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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不祥之感蓦然涌进他的心房:明天这时候,我也许已不在人世了。”

    他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起来。

    他回转身,向床上看了看,仿佛看到自己已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他刚才掀去的被子。两颊则深深凹陷,同他见过的死人面庞毫无二致,一双惨白的手动也不动。

    他因而对这张床怕得要命,为了不再看到它,只得打开窗户,把眼睛向着窗外。

    不想一股寒气袭来,冷彻肌骨。他不由地倒抽一口气,急忙后退了两步。

    于是想起生火,慢慢地总算把炉火烧得旺旺的,但仍不敢回过头去看那张床。由于过度紧张,一双手一碰到什么东西便颤抖起来,脑海中的思绪早已支离破碎,盘旋不定,难以把握,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因此,他现在简直是像喝醉了酒一样,晕晕糊糊。

    他所一心惦念的,如今只有一个问题:“我该怎么办?会不会死?”

    他又在房内大步走了起来,机械地反复说着一句话:“无论怎样,我该坚强起来,决不示弱。”

    接着,他自言自语道:“我该给父母写封信,把此事告诉他们,以免一旦发生意外”

    他因而又坐下来,拿过一叠信纸,在上面写道:“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

    在此非常时刻,他觉得此种称呼未免不太协调,因而撕去一页,重新写道:“亲爱的父亲,亲爱的母亲:天一亮,我就要去同一个人决斗,我可能会”

    下面的话,他怎么也写不下去,于是霍地一下又站了起来。

    现在,一想到这可能的结局,他便难以自制。是的,他要去决斗了,这已无法避免。可是他心里却怎么啦?不是他自己愿意的吗?他不是已拿定主意,下定了决心吗?然而他感到,尽管自己表现了坚强的意志,到时候恐怕仍没有足够的力气走到决斗场上去。

    他的上下牙不时因身子的颤抖而发生碰撞,声音虽小,但清晰可闻。他心里想:“我的对手以前决斗过吗?他是否常到靶场去练习射击?

    是不是一个有名的出色射手?”

    他从未听人提到过这个名字。不过他想,此人若不是一名出色的射手,是不会这样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以手枪决斗的。

    这样,他的思绪忽而又转到了他即将前往的决斗场上,想象着他自己会是一种怎样的神态,对方又是一种怎样的表现。他想呀想,把决斗中可能遇到的细枝末节都想到了。突然间,他仿佛看到阴森乌黑的枪口正对着他,子弹就要从那里射出来。

    他顿时感到无比的绝望,心头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他全身颤抖,并不时地抽搐着。他咬紧牙,不让自己喊出声来,恨不得倒在地上打滚,砸碎家什,或对着什么咬他几口。这当儿,他忽然发现壁炉上放着一只玻璃杯,想起柜子里还存着满满一瓶烧酒。因为他每天早上都要空腹喝他一杯,这个习惯还是在军队里养成的。

    他拿过酒瓶,就着瓶口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直到喝得喘不过气来方才放下。而这时,瓶里的酒已被他喝去三分之一了。

    他感到腹中火烧火燎,四肢也很快感到热乎乎的。由于酒的这一刺激,他的心反倒镇定了下来。

    “我总算有办法来对付这难耐的时刻了,”他想。他感到周身热得实在受不了,因此又打开窗户。

    天色微明,窗外寒气袭人,一片宁静。天穹深处,群星正随着晨光的显露而渐渐隐去。窗下铁路旁的红、绿、白信号灯,也已黯然失色。

    首批机车驶出车库,正带着长长的汽笛声,向当天的早班列车驶去。其他机车则呆在远处,仿佛刚从沉睡中醒来,像原野上的报晓晨鸡,在不断地发出尖利的叫声。

    “这一切,我恐怕很快就再也看不到了,”杜洛瓦心想。他感到自己又要伤感起来,于是立马煞住:“不行,在去决斗场之前,我什么也不能再想。只有这样,才不致于临阵胆怯。”

    他开始漱洗,但在刮胡子的时候有一刹那又有点挺不住了。因为他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在镜中看到自己了。

    他又喝了口酒,然后穿好衣服。

    此后的时间就更难熬了。他在房内踱来踱去,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可是当门上传来敲门声时,他仍差一点仰面倒了下去。因为这对他脆弱的神经所造成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出现在门边的,是两位证人:出发的时候终于到了!

