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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住的三人热火朝天地收拾着床铺和分发下来的衣物面巾,又翻箱倒柜地检查了一遍屋子。女医师的住处普遍比男医师要好,苏回暖又是矮子里的将军,官差分配民房应是分了级别地位的。屋子堆了大量药材以便医师们随时可以制药,主人很淳朴,只带走了贵重物品,留下的水壶水杯整整齐齐地放在厨房灶台上,连衣裳都叠好在柜子里,另有几只木屐,一些米面。

    “苏医师发什么呆?”一个二十来岁的医女笑着问,她清秀的瓜子脸上并无一点倦意,像是对抓丁一事很熟。

    苏回暖轻声道:“我想着这些衣服、木屐、还有杯盘碗碟之类都要拿沸水混着草药烫一烫,床铺晒不了,只好也用热水洗了。”

    另外两个医女听了,忙停下手中动作,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我们一时都糊涂了,这房里能摸到的地方也应该用滚开的药水浇了,防止老鼠出没。‘鼠涉饭,中捐而不食’,《金匮要略》中也说虫子沾了的东西不能入口……还好苏医师提醒得及时。”

    几人来到后院,这间房不大,院子却宽敞。院中有一口深井,打着灯笼将大把的明矾往里放,一桶一桶地提水出来拿石菖蒲净化了再烧开,医师们对卫生甚为注意,虽然困极也不肯懈怠。咬着牙把民房里里外外过了一遭,天色已微微发白了,两个年小的实在架不住躺上了床,苏回暖精疲力竭,支着最后一丝神志坐在了擦的发亮又铺了一层的藤椅上,睡了几刻钟。

    时疫发作的很快,短短几日内,邻县安易、清源、定宁都出现了抚州卫的人马,接壤的丹州和历州情况也危险起来。大批医师被送往齐国被水淹的厉害的地区援助各府州县的医官,四通八达的驿道上也有朝廷派的官差宣传药方防治霍乱,一时间大大小小的城内皆是煎白术、焚艾草的缭绕烟气。

    苏回暖每天最多只能睡两个时辰,到后来连住处都不能天天回了,累了就在紧邻棚屋的满是醋和烟味的茅屋里缓一缓。每次睁开眼,外面的天总是灰白灰白的,她灌下一杯酽茶,从薄毯上爬起来蒙上面巾继续埋头苦干。生病的人源源不断地运进棚子,她觉得这次的霍乱可能不容乐观,南方本就多大水,每隔几年就要有一次瘟疫,朝廷的处理可谓轻车路熟,但死人的数量仍然居高不下。

    黎明时分,她打着哈欠走出茅屋,棚屋外面的看守换了一批,比之前那些脸色苍白、惴惴不安的人尽职的多。看守多打量了她一会儿,苏回暖不耐烦地径直冲进去,腹诽不断。

    满棚的病气扑面而来,她着实有些怕。其实以前她随师父出诊,什么样的病人都见过,但她完全一个人上手,即使步骤不出错,没有人看着也会感到些许不安。师父不厌其烦地和她说人品可以缺,医德不能缺了,苏回暖意会为医德属于人品,哪天其它节操不得已没了,医德还可以撑一撑面子,所以诊治一直格外小心,生怕自己成了庸医毁人一辈子。

    眼前就有两个庸医站在一个形容枯槁、危如风烛的老人跟前,正居高临下地谈论,神仙似的摇头晃脑。那蜷缩在草席上的老人两眼浑浊,四肢轻微抽搐,捂着肚子□□,苏回暖手上有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纵是有心也走不开,一边探脉一边听他道:

    “外有所感内有所伤,阴阳乖隔,躁扰闷痛,我看这老丈还吐得出来,应还可治,宜用藿香正气散附炒芍药。”

    另一个留山羊胡的道:“暑月霍乱,这是气升不降,寒热交作,他又烦渴畏食,该用六和汤才是。”

