前扮红脸问她需不需要他的帮助。她记得她当时是一再拒绝的,然后林氏的状况就越来越糟糕。直到最后她还是没有向他求助,可他主动帮忙了。在背后悄悄地帮忙,偏偏又留了破绽被她知晓。

    喏,她当时如果从一开始就直接向他求助,林氏能少些折腾,三鑫集团也能早些搞定收购案,如今回想起来她彼时的执拗大概给他添了不少麻烦。然而就算她执拗到底了,他还是有办法应对。所以无论她选择哪一条路,结果都一样,都不可避免地要走进他的设定之中,是么?

    呵。

    呵呵。

    呵呵呵。

    阮舒垂着双臂,指尖在轻颤中擦着裤子的麻质布面,微微有些糙,又隐隐地热热一痛,似此时此刻的心情。

    瞧她,心理承受能力又不行了。不是已经知道他对自己存在无数的利用么?现在只不过又挖出了些细节,怎么就又难受了?她怎么可以变得脆弱?前二十八年不是都过来了?眼前这点打击算什么?

    阮舒深深地呼吸两口气。

    结果发现没用。

    整副身心的情绪都宛若煮开的水,不停地沸腾。锅盖偏偏还密实地盖着,水蒸气冒不出去,而她需要发泄。

    “你帮着三鑫集团收购林氏,你帮着陆振华用林氏的工厂藏毒,用林氏的产品运毒,你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你考虑过我的下场没有?”阮舒几乎是挤着牙缝的,声音在风潇潇的寂静之中听上去清冽得如山间的泉水般没有丝毫温度。

    是!一直以来她都清楚地知道他是干什么行当的。她没有不接受他混道上的身份。那是他的事业,他要做,她无权干涉,她是他的女人,她用自己方式支持他的野心和抱负。但这并不代表她毫无底线。所以她在C’Blue里撞见陆少骢招呼大家吸粉时,质问傅令元是否也碰这些。

    对,她就是双重标准,对待陌生人和对待亲近的人持着双重标准。她当然知道毒、、品的危害,知道这玩意儿害了多少人,她和庄佩妤在城中村,那个毒鬼父亲,不就是拿钱去吸毒,才逼着庄佩妤卖、、淫?可她没那么大的心去管别人的死活,她也从来不是个心怀仁义的女人,她只想自己过得好好的,可能后来还多加了一条自己在乎的人能过得好好的。

    她就是狭隘就是冷漠无情就是自私自利。一个人连自己的生活都过不好,为什么要去管别人过得好不好?反正这就是她的价值观。别人要贩毒要杀人放火,随便爱怎么样怎样,只要不伤及到她,只要不关乎她自身的利益,她不会多管闲事。

    如今,陆家父子的所作所为侵犯了她费尽多年心血的公司,叫她怎么能够坐视不理轻易宽容?而傅令元是这件事最大的帮凶!甚至可以说是直接的刽子手!——他原本不是三鑫集团调来林氏的副总么?她算是想明白了,难怪他基本不干涉公司的业务,他的职责所在本就不是林氏的业务,不是监督她掣肘她,而是协助青帮顺利用林氏的产品运毒!

    阮舒咬紧齿关,手却控制不住颤抖得愈发厉害。

    傅令元的视线从她垂落在身侧的指头上收回,盯回她的脸。他眼睛黑漆漆的,静而沉,嗓音更沉:“这些本就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更不是你该管的事情。我会处——”

    “我怎么就不该知道我怎么就不该管?那是我的公司!”阮舒抬起手,甩出第三个耳光打断他。她先前尚存有想法,想着即便他确实利用着她,对她别有所图,那应该起码还有一些真心在的。比不得他的宏图大业,但至少还是有的。可现在,她完全质疑。连那“一些”都开始质疑。

    她用尽了她今晚最后剩余的所有力气。

    然而打到傅令元的脸上,却好像还是和前两个耳光一样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他纹丝不动,眼睛都不眨一下,更加没有任何的躲闪,硬生生地挨着,立在风中,脊背笔直得像一棵白杨。

    阮舒的脸冷得像冰块,浑身都是戾气。

    风托起她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衬得她眼里的怒意更盛,昏暗的光线下,隐隐约约的,她貌似眼眶都红了。

    傅令元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没做任何的辩解,而是面无表情地重新问了一遍:“是陈青洲告诉你工厂的事情?”

    “谁告诉我的又有什么意义?你当然希望我一辈子被蒙在鼓里傻乎乎地任由你玩弄给你们肮脏的生意白白做嫁衣。”出声后,阮舒才发现嗓子泄露了一丝细微的哽。她暗暗地沉气,强硬地将心底深处涌现的浪潮使劲地压回去。

    可是怎么压,都堵不住满心口那仿佛被飕飕冷风刮过的冰凉感和苍夷感。

    “陈青洲告诉你工厂的事情?”傅令元再一次追问,眼睛同时看向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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