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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程询和程译逐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早中晚只要在家里,且手边无事,就会陪母亲用饭。

    论起来,他和程译做了很多年孝顺母亲的儿子。

    处处与母亲拧着来的那些年,起因是母亲硬着心肠要他娶廖芝兰,任他长跪不起都不改口,死心塌地配合父亲。再往后,母亲对他的失望心寒越来越重,为人处世方面,一步一步,不自觉地被父亲和廖芝兰、林姨娘带沟里去了,他又是心冷齿冷的状态,什么事都懒得解释。

    重新来过,他希望把母慈子孝的情形常年维持下去,这对谁都不会有坏处。平心而论,不论怎样的儿媳妇进门,母亲都不会做恶婆婆。前世程谨的婚事,父亲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定了,母亲私心里一百个不乐意,等到新人进门,照样儿经营出了婆媳融洽的情形。

    用饭的时候,程夫人闲闲地说起上午内宅的迎来送往:“徐夫人昨日下了帖子,上午带着女儿过来了一趟。徐家那位千金单字一个岩,生得委实标致,言行得当,真是少见的招人疼爱。”

    徐岩日后要成为平南王妃,会生下薇珑那样年纪轻轻扬名四方的女造园家。程询笑道:“您要是打心底喜欢,就跟徐夫人常来常往,看能不能认个干女儿。这样一来,我们兄弟三个也能多个妹妹。”

    程夫人失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脸,“胡扯。”另一方面,听出程询对徐岩有些了解,认可甚至是欣赏的,但仅此而已。稍有一点儿别的心思,也说不出这种话——不管是怎样的形式,做了兄妹的人,绝没有谈婚论嫁的道理。思及此,她索性直言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来年必能高中。由此就总想,到你金榜题名那一日,得个双喜临门的好彩头。成亲是赶不及了,到时定亲也是好的。”

    程询想一想,“我自己张罗成不成?”他另有打算。

    “成啊,怎么不成?”程夫人打心底高兴起来,“快跟我说说,可有意中人了?”

    程询只是道:“等有了眉目,您一定会及时知晓。”

    程夫人连声说好,没仔细琢磨儿子用的字眼儿。

    饭后,程询到外院处理一些杂务,问过小厮,得知姜先生午睡还没醒,便回了自己的光霁堂。

    程福来禀:“城北廖家大少爷、大小姐一同前来,说手里有一篇新做成的制艺,请您或姜先生过目,看看有哪些可取之处,又有哪些弊端。”停一停,补充道,“管家已经把人请到暖阁了,说老爷曾吩咐过,不要怠慢城北廖家。”

    廖文咏和廖芝兰想来就来了,管家还是这个态度——这种事不时发生,针对的是私底下与父亲有猫腻的门第。程询想一想,笑微微地看着程福。

    程福心生预感,“大少爷,该不会又想让小的帮您气谁了吧?”

    程询莞尔,“不单气人,还要骗人。”

    程福陷入云里雾里,想不出这种戏要怎么唱,“该怎样行事才好?您得仔细吩咐小的几句。”

    怡君语声和缓:“谁都看得出,你正在气头上。便是抛开家父的吩咐,我也没闲情应承脸色这般难看的你。”

    “好,好。”廖芝兰频频点头,“既然如此,我便收起善心。日后,你好自为之!”

    怡君垂了垂眼睑,再望向廖芝兰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

    廖芝兰气冲冲转身出门。

    怡君继续挑选画纸。

    程询看了看神色还有些别扭的程福,笑了。被廖芝兰当场识破是迟早的事。如果柳元逸还没到京城,他出门是该注意一些,现在,没必要。

    程福见他如此,放下那份不自在,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程询很自然地走到怡君近前,帮她选出两种自己用着上佳的画纸,“存放时没特别的讲究,各种尺寸的不妨多备一些。”

    怡君笑着说好,又指一指手边的几样颜料,“也不知选的妥不妥当,要调制天青、湖色和青草黄。”

    色彩各异的颜料,由精致的青花小瓷罐盛着。程询逐一查看,选色没差错,只是有一种研磨得不够精细,当下帮她更换,末了对掌柜的道:“廖二小姐再过来,先把我常用的拿给她看。”

    “好,好。”掌柜的眉开眼笑的,“大公子放心,我记下了。”

    程询看到一个青花山水纹颜料盒,指一指。

    掌柜的会意,妥当地包起来。

    程禄走进门来,道:“大少爷,舒大人去府中了,在光霁堂等您回去。”

    程询嗯了一声,问怡君:“还要挑选别的么?”

