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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意几人都说好喝。
楚惠宝最喜甜食,喝了三碗,若不是太皇太妃怕她撑坏肚子,让她别喝了,她怕是还得盛第四碗。
不过也因为她这般捧场,太皇太妃很是开心,赏了楚惠宝一对金蝴蝶珠花,让她们几姐妹有空常来府上。
离午饭还有一个时辰,太皇太妃似有些乏了,让一个老嬷嬷带着她们去府上的梅林转转。
楚淑宝一到梅林就咋咋呼呼带着两个妹妹跑没了踪影,姜言意沿着她们的脚步找了半天也没寻着人。
转过一片假山石林,瞧见梅林高出建了一座八角亭时,姜言意想也没想就转身走人。
亭子里传来一道低醇的嗓音:“我又为你作了一幅画,你不看看再走?”
姜言意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回走。
封朔嗓音里的笑意更多了些:“你走远了,我得再大声些叫你,你才能听见了。”
这是裸的威胁,若是引来楚淑宝她们,二人虽说婚期在即,可私底下见面被瞧见,姜言意还是怪难为情的。
她转过身面无表情往亭子里走去。
封朔好笑看着她:“这嘴撅得都能挂壶了。”
姜言意白他一眼:“不是忙么,今日怎得闲?”
封朔提起泥炉上的茶壶给她沏了一碗热茶,闻言挑了挑眉梢:“我这不有个贤内助帮我摆平了陆学士么,接手京城顺利了不少。”
姜言意接过茶并不喝,放到矮几上:“我得去寻跟我一道过来的姐妹们了,王爷是忙人,想来也没空理会我这闲人。”
这后半句,可算是叫封朔听懂她在闹什么小脾气了,他回京后一直寻不到机会找她,书信也没寄过一封。
他神情有些无奈,拉住她微凉的手在泥炉旁帮她揉捏着手骨取暖,“你当一直跟在你身边的两个护卫是干什么吃的?你舅舅如今见了我,就没个好脸色,我回京第一天就写了信给你,被你舅舅截下了。”
在西州时,外人面前他们一直都是守礼的。到衡州后,封朔时不时就当众拉个小手,大半夜还去姜言意院子外瞅瞅,跟她说几句话啥的。
杨岫嘴上不说,怀里揣的小本本上却是记了一笔又一笔,回京后就交给了楚昌平。
楚昌平虎目一瞪,觉着自家乖乖巧巧的外甥女怎么可能不守礼,把帐全算到了封朔头上。
姜言意听他这般解释,一想到楚昌平知道了这些,好笑又有些难为情:“那你还敢叫我过来?”
封朔用手背碰了碰她冻得微红的脸颊,眼底划开一抹他自己才懂的笑:“我得亲口告诉你,我以这江山作聘,来娶你了。”
朝臣们都让他先登基,再商议立后之事,他偏不。
这江山,是她同他一道打下来的,她应有的殊荣,不应该在他称帝之后才得到。
他受万民景仰,百官朝拜时,她理应站在他身侧,同他共享这一切殊荣。
寒风刮过亭子,他那副刚做好的画被卷风卷落至姜言意脚边,她俯身去捡画时,才发现他作给她的是一副千里江山图。
******
随着婚期愈来愈近,楚老夫人怕姜言意没了亲娘,没人教她成亲要注意的事,在一天早晨小辈们去请安时独独留下姜言意,给了她几册花花绿绿的小册子,让她拿回去自己个儿翻看。
“你身边的两个丫鬟,也就沉鱼还勉强入眼,那个叫蒹葭的小丫头,面上一大片胎记,自家人是不会说什么,但你当陪嫁丫鬟带过去会叫人笑话的。祖母给你备了几个好使唤的,你且带过去吧,身边有能用的人,你嫁过去了万事才方便。”
楚老夫人说完,就让身边的林妈妈去把那几个小丫鬟带了进来。
姜言意瞧着几个丫鬟模样水灵的水灵,妩媚的妩媚,大抵也猜到了楚老夫人的意思。
她捏了捏手绢道:“祖母,王爷待我极好,我新婚就带几个美貌丫鬟过去,这不是寒他的心么?”
