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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翟志耘成为彰原市著名企业家,已经是九十年代初了。
在翟志耘复员的最初几年,由于周晓曾的帮忙,好歹有了一份工作,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并且有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日子倒也安逸。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市场经济一搞活,先是陈春梅所在的文化站门庭冷落,经济效益不好,上级拨款减少,工资发不出来,站里只好动员让大家自谋出路,搞演出,拉赞助,成立婚礼公司,组织唢呐队下乡,五花八门,还是入不敷出。接着,翟志耘所在的工厂因产品大量积压,也面临着破产,处于半下岗状态。
那时候,周晓曾已经是北郊区桥头街道办事处主任了,周晓曾就劝这两口子,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赶快想办法,把文化站排练厅承包下来,办文艺辅导班。周晓曾给他们算了一笔帐,说北郊区有多少多少待业青年,有多少多少职业学校,有多少望子成龙的家长和成不了龙的青少年想走文艺的捷径,如果把辅导班办好了,可以扩大为职业艺校。
翟志耘两口子一合计,这倒是一条出路,因为陈春梅是文化站的职工,内部承包有许多优惠条件。再说陈春梅在彰原市文艺界也算个知名人物,有不少朋友老师,师资力量不成问题。于是就承包了,翟志耘大义凛然地辞去了车间主任的职务,甘心给老婆当下手,负责招兵买马收钱送人。这一承包,才尝到甜头,首批就招了六十多个学生,每人每年学费四百元,除去上交的纳税的付工资的,承包第一年两口子就成了万元户,那时候万元户还是个稀罕呢。有了这第一桶金子,翟志耘的心就大了,又把文化站临街的一幢小楼承包了,办了个歌舞厅,歌舞厅那年头也是新鲜事物,一旦被市民接受了,生意就势不可当,顿时财源滚滚。岑立昊和范辰光等人从边境线上执行任务归建的时候,陈春梅的名下已经有了三处歌舞厅和一个康乐球俱乐部,年薪一算,每人都是两万元以上。
这几年大家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战地军官见习团从前线回来之后,岑立昊担任266团参谋长,然后进入国防大学学习。刘尹波在副教导员的位置上干满三年之后,按部就班地调了正营,到团政治处当副主任。范辰光在前线直接提拔为十一连指导员,但是他并没有到任,而是在团政治处帮助工作,两年之后提前提升为副教导员。
军官们风光固然风光,但是两袖清风,跟翟志耘一比,就是穷人了,岑立昊和刘尹波的工资几经调整,也才在每月一百元上下,范辰光工资还不到一百元,翟志耘的收入比他们多出二十倍还要多。如此一来,翟志耘的心理就得到了极大的平衡。
这个时期,金钱成了时代的最强音。
岑立昊从国防大学回来之后的一个星期天,翟志耘在彰原市最好的酒楼漳州饭店摆了一桌,被请的人有除了原四大金刚,还有刘尹波的妻子李蓁,范辰光的未婚妻马新,周晓曾夫妇。
请周晓曾夫妇是有道理的,除了四大金刚同周晓曾的历史渊源,还有范辰光这层关系。范辰光从前线回来之后就跟马新订婚了,这两年以未婚的身份享受已婚待遇,实际上就是马师傅的女婿了,也是周晓曾的连襟。
除了周晓曾夫妇,这次的客人又多出了一个名叫林林的漂亮女孩,是军直通信团的副连长,她是跟着李蓁来的,公开的身份是李蓁的下属。本来翟志耘还想请钟盛英和辛中峄的,但是被刘尹波制止了,刘尹波说“老翟你干什么?你这是战友聚会呢呢还是巴结首长?你把他们请来了,我们还敢讲话吗?”