    两位证人都穿着厚厚的皮大衣。里瓦尔握了握杜洛瓦的手,向他说道:“今天天气很冷。”

    接着又问道:“怎么样?夜里睡得好吗?”

    “很好。”

    “心情平静吗?”

    “非常平静。”

    “这就好。你吃了点东西没有?”

    “我早上不吃东西。”

    布瓦勒纳胸前今天特意挂了枚黄绿两色的外国勋章,杜洛瓦还从未见他戴过这玩艺儿。

    三个人于是向楼下走去。门外的车内坐着一位先生。里瓦尔向杜洛瓦介绍道:“这位是勒布吕芒医生。”

    杜洛瓦同他握了握手,喃喃地说了声“谢谢”然后想坐在车子前部的座位上,不想刚一落座,便有一件硬邦邦的东西使他像弹簧一样迅速缩了回来:原来是放手枪的匣子。里瓦尔连声说:“不,不!参加决斗的人和医生坐里边,请到里边去。”

    杜洛瓦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一屁股在医生身旁坐了下来。

    两个证人接着也上了车。车夫扬了一下鞭子,马车开始启动。此行目的地,车夫显然已经知道。

    大家都觉得手枪匣子放的不是地方,特别是杜洛瓦很不希望见到它。坐在前边的一人于是把它放到了身后边,但又硌着腰,竖放在里瓦尔和布瓦勒纳之间又总往下掉,最后只得放在脚下。

    车厢里的气氛总也活跃不起来。医生虽然说了几则笑话,但也只有里瓦尔不时答上一两句。杜洛瓦本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机智,但又担心说起话来思想不连贯,露出内心的慌乱。他现在最为惶恐的是,生怕他的身子会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车子很快到了郊外。现在已是九点左右。在这严冬的早晨,极目四顾,四周旷野酷似一块又硬又脆、闪闪发亮的水晶。树上覆盖的寒霜像是从树内渗出的冰雪。车轮走在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由于空气干燥,只要有一点声音,也能传得很远很远。蔚蓝的天空像镜子一样光洁。太阳在天空游弋,虽然明亮耀眼,但似乎裹着一股寒气,并未给冰冻的大地带来一丝热气。

    里瓦尔这时向杜洛瓦说道:“这手枪是我在加斯蒂内—勒纳特的店里买来的。枪内的子弹是他亲自装上的。匣子已用火漆封好。不过谁会使用,一会儿还要将对方拿来的枪支放在一起抽签决定。”

    杜洛瓦木然地说了声谢谢。

    里瓦尔于是将该注意的地方向他一一作了叮嘱,因为他不希望杜洛瓦在任何环节上有所疏忽。因此每谈到一点,他都要强调好几遍:“当人家问你们:‘先生们,准备好了吗?’你要大声回答:‘准备好了!’

    “人家一下令‘放!’,你就举起枪来,不等数到‘三’便开枪。”

    杜洛瓦接着将他的话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

    “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他像课堂上的孩子一样,不厌其烦地背诵着,以便将这句话镌刻到脑海里去。

    马车驶入一座树林,向右拐进一条林荫道,然后又向右拐了过去。里瓦尔突然打开车门,向车夫喊道;“往这儿走,沿着这条小路过去。”车子走上一条车辙明显的大路,路两旁是低矮的树丛。边沿结着冰的枯叶在微风中抖动。

    杜洛瓦口中仍在没完没了地默念着:“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

    他想,要是车子此时出事,也就不用去了。啊,要是忽然翻了车,他摔断一条腿,该有多好!

    可是他看到一林间空地的尽头已停着一辆车,四位先生正在那里踏着脚取暖。杜洛瓦感到气也喘不过来了,不得不张大了嘴。

    两个证人首先下了车,接着是医生和杜洛瓦。里瓦尔抱着手枪匣子,同布瓦勒纳一起向两个陌生人走了过去。这两人也正向他们走来。杜洛瓦见他们四人彬彬有礼地互相打了个招呼,然后一起在这块林中空地内走了走,同时一会儿看看地下,一会儿看看树上,仿佛在寻找什么由树上落下或飞走了的东西。接着,他们数了数脚步,费了很大的劲,把两根手杖插入冻得硬邦邦的泥土里。最后,他们走到一起,像小孩玩游戏一样,把一枚铜币抛向空中,猜它落下后是正面朝上,还是反面朝上。

    勒布吕芒医生这时向杜洛瓦问道:“您感觉好吗?是否需要什么?”