    廖芝兰过来闹这么一出,怡君猜想他稍后定有不少事要忙,因而一丝迟疑也无,“没有了。”原本还需要两把裁纸刀、一些习字的宣纸,但不能照实说。

    程询牵了牵唇,“那行。早点儿回家。”又转头对掌柜的道,“我给您开个单子,您准备好,让伙计送过去。”

    “成。”掌柜的唤伙计准备笔墨纸,自己则忙着给怡君取画纸、包颜料。

    程询迅速列出一张单子,放下笔,知会一声,踱步出门。

    程禄走到程询身侧,低声道:“果然不出您所料,舒大人是来讨画送人情,要您三日内务必作成。说这回要是能让他如愿,给您磕几个都成。”说完,撑不住笑出来。

    程询也笑了,“这是又跳脚了。哪次都是临时抱佛脚。”

    主仆两个谈起的是舒明达,眼下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他在这几年,有几个交情至深的人,但父亲一个都看不上。前世他进入官场之后,父亲美其名曰要他避嫌,明里暗里给几个好友没脸。好友都能体谅他,他却看不得他们受气,索性明面上都断了来往。

    程禄说起眼前事,“小的刚听说北廖家小姐的事,是我疏忽了。早知道她言行无状,就该让盯梢的人当下把她拎回城北去。”

    “不用。躲着她做什么?”说不定会有人以为他心虚,更麻烦。

    “那小的就放心了。”

    车夫赶着马车过来,停在程询面前。

    上车前,程询点手唤一名护卫:“去北廖家传话,告诉廖文咏,我明晚得空,他想见我,去府中。”

    里面的怡君等掌柜的收拾齐备,取出荷包。

    掌柜的笑眯眯的摆一摆手,“程大公子临走时一并付了账,说这些都是您要在程家学堂用的,本就该由程家付账。”

    “……哦。”怡君受人恩惠时,第一反应总是不安、别扭,要过一会儿,喜悦才袭上心头。

    离开墨香斋,坐到马车上,前行一段,程福追上来,奉上一个颜料盒,“廖二小姐,您刚刚忘了带上。”

    夏荷接过,交给怡君。

    怡君目光微闪,“是我选的?”

    “错不了。”程福点头,比说实话的神色还诚挚,随后行礼,匆匆走远。

    怡君放下车帘之前,望向不远处的茶楼。

    程询,你可千万别让廖芝兰算计了去。

    而她与姐姐,也该多加防范,有所准备。

    回到家中,怡君换了身衣服,从吴妈妈手里接过热茶,笑问:“我记得,您有个在戏园子做事的近邻?”

    “是啊。”吴妈妈笑道,“动辄就跟我说,又见到了哪些达官显宦,哪些名门子弟、千金小姐。”

    怡君莞尔而笑,这就好办了。思索片刻,她唤吴妈妈到里间说话,“有些事要请您费心了。……”

    .

    听传话的护卫说明原委之后,廖文咏静默须臾,猛地跳起来,一巴掌掴在护卫脸上,语气恶劣:“谁让你护送她出去胡闹的!?”

    护卫一时间晕头转向,口鼻淌血,却是动都不敢动一下。

    “程解元呢?”廖文咏问。

    “小的回来传话的路上,看到程解元已离开那间铺子。”

    “去把大小姐给我叉回来!”廖文咏气急败坏的,“她胆敢拖延一刻,就另寻去处,廖家没她这样不知好歹的东西!”

    护卫颤声称是,连滚带爬地出门。

    廖文咏扬声吩咐小厮:“家里就要出人命了,去请老爷尽快回府!”语毕走到桌案前,提笔给程询写拜帖,刚写了两句,程家传话的护卫到来。

    还肯见他,便是没把芝兰的胡闹放在心上吧?廖文咏稍稍宽心,但很快又暴躁起来:廖芝兰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将随行的护卫都遣回来,自己带着丫鬟去了别处。

    他气得眼冒金星,要带人去把她抓回来扔进家庙,而就在这时,父亲回来了。

    廖彦瑞大步流星走进长子的书房,“何事?”

    廖文咏的火气瞬时化为理亏心虚,嗫嚅片刻,缓缓跪倒在地:“爹,我对不住您……”

    .

