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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皆道莲无垢,可解莲心苦为谁?“
“月儿?”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声,我转回头来,一道明黄之色耀得我眼前恍惚,我慌忙跪下叩首道:“拜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皇上半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我,我将头低得很低,生怕与他的目光相对。
“你是……庄美人?”皇上犹疑地问着,转而又摇摇头改口,“不,不!是安嫔么?”
我磕了个头恭谨道:“臣妾乃玉晚宫夏氏。”
“唔……原来是夏贵妃啊!平身吧。”
我仍未从惊慌中走出来,战战兢兢道:“谢皇上。”
谁料闻得叮咚一声,低头方知是我腰间挂着的玉佩掉落了下来。我大感窘迫,当着皇上的面捡又不是,不捡又不是,正在我两难之际,皇上已走上前将玉佩拾了起来。他将玉佩放在手中细细端详着,就在他看清了玉佩的模样时,眼底的神色顿时波澜汹涌,瞬息万变。
过了好一阵,只见他容色苍白地笑着,问道:“这枚玉佩,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实话答到:“乃入宫前家母所赠。”
“你……她……难道是她……”皇上激动得手都在颤抖,语无伦次地呢喃道,“那么说来你竟是……不!不要这样!月儿……我……”
我见着皇上失态至此也乱了方寸,只得轻轻唤道:“皇上……”
皇上猛地回过神来,干咳了两声,停顿了良久,问道,“方才那首诗可是贵妃所作?”
“只是臣妾一时心念所动,小家劣作,登不上大雅之堂……”我在脑海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换上了妍颜,莞尔淡笑,“臣妾不才,有辱圣听,请皇上降罪?
“诗为心声,有心才有诗,不也正如你所说,心念所动?”皇上于亭中的椅子坐下,又道,“方才隔得远,好些词句未曾听清,贵妃可否再念一遍予朕听?”
我依言又吟了一遍,刚吟完最后一个字,皇上即刻拍手朗笑道:“妙哉,妙哉!”
我低头巧笑:“臣妾才疏学浅,让皇上见笑了吧?”
“不,不!你这一首《问莲》问得有趣,也发人深省。”皇上道,“人们赞赏莲花多半只因其‘出淤泥而不染’而将其供作圣物,更有人只将其看作是一种景物,甚或点缀,因而注定与淤泥、垂柳相伴了。你的问莲,确实问出了新意,问到了点子上,让人深省。‘岂堪婷盈淤里伫,恁得身染池泥回?’面对世俗偏见说得理直气壮,也为最后的发问作铺垫。最后一句‘世人皆道莲无垢,可解莲心苦为谁?’确实大多数世人看的都是莲花表面的风姿与洁净,却很少有人关注到莲的内在。所以你的这一问问得大义凛然!有力!痛快!足以让天下众多的文人墨客瞠目结舌!”
我完全未想到,我随口吟诵的诗句会得到皇上如此高的赞赏,一时无言,只低头道:“皇上您谬赞了。”
“不,你是个有才情的女子,朕不会看错。”皇上和颜悦色,笑道,“可愿让朕也出一首诗,且看你能不能解出其中的深意?”
我巧笑嫣然:“臣妾愿以一试。”
皇上远远望着池心的那朵睡莲,缓声吟道:
“晓约浦影绘红妆,半淡花颜素雪裳。
细蕊依依溢芳远,柔瓣脉脉染衣香。
翩然仙子凌波舞,窈窕西施皎月装。
不逐百芳妖媚色,独濯清漪水中央。”
我沉吟一阵,豁然开朗:“皇上次诗所言的,可是莲的四赏?”
皇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贵妃不妨说来听听。”
“古人云,‘茗赏者上也,谈赏者次也,酒赏者下也’而今人赏莲,已少有茗赏和酒赏,多以静观为乐,故有‘静观万物皆自得’之趣。”我停一停,继续道,“赏莲,亦如同欣赏诗琴书画,也要讲究色、香、姿、韵之准则,否则就如走马观花,茫然所失。”
望着皇上的的嘴角露出了一缕笑意,我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答案:“赏莲的第一赏便是莲之色。。莲的颜色有深浅之分,浓淡之别,有人喜好色彩强烈,也有人爱淡雅素静。第二赏为莲之香。人常说‘好花不香,香花不好’,说明色香难以两全。而莲则不然,可以说是色香兼备。品莲香也要讲究浓、淡、远、久之别,认为莲香以清淡、远久见长。至于第三赏,便是赏莲之姿。花的姿态美有柔刚之分,而莲花的姿态以柔取胜,也正如皇上诗中的‘翩然仙子凌波舞,窈窕西施皎月装’,把莲花比作仙子和西施暗喻其柔美。最后一赏则为莲之韵。有道是‘不谙莲韵,难入高雅境界’。韵指的是莲的风度、品德和性情,周敦颐的《爱莲说》赋‘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正是莲之韵!”