    “不,什么也不需要,谢谢。”

    他觉得自己的神志已不太清楚,好像在睡觉,也好像在做梦,处于一种突如其来的神奇境遇中。

    他是否害怕了?也许是,但他也说不上来。他所知道的是,周围的一切都已改变。

    雅克里瓦尔走过来,十分满意地低声对他说道:“一切已准备就绪。我们的运气不错,在挑选枪这一方面占了点便宜。”

    此时此刻,杜洛瓦对此是毫无兴趣了。

    有人过来帮他脱下大衣,并摸了摸他的上衣口袋,看袋内是否装了什么可起防护作用的纸片和钱夹。他听任摆布。他像祈祷一样,依然在默诵着:“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

    他被带到插在地上的一根手杖旁,手里接过一支手枪。这时,他才看到,前方不远处已站着一位身材矮小、大腹便便而又戴着一副眼镜的秃头男子。不言而喻,这就是他的对手了。此人他看得很清楚,然而他心里所想的,却依然是:“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

    在一片寂静中,仿佛从很远的远方传来了一个人的说话声“问道:“先生们,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杜洛瓦大声喊道。

    这同一个人于是下了口令:“放!”

    发口令的人下面还喊了些什么,他是毫不理会了。他懵懵懂懂,眼前一片昏花,唯一能感到的是,自己举起枪,使劲扣动了扳机。

    响亮的枪声,他一点也没有听到。

    不过他看到,他那支枪的枪口,立即冒出一缕青烟。他对面的那个人,依然站在那里,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他看到,对方的头顶上方也升起了一缕青烟。

    双方都开了枪,事情已经结束。

    他的两个证人和医生跑过来,在他身上摸了摸,拍了拍,并解开他的上衣扣子,焦虑地问道:“你伤着没有?”

    “没有,我想没有,”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朗格勒蒙也同他一样,毫发未伤。

    “用这种鬼手枪决斗,结局一向如此,不是根本打不着,就是一枪致命。实在没办法!”雅克里瓦尔嘀咕道,话音中透出一种不满。

    “事情已经完了!”杜洛瓦沉浸在一片惊喜中,身子动也不动。他手里仍旧紧紧地握着那把枪,别人只得把它拿了过去。他此刻感到,自己仿佛是同整个世界进行了一场决斗。事情已经结束,他心中别提有多高兴,突然觉得自己完全能够向任人何挑战。

    双方证人在一起谈了几分钟,约定当天再碰一下头,草拟现场报告。接着,大家便上了车。坐在驾辕位子的车夫笑了笑,把手中的鞭子一扬,马车又踏上了归程。

    他们四人进了大街上的一家餐馆,话题自然是今天这场决斗。杜洛瓦谈了谈他的感受:“我并没把它当回事,一点也没有。这你们想必也看到了。”

    里瓦尔说道:“是的,你确实表现非凡。”

    现场报告写好后便给杜洛瓦拿了来,由他在社会新闻栏发表。杜洛瓦见报告上写着,他同路易朗格勒蒙打了两枪,不禁深为纳闷,甚至有点不安,便向里瓦尔问道:“我们每人不是只开了一枪吗?”

    里瓦尔笑道:“是一枪呀每人一枪不就是两枪吗?”

    杜洛瓦觉得他言之有理,也就没再说什么。瓦尔特老头一见到他,便激动地同他拥抱在一起:“好样的,好样的,你为法兰西生活报立了大功,真是好样的!”