    程询和廖怡君先后离开墨香斋,廖芝兰在茶楼雅间内看得清清楚楚,等到哥哥的回话,她反倒冷静下来,遣了随从,唤丫鬟巧春雇了一辆马车,去了就近的别院。坐在厅堂中,她梳理着近日与程询、廖怡君相关的大事小情。

    “先是姜先生、叶先生的事,让廖碧君姐妹堂而皇之地进到程府,随后……”

    随后,便是小姐被戏弄。当日的事,巧春随行,看了全程,此刻自是不敢接话。

    “素昧平生,他没理由厌烦我。”廖芝兰盯着巧春,“那么,是谁做的手脚?是不是她们做的好事?”

    巧春不得不说话了,“也有可能吧。”

    “而到今日,两个人来到墨香斋,是巧合,还是相约?”廖芝兰冷冷一笑,“怎么就她廖怡君那么好福气,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巧合?又或者,她是来帮程询和廖碧君传话的?”

    巧春给她续了一杯热茶。

    “闹不好,就是哪一个生性狐媚,早已暗中勾引程询,甚至于,掐住了程询的软肋。到这上下,是变着法子要程询帮着南边给我们添堵。”

    巧春细品了一番,更不敢接话了——小姐话里话外的,把罪过都归咎于南廖家姐妹,贬低程询的话,可是一句没有。

    难不成……

    想到程询那般少见的俊朗、风采,巧春暗暗叹了口气。

    “不管如何,她们都已牵扯其中,廖怡君方才更是乐得看我笑话的可恨模样。”廖芝兰的手死死地握成拳,“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对她们不客气。”

    .

    程清远下衙之后,管家把廖彦瑞的拜帖送到他手中,继而低声禀明所知的程询近日动向。

    看起来,长子动作不少,只是,听来听去,怎么都没一件与北廖家搭边儿呢?程清远皱了皱眉,“他人呢?”

    管家道:“下午舒大人来访,大少爷跟他叙谈一阵子,一起出门了,还没回来。”

    程清远再次皱眉,“舒明达又过来做什么?搜刮他的字画么?”语声一顿,想到北廖家的事兴许用得着舒明达,便摆一摆手,“罢了。我去光霁堂等他。”

    戌时初刻,程询踏着清寒月光回到光霁堂。

    程清远正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看书,看到长子,牵出一抹温和的笑,“怎么才回来?”

    “有点儿事情,耽搁了。”程询行礼请安之后,连玄色斗篷都没解下,静立在原地。

    程清远弹了弹手边的拜帖,“廖彦瑞急着见我。”

    程询道:“让他明晚过来,我会应付。”

    “都料理停当了?”程清远凝视着他。

    程询颔首。

    程清远见他不欲多说,也不多问,“你既然大包大揽,我放全然放手,相信你明白,此事关乎整个家族,一丝纰漏都不能出。”

    “明白。”程询看住父亲,想在他眼中找到愧疚。但是,没有。

    程清远呷了一口茶,岔开话题:“你说起的那位廖二小姐的事,我斟酌过了。等我得了闲,见见她的父亲,也让你娘相看一番。若那边门风不正,或是你们八字不合,你娘绝不会同意的——那就算了吧。你总不能为这种事让她伤心,埋下后宅不宁的隐患,对不对?”

    这是试探,亦是警告。不管怎样,长辈终究是长辈,能左右儿女的大事小情——次辅想要阻断家中子嗣的一桩姻缘,法子太多。

    程清远希望长子把握在手里的底牌全交给他,要长子在此事之后,做回那个孝顺他的好孩子。

    可惜,不能够了。

    程询摆手遣了下人,开口时答非所问:“我出去,是去看望柳元逸,送他到一个稳妥的地方。”

    程清远敛目看着茶汤,睫毛微不可见地轻颤一下。

    “如果没有这番劫难,他定是意气风发的模样。”程询语声徐徐,“可如今,他神志不清,心神呆滞,不知有无痊愈之日。”

    程清远缓缓地吸进一口气,“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程询缓步向前,“我不能偿还柳家这些年承受的痛楚煎熬,我只能还给柳家一个失而复得的儿子——不遗余力,让柳元逸复原。”

    程清远低喝:“你疯了不成!”

    程询走到他面前,俯身逼视着他,目光和语气都是冷森森的:“柳家的事,我的婚事,您不得染指。我疯的时候还没到,您别逼我。不然,您膝下会出一个叛离宗族去柳家赎罪的儿子。”

    程清远的怒气瞬时冲到头顶,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有些发抖的手抬起来,想狠狠掌掴这个不孝子,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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