    先一个学究模样的中年医师又道:“既然意见不一,就先把这两个方子里相同的甘草和浓朴拿出来给他服下,其它再斟酌斟酌,贤弟说的也有些理,他要再渴,就拿冰水给他服下……”

    苏回暖听得呆了,哪里想过世上居然有这等奇葩,被她喂着药的小男孩叫唤了一声,她赶紧舀了一勺吹吹继续喂,他瘦弱的母亲在旁边无暇管他,攥着褥子吐得天昏地暗。

    苏回暖闭了闭眼,他们要是言出必行,她也没力气和神仙辩驳,等他们出了棚子再看看病患,及时写方子抓药得了。

    喂完了一碗药,小男孩苦的脸都皱了,她拿出一片甘草让他含在嘴里,暂时留着丝甜味。再转头一望,那两人还真不在那儿了,她拖着步子走过去,正要蹲下,身后却有人将她一拉。她下意识地回头,脚上没什么力气就离了草席沿。

    却是同住的那个二十来岁的陈医师,低声说道:“我已经开过方子了,你看——有人来了。”她与苏回暖夹在一群病人中间。

    苏回暖看向不远处的门口,嘈杂中似是侍卫呼喝了几嗓子,青帘一掀,确实有人入了这简陋的病房。

    她们前面侧卧着一个病情不重的大个子,视线从那人高高的肩头越过,到达一张硕大的马脸上,苏回暖正要告诉她就算人家长得难看也不能歧视,要有一颗淡泊的平常心,就听正对面拉长的一声:

    “知州大人体恤治下万户百姓,不惜贵体深入民间体察民情,尔等免礼恭迎!”

    苏回暖立刻明白这是地方长官巡视来了,既然说了免礼,她也懒得再把腰弯上一弯。她这般想,可清醒着的病人还是挣扎着起身,医师们纷纷放下手中的事务跪下迎接。

    她与陈桦一齐盘膝坐在铺位边,又有人挡着,很是不起眼。料想别人也不会追究,苏回暖索性挪都不挪一分。

    那知州大人气色极为不好,周身竟只有一个门口的侍卫跟着,一步三晃地踱了进来。

    她隐隐觉得不对劲。

    知州穿着白鹇青色常服,头戴金顶乌纱,双眼无神,脸色惨白。他身边的侍卫正是让苏回暖腹诽的那个,缁衣黑帽,手持一柄长剑,随着他慢悠悠地走在长长的走道上。

    从棚屋东边的门开始,两排铺位整齐排列,中间的过道此时显得十分宽敞。知州大人一步步自门口走来,偶尔还踉跄几次,那侍卫躬身去扶,他细微地哆嗦了一下,赶忙自己缩回手,看起来倒像是狱监押着犯人一般。

    走到苏回暖面前,一缕酒味渗进面巾。这位长官喝了酒之后也不忘来体察民情,真叫人感同身受,没人跟他说酒后邪秽最易入体么?

    知州宛如行尸走肉,颤颤巍巍好容易走到一半,忽地两眼一翻,就这么晕倒在她右前方。整个棚屋瞬间乱了,喧哗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侍卫有条不紊地把他的上身支起,朝门口挥挥手示意来人。苏回暖立马伸手去摸他的脉,黑衣侍卫刹那间侧了个身,她的手一下子拍到了坚硬的剑鞘上。侍卫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一眼,那目中的冷意让她来不及思考就收回了手。

    苏回暖垂下眼,等门口的人来了,她趁机向那边遥遥瞥了瞥。

    两队侍卫奔过来,整齐地立在铺板边,几个人将知州围成一团。

    她很容易就看到离大开的棚屋门几尺远的地方,逆光站着个负手的绯袍男人,他淡淡凉凉的目光穿透如有实质的芜杂病气,抵到这附近,竟生出了一丝笑意。

    人圈里知州忽然剧烈地咳嗽,嘶哑叫道:“你……”还未说完,就又没了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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