    当天晚上,杜洛瓦到各大报馆和大街上的各大咖啡馆走了走,并两次同他那也在公共场所露面的对手不期而遇。

    他们互相间没有打招呼,要是两人中有一人受伤,就会握手的。不过两人都一口咬定,曾听到对方的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杜洛瓦收到一张小蓝条:天哪,你可把我吓坏了!我的宝贝,让我亲吻你,望即来君士坦丁堡街一聚。你真勇敢,我爱你。——克洛。

    杜洛瓦随即到了君士坦丁堡街。德马莱尔夫一下扑到到他的怀内,在他的脸上到处吻着:“啊!亲爱的,你知道吗?今天早上看到报上的消息,我不知有多激动。来给我讲讲事情经过,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什么都想知道。”

    杜洛瓦只得把有关情况详细谈了谈。她叹道:“决斗前那天晚上,你一定非常难熬!”

    “不,我睡得很好。”

    “如果是我,就一夜不会合眼的,到了决斗场以后呢?你把那儿的情况也对我讲一讲。”

    杜洛瓦于是活龙活现地讲述了起来:“我们俩面对面地站着,彼此相距只有二十步,也就是这个房间长度的四倍。雅克问了问也们是否已准备好,接着便下了开枪的口令。我立即平稳地把枪举起来对准他的脑袋,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平常都用的是扳机灵活的手枪,而这把手枪的扳机却很紧,结果没有掌握好,而把子弹打飞了。不过倒也没有偏多少。我的那个死对头枪法也很不错。他射出的子弹从我太阳穴旁飞过时,我感到了一阵风。”

    德马莱尔夫人坐在他的腿上,并用两手紧紧地搂着他,好像要分担他所经历的危险。她喃喃地说道:“啊,我可怜的宝贝,我可怜的心肝”

    待杜洛瓦讲完后,她又说道:“你知道,我已离不开你,我希望能常常见到你。我丈夫在巴黎,这确实很不方便。不过在你早晨起床之前,我可以隔三岔五地抽出一小时,来同你相会。可是你住的那地方,实在可怕,我是不会再去的。这可怎么办呢?”

    杜洛瓦灵机一动,问道:“这套房间的租金是多少?”

    “每月一百法郎。”

    “那好,我干脆搬过来好了,租金由我付。以我现在的身份,那个房间已不合适。”

    德马莱尔夫人想了想,说道:“不,不行。”

    杜洛瓦惊讶地看着她:“为什么不行?”

    “因为”

    “别说了,这套房子对我很合适。我既然来了,也就不走了。”

    说罢,他哈哈大笑:“况且房子本来就是以我的名义租的。”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仍旧不同意:“不,不行。”

    “究竟怎么不行?”

    她嗲声嗲气地在杜洛瓦耳边低声说道:“因为你会带别的女人到这儿来,我可不希望”

    杜洛瓦满脸气愤:“我怎会这样呢?你放心”

    “不,你会带来的。”

    “那好,我向你发誓”

    “真的不带?”

    “当然是真的,我以名誉担保。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两人的家。”

    她情不自禁地紧紧搂着他:“既然这样,当然可以,亲爱的。不过我要告诉你,你只要欺骗了我,那怕只是一次,我们的关系也就从此完了,永远完了。”

    杜洛瓦又信誓旦旦地赌了一通咒。因此当下决定,他当天就搬过来。以后她从门前经过,便可进来看看他。

    后来,她又说道:“星期天,你还是来我家吃晚饭。我丈夫对你印象很好。”

    杜洛瓦不禁有点得意起来:“是吗?”

    “当然,他对你夸不绝口。还有,你不是说过,你是在乡下一座别墅里长大的吗?”

    “是呀,怎么啦?”

    “地里的农活,你应该知道点喽?”

    “是的。”

    “你可以同他谈谈蔬菜的栽培和庄稼的播种,他可喜欢这些了。”

    “好的,我知道了。”

    德马莱尔夫人吻了他一遍又一遍,才恋恋不舍地离他而去。经过这场决斗,她对他的爱如今是更形炽烈了。

    在前往报馆途中,杜洛瓦心中却想的是:“一个多么古怪的尤物,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天晓得,她天天想的是什么,喜欢的是什么?这两口子实在举世少有!也不知道老家伙同这没心没肺的女人是怎么突发奇想而走到一起的?不知道这位铁路巡视员当初是出于什么考虑而娶了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孩?这一切都是谜,谁能知道?但这也许就叫爱情吧?”

    “不管怎样,作为一个情妇,她可是再好没有。我若把她丢掉,那可太愚蠢了,”杜洛瓦最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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