皇上惊得猛地站了起来:“朕曾与宫中数人赏莲,每当朕吟这首诗时,她们不是一味夸赞朕说朕才华横溢出众,就是将自己与莲花相比娇嗔地求朕的宠幸,唯有你,真正看出了这首诗的深意。”
我低头道谦虚:“臣妾也只是瞎猜的,若是有辱圣听,还请皇上降罪。”
“不!朕就说,你是个有才情的女子。”说到这,他突然哽住了,许久,他长叹了口气,问我:“朕召你入宫,又册封你为妃,你怨朕吗?”
“臣妾……”我没想到他竟然会问我这个问题,一时语塞。
“罢了!月儿……”皇上摇了摇头,低头望了一眼还握在手中的玉佩,递到我面前,“这玉佩,还是由你好生保管着吧!”
我伸手接过玉佩,嘴上只道了声“是”。
正怔愣间,皇上身旁的李公公上前俯身道:“众大臣还在勤政殿等着皇上您呢,皇上您看要不……”
“嗯,朕知道。”皇上这时已经从迷恍中走了出来,恢复了原本的威仪,语气里却仍含着唏嘘道,“看来朕要先行一步了,也不知下次再与尔畅谈会是何日了。”说罢便与李公公扬长而去。
我福身道了声“恭送皇上”,内心却不由生出诸多疑惑来。娘给我的这块玉佩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或者是有什么特别的喻意呢?从我娘交给我时,告诉我这块玉佩或许能保我一命,到刘煜泽看到这枚玉佩后的神情大动,而今皇上看到过后,也是心绪涌动以致频频失态,这些中间是否存在着某些关联呢?还有皇上口中不止一次念着的“月儿”是谁?太多太多的疑团积聚在我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坐在亭中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头绪来,眼见得正午的太阳已高悬与头顶,煌煌的光影闪耀着,让人望之一阵眩晕,众是一声长叹,与清吟回了玉晚宫。
*
今年八月二十五的月,比中秋的时候还要圆。
我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望着那遥远无际的夜空。月明星稀,繁星尽数隐了去,唯留一轮孤月,泛着涔涔的冷光,那光仿佛是有触感的实体似的,凉意上身,令我不由打了个寒颤。
清吟走过来,为我披了件玉烟鸾绣织绒披肩,出言劝道:“小姐还是别坐这儿了,正当着风口,怪凉的。”
我全只当未闻,良久才喃喃道:“你听到了什么声音了吗?”
“小姐……”清吟声音里透尽了无奈和心疼。
遥遥暮宇深,隐隐约约中,唢呐和礼炮的声音自远方传来,虽然传到玉晚宫这里已几乎弱不可闻,但它们却在进入我的双耳后被无限放大,震得心口也微微地生疼。
今日,便是他的大婚之日吧!不知此刻的怀南王府会是怎样的情景?应该是团花似锦,红绸环绕,彩灯高挂,一片欢颜笑语罢。然后他一身红装,等候着花轿到来,再与那个花轿中的女子拜堂成亲,而后挑起喜帕,二人执手诉情深……
想到这儿,我眼眶一热,泪水便这样流了下来。抬眼而望,只见屋檐下的一盏红灯笼还在夜风中摇摆。那灯笼原是中秋挂上去的,一时还未来得及取下来,然而其中的巨烛早已燃尽,在黑暗中只剩下一道灰灰冷冷的影子,更显萧索。
不知是过了多久,远方的喧闹声彻底地退去了,夜突然变得很静,而越静也就越显冷清。
这时尚香走过来劝道:“已经过了中夜了,小姐还是安寝吧!”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坐到状台前,看着尚香将我发髻上金玉珠钗一只只取下来,然后卸了妆,最后又替我褪下了绯罗蹙金刺五凤长袍。我望着镜中的自己,没有了胭脂铅黛的遮掩,我的面容格外的苍白毫无生机,双眼更是萎靡无神,尽显颓败。
在床上翻翻覆覆躺了许久,却心烦意乱,一点睡意也无。我下得床来,摸着黑乱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张桌案前,我胡乱伸手一摸,忽地怔住了。竟是一把琴,而我的手恰好覆在了那七根琴弦上。
遥记当时,我与他相遇,我在落月亭中抚琴,他含笑而来,姿容俊逸,丰神朗朗。我弹唱的是李煜的《清平乐》,他却说先人的词太过凄婉哀伤,与景物并不相合。
那么而今呢?