楚老夫人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在感情上同你母亲一样一根筋。罢了罢了,你要嫁的也不是寻常勋贵,且随你了。”
从楚老夫人院子里回来,姜言意面上就笼着一层愁色。
霍蒹葭问她:“东家有烦心事?”
姜言意看着霍蒹葭澄澈纯粹的一双眸子,道:“快成亲了,心底总是有些忐忑的,蒹葭你随我去祠堂给母亲上柱香吧。”
霍蒹葭点点头,听话跟着姜言意一道去了祠堂。
姜言意点了三炷香,对着姜夫人的灵位拜了三拜,把香插进灰炉里,才问她:“蒹葭,你先前同我签订卖身契,说跟我十年,可想过十年后去哪儿?”
霍蒹葭道:“据跟我爹共事的镖师说,我还是个婴儿时,我爹就前边挎着我,后边挂着酒葫芦走镖。我这辈子没见过我娘,东家若是不需要我了,我唯一想做的事,大概就是把我爹走过的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我若闯出点名堂来了,得自己开个镖局,让我爹在那头也能有向人吹嘘的资本。”
霍蒹葭说着这些一脸憧憬。
姜言意道:“若是现在你就可以开镖局,你愿意吗?”
霍蒹葭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姜言意道:“东家,你不要我了?”
姜言意揉了揉她的发:“傻丫头,不是不要你。”
霍蒹葭有时表现得很轴,但这时候却又出奇地清醒,她低着头道:“其实我都知道的,我性子莽撞,宫里规矩多,我若进宫了,迟早得给东家您惹麻烦。”
姜言意说:“不是怕麻烦,蒹葭,鹰不会被圈养在笼子里,良马也不会一直被关在马厩里,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霍蒹葭似懂非懂点了下头,把脸扭做一边。
姜言意以为她在生气,缓了一会儿,想继续好生给她解释,却发现她遮住大半张脸的头发下面有水珠滑落。
她不是在生气,她是在哭。
姜言意拿出手绢去给她擦脸:“好孩子,哭什么?”
霍蒹葭嗓音发哑:“东家别赶我走。我不进宫,我在宫外也能帮东家做事的。”
姜言意道:“说你是个傻丫头,你还不信,我何时说要赶你走了?我进宫后,就没法再亲自看管外边的生意了,我同嫂嫂谈过了,嫂嫂愿意在明面上帮我接手生意。我出资给你开个镖局,到时候要押送什么贵重的货物,少不得要你镖局的人出力,你不也是在帮我做事?”
这是姜言意这几个月来谋划的,她若成了一国之后,再每天忙着做生意,未免贻笑大方。
所以此番进京,她试图把如意楼和面坊开到京城来时,自己就一直是在暗处,明面上和商贾们接头的一直都是薛氏,也算是为后面让薛氏帮忙接手打理生意铺路。
姜言意选薛氏帮忙打理自己的生意,也是有考量的。
薛氏现在虽然还执掌楚家中馈,但只要楚承茂一成亲,她要是不想得罪妯娌,就得主动把中馈的权利交出去。
楚家的地位是水涨船高,可有官职在身的只是三房的人,大房二房跟着沾光罢了。
楚淑宝几姐妹能嫁个好夫家,薛氏却没有退路,这辈子只有盼着儿子成器。
她给了薛氏一个不错的选择,薛氏自然会全心全意帮她打理生意,毕竟酬劳是一成的股利。薛氏也明白姜言意往后的身份,知道若是瞒着她中饱私囊,那绝对是自讨苦吃,万不会做那等自毁前程之事。