我点上灯烛坐于案前,一手拨动琴弦,再一扫,一柔,琴音流淌,多少悲戚惆怅。再一次弹奏这一曲《清平乐》,我的泪又流了下来,一滴,两滴,三四五滴,砸在琴面上。我伸出手掌按住琴弦,琴声戛然而止,我俯下身,让脸颊贴住那冷冷的七弦,喃喃吟道:
“月落萧萧寂,凭格望满窗。
一弦涟旧曲,双泪染红妆。
心似浮萍逝,空幽近断肠。
茫然思故物,夜寐冷如霜。”
正待我失神之际,却听外间极大的“碰”的一声响过,即刻传来了李公公的声音:“皇上,皇上您慢着点啊,小心啊……”
紧接着便听见正在大殿守夜的宫女们纷纷跪下道:“皇上吉祥。”
我急忙赶到大殿前,只见皇上只穿着寝服,衣着和头发都极其凌乱,且一身的酒气,步态不稳一步三晃,手上还抓着坛酒,走一步喝一口。插在门上的门栓已被撞断,门身在夜风下摇来摇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遇上这样的场面,我一下子也慌了手脚,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时皇上看见了我,突然向我走来:“月儿,终是你啊,月儿……”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伸手扶住即将摔倒的皇上,轻声道:“皇上您醉了。”
“不!朕没醉,没醉!”皇上忽然将手中的酒坛一砸,转身便将我抱了起来,往殿阁深处走去。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挣扎了起来,然而我的力量对于皇上而言自是如若缚鸡。又有一滴泪从我的眼角滑落下来,我究竟在执著些什么呢?得蒙圣恩,在这暗涛汹涌的后宫立足,保我夏氏满门荣耀永驻,眼前这一切不正是我所求的吗?我不再挣扎,乖顺地伏在了皇上的怀里,任他抱着我向床榻而去。
“月儿,我知道是你,月儿……”皇上呢喃地念着,小心地将我放到床榻上,倾身便吻了下来,“月儿,我好想你……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皇上吻着我,由唇畔到颈间,每一个吻都极其轻柔,似是怕一不小心便伤了我。我木木地躺着,就如一具被剪断了线的木偶任由人摆布,然而我的内心却百感交集。过了今晚,我想得到的都得到了不是吗?可是为什么我却那么想哭?
就在我迷茫之际,皇上的吻不知何时已转移到了锁骨,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手已在一条条扯开我寝衣的衣带。我惊慌失措,我的泪忽地涌了出来,带了哭腔扭头小声道:“不……”
似是触摸到了我的泪,又似乎是听见了我的声音,皇上的动作停了下来,酒也似乎醒了大半,怔怔地望着我。许久许久过后,他放开我坐在我床榻边,两行清泪自他双目流了下来:“月儿,我对不起你……”
我匆忙跪在地上:“皇上,臣妾有罪……”
“不,不!”皇上摇摇头,竟亲自扶我起来,“这不是你的错,是朕。”
皇上拿起我枕边放着的那枚玉佩,紧紧地握在掌心里,低头望着沉思了很久,“就算朕能做个贤明的君主,却做不了一个好夫君。月儿,朕终是负了她。”
很明显,这枚玉佩不仅对皇上来说有特别的意义,而且其后甚至可能藏有更大的秘密。
我试探地问:“这枚玉佩,可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皇上却苍然一笑,并不答我。须臾,他只道:“陪朕坐坐吧!”
夜风呼啸,吹开了半合的窗,也吹灭了桌案上的灯烛。我们就这样默然地等着寂夜一点点地消尽,然后朝霞一缕缕照进窗子来,越来越亮,越来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