这些日子姜言意带着薛氏学做生意,明显觉得薛氏是块经商的料,姜言意教的东西她都学得很快,甚至能举一反三。
有楚家目前的地位和姜言意这个准皇后做后盾,生意场上也没人敢给薛氏使绊子。
做出这个决定,姜言意也找楚昌平谈过,楚昌平很支持她的选择。
一大家子要想一直和和睦睦的,总不能什么都倚靠哪一房。大房到楚承柏这一代都是扶不起来的,好在薛氏是个聪慧明事理的,将来好生教导孩子,小辈们兄友弟恭,一代传承一代,楚家才能兴盛成为大族。
*****
腊月十七这天,封府“催妆”的人就来了,姜言意从前瞧别人成亲,只是瞧个热闹,哪知这些具体步骤。
她只听说过“催妆诗”,还是头一回知晓前一天男方家中就会有人带上酒菜和公鸡来府上,名曰“催妆”。
薛氏作为姜言意娘家嫂子,在封府来人后,就带着楚家一早就准备好的几马车床单被褥赶往封府了。姜言意听老仆说,这叫“铺房”,要在大婚前一天由女方娘家人带着被褥过去布置新房。
后世一些地方结婚,新娘的嫁妆里也有被褥,姜言意以前不太清楚这些习俗,现在才算彻底弄明白了。
面对自己的人生大事,姜言意到底是有些紧张,这一晚几乎没什么睡意,索性起床把生辰时封朔给她做的那盏走马灯点燃了,看着转动的走马灯,心境才逐渐平和了下来。
后半夜她只睡了两个时辰,就被薛氏叫起来梳妆了。
“姑姑去的早,长嫂如母,我且代姑姑替你梳头了。”薛氏今日为了喜庆,穿的一件镶兔毛的石榴裙。
姜言意坐在梳妆镜前颔首道:“有劳嫂嫂了。”
薛氏嗓音里有淡淡的惆怅:“祖母四更天就醒了,怕过来见了你哭,耽搁梳妆,这才在院子里没过来。”
姜言意心中也有些不舍,楚老夫人是真的疼爱她和楚言归,许是出嫁在即,人就容易变得感性,她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往后祖母就多劳烦嫂嫂照顾了。”
薛氏看她哭,不禁也眼眶一红,道:“我会好生照顾祖母的。”
盘好发髻后,楚淑宝在上妆这一块是行家,她亲自给姜言意上妆,为了压住这身金红华贵的嫁衣,妆容得往艳丽方向涂。
姜言意的眼睛是潋滟的桃花眼,楚淑宝用金色的眼粉帮她把眼尾勾长,又用朱红的眼粉填充,画了一朵几乎延伸到鬓角的凤尾火烧云,华丽又贵气,最难得是姜言意撑起了这个妆容,睁眼垂眸间,仿佛当真是凤凰在耀日升起时睥睨人间。
在房里打下手的几个小丫鬟瞧见了,都震撼得不知作何言语,街上响起鞭炮声,才叫她们回过神来。
薛氏朝外看了一眼道:“新郎官来了,快快快,去宗祠,三叔在那边等着的。”
***
封朔到了楚家大门外,今日随他来迎亲的基本上都是军中将领,文臣里同他交情过硬的,也就一个池青了。
楚家这边的亲眷不敢为难这位未来天子,全靠楚承茂带着几个族亲撑着不肯轻易叫他们进门。
“新郎官做首催妆诗啊!不催妆新娘子不出来!”媒人为了把气氛弄热闹些,赶紧吆喝。
饶是封朔平日里再不近人情的一个人,面对未来大小舅子虎视眈眈的目光,也只得放下身段做起了催妆诗:“楚四姑娘贵,出嫁王侯家;天母调天粉,日兄怜赐花……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①”
众人一片喝彩声,堵在大门口的楚承茂带头起哄,“一首不够,再来一首!”
世人皆知辽南王武艺了得,见识他文采的机会可甚少,便也跟着附和起来:“再来一首!”
封朔算是看出今日要进楚家这大门,必须得被大舅子为难几道了,认命继续做催妆诗:“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②”
***
封朔被人堵在大门口时,姜言意方到宗祠。
她的嫁衣是按照亲王妃是礼制做的,华美又繁琐,她被薛氏扶着,又有几个小丫鬟帮忙提着裙摆,才勉强能顶着着满头珠翠走路。
她嫁封朔,和楚家沾点亲带点故的长辈今日都来了。
姜言意按指引跪在了祠堂中间的蒲团上,楚昌平手执三炷香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道:“列祖列宗在上,楚氏第十三代子孙昌平,膝下次女将以今日嫁作封家妇,不胜感怆。”
言罢对着先祖牌位拜了三拜,上香后,才坐到主位上训话姜言意:“往之尔家,无忘肃恭。”③
楚昌平早年丧妻,一直未再娶,母训便由站在边上的薛氏道:“夙夜以思,无有违命。”③
姜言意俯首一拜道:“言意谨记父亲教诲。”
主婚人高唱:“拜。”
姜言意对着楚昌平拜了四拜,被扶着起身又同楚老夫人夫妇告别。
楚老夫人握住姜言意的手不肯放,哭成个泪人。后面还是楚老太爷拉住了楚老夫人,让人快些带姜言意走。
伴随着主婚人的一声“新娘子出阁喽”,姜言意盖上盖头,被人牵着往前院处。
从前院到花轿的这一段路要由娘家兄弟背过去。
楚昌平唤楚承茂过来背姜言意,楚言归却站出来道:“父亲,我来。”
楚昌平今日忙晕了头,这才注意到楚言归竟然没用轮椅,当即道:“你腿上有伤,胡闹什么,让你二哥背。”
楚言归不肯让步,只笑着道:“我背阿姐上花轿。”
言罢直接走到姜言意跟前,隔着红盖头定定地看了姜言意一会儿,转过身半蹲下身子,偏过头依然笑着说道:“阿姐,让我送你上花轿吧。你放心,我不会摔着你的。”
他在笑,声音里却满是祈求的味道。
楚昌平颇为头疼,让楚忠带走楚言归。
姜言意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青年的衣摆,迟疑了片刻,缓缓上前一步,把身体的重量交付在了少年单薄却并不瘦弱的肩背上。
她同这个青年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在有些方面还是很了解他。
比如今天这样的时刻,他没有绝对的把握,不会站出来。
他在祈求她啊,祈求她这个当姐姐的能信任他。
原本喧闹的前院在楚言归背起姜言意后竟变得鸦雀无声。
院子里的积雪早被下人们清扫干净了的,楚言归背着姜言意,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他感受着自己背上的重量,仿佛是背起了整个天下,他说:“阿姐,我是你弟弟,不管你嫁不嫁人,我都是。”
姜言意心口涩然:“傻孩子尽说傻话,你当然是我弟弟。”
楚言归沉默着,继续往前走,只是步子迈得慢了些。
走完这段路,这个被他从小护到大的姐姐就是封家妇,按照大宣礼法,从此她生死都与楚家无关了。
明明她同他打闹哭鼻子似乎还在昨天,怎地突然就要嫁人了?
快到大门口时,楚言归突然说:“阿姐,你一定要过得好。”
你要是过不好,我就杀尽那些叫你过不好的人!
姜言意趴在他背上低低“嗯”了一声,有眼泪在盖头遮挡下落在了他深色的衣袍上。
楚言归看着站在门外不远处的封朔,缓缓道:“我只有你一个姐姐,你要是受了委屈,一定要同我说,别嫌我没本事。阿姐,我会有出息的。”
姜言意只觉自己今早掉的眼泪加起来都没这会儿多,她道:“阿姐的言归最本事,怎会没有出息?你再说这些,阿姐今日就得哭花了脸嫁过去了。”
楚言归笑了笑,背着姜言意走出楚家大门,送姜言意上花轿时,他同封朔对视了片刻,才咧嘴一笑:“姐夫,我把我唯一的姐姐交给你了。”
封朔郑重点了点头,又拍拍楚言归的肩:“我会好好待她。”
姜言意上轿后,封朔拜别楚昌平,也翻身上马。
“新娘子起轿喽!”
媒婆一声吆喝,八人抬的喜轿就这么一路吹吹打打、风风光光地被迎去了封府。
天又下起了小雪,楚言归看着走远的迎亲队伍,轻声呢喃一句:“母亲,我送阿姐出阁了。”
雪落无声,天地间没有任何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