于是只好作罢。
现在的翟志耘更加滋润了,西装革履,进口领带,领口还别着饰花。陈春梅也是一身新潮打扮,珠光宝气,还抹了口红。两口子倒是热情,忙里忙外,迎来送往。但他们没想到,他们精心策划的酒会,又变成了一条看不见的战线。
岑立昊本来是不想参加这个酒会的,尤其是当翟志耘又打出四大金刚这个招牌,让他不舒服,随着职务越来越高,他越来越反感四大金刚这个提法,觉得不伦不类,好像江湖结拜兄弟似的。再说这四大金刚关系微妙,尤其是岑立昊和刘尹波、范辰光之间,似乎从来就没有亲密过,从来就没有形成整体,反而互相攀比争斗,以四大金刚为由头把这几个人撮合在一起,有点牵强附会。但是想法归想法,他又不能不来,因为现在这几个人中,他的职务最高,不来就是架秧子摆谱了,那更会成为范辰光乃至刘尹波的话柄。再说,翟志耘今天举行这个活动,让林林公开出面,也有首次推出闪亮登场的意思,所以他不仅要来,还得小心翼翼。
林林参加这个活动有两重身份,公开的身份是李蓁的部下,星期天跟着李教导员到彰原市来玩,其实这个玩也不是随便玩的,李蓁带她到彰原市来玩,主要是跟岑立昊玩。
翟志耘的四大金刚聚会摆得很阔气,也很讲究。这些年在商场拼搏,在交际场上摸爬滚打,翟志耘练就了一身游刃有余的本领,但这天排座次他犯了难,按职务吧,应该是岑立昊第一,刘尹波第二,范辰光第三,但是如果这样排下去,老范心里要是不痛快,几年前在刘尹波家上演的那场闹剧又有可能重演,老范这老兄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虽然职务低了点,但他谁也不尿,弄别扭了,他张嘴就能出个难题。后来翟志耘耍了一个花招,说岑立昊你是参谋长,你参谋参谋,把座位排一排。
本来这些当兵的汉子不大在意吃饭的座次问题,平时聚在一起都是想坐哪里就坐哪里。但今天让翟志耘把场合搞得太正规,又把座次问题郑重其事地提了出来,不是问题也变成了问题。
岑立昊经过短暂而又紧张的思考,把李蓁隆重推出了,理由是李蓁兵龄最长。这个提议看似完美,大家便一致起哄让李蓁坐在首位。李蓁大大咧咧,倒也不谦虚,坐就坐了。
再往下,翟志耘就剥夺了岑立昊的建议权,开始自己排座位。第二是岑立昊,第三是林林,第四周晓曾,因为周晓曾同翟志耘的关系特殊,所以周晓曾和翟志耘都没把他的座位太当回事,第四也是合适的。第五是是刘尹波,第六是范辰光,然后是马新姐俩。作为东道主,翟志耘和陈春梅坐在最下手。
然后就开喝。翟志耘主持,历数四大金刚的光荣历史和艰难创业的辉煌成就,为四大金刚的过去干杯,为四大金刚的今天干杯,为四大金刚的明天干杯,为四大金刚的贤内助干杯,最后,为四大金刚的朋友、四大金刚的美名的重要促成者之一周晓曾干杯。
再往后,是男人敬女人,女人敬男人,你敬我老婆,我敬你老公,几圈下来,三瓶泸州老窖就底儿朝天了。本来,岑立昊在赴宴之前就拿定主意控制酒量的,但是到了这种场合,一高兴就忘乎所以了,站起来跟李蓁两口子较了劲,还动员林林也喝了两杯,把个漂亮的小脸蛋红得艳若桃花。
那边岑立昊还在气贯长虹,这边范辰光的心里吹响了战斗的号角,首先他对今晚的排座有看法,座位问题是个小问题,但是这个小问题一上升到政治的高度就是大问题,国际外交都很重视座次。自从转了干,这两年范辰光特别注意位置的问题,位置问题绝不是一个小问题,不仅在中国不是个小问题,在外国也不是个小问题,不仅在地方不是个小问题,在军队也不是个小问题,不仅在官场不是个小问题,在民间也不是个小问题,不仅在正规场合不是个小问题,在自由活动的时候也不是个小问题。一言以蔽之,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一个位置的问题。座次不仅是一门艺术,还是一门科学,来不得半点马虎。一个机关干部,要是把座次排错了,最轻的挨顿批评,次轻的会影响进步,严重的后果会殃及饭碗甚至会影响终身。这么严肃的问题,不认真行吗?
在范辰光感觉里,今天的座次排得很不科学。尊重妇女尊重老兵,让李蓁坐了头座,范辰光打心眼里拥护,这个风光与其给岑立昊,不如让李蓁压住。让岑立昊坐在第二位,范辰光虽然心里也不舒服,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职务和军衔在那里摆着,岑立昊是副团中校,他是副营少校,没法抗衡。问题出在哪里呢,就在林林那里。大家都看出来了,林林和岑立昊的关系就是那种关系,林林坐在三号座位带来的后果是一系列的,一是她同岑立昊分开了,二是周晓曾的位置是太靠后,就年龄而言,今天这个场合周晓曾最大,就关系而言,他是地方领导,如果岑立昊谦虚的话,周晓曾坐在二号位置上似乎更合适一些,现在一下子降到了四号位置,过分了。第三,林林在三号位置上,她同其他女宾拉大了距离,说到底就是同马新姐妹拉大了距离。如此一算,范辰光就心酸了,因为位置排在最后的除了东道主,就是他们姐妹连襟了。
位置问题尽管是个严肃的问题,但范辰光还是三缄其口,没把这个问题点出来,他也觉得,岑立昊和周晓曾谁坐二号位与科学的安排差距都不是太大,而要把矛头对着林林那么一个小女孩,有可能会被人看成无聊,讥笑为小肚鸡肠,打击为缺乏男人风度。这种蠢事他是不会做的。
机会终于来了。岑立昊这小子太傲慢,他只给李蓁和刘尹波敬酒,其他人面前假装矜持。周晓曾给岑立昊敬酒是站着的,这小子给周晓曾回敬的时候是坐着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酒场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被范辰光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突破口在马新的身上。马新本来话就多,一来她原来谈的对象是个志愿兵,没想到两三年内河东转河西,老公一下子成了营级干部,简直是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二来今天参加这种场合,男女搭配,气氛热烈,加上她有点酒量,满腹的话找不到机会说,就见缝插针敬酒,端着酒杯挨个地敬,敬李蓁,敬林林,敬陈春梅,都是一句话,说看看你们都有福,嫁个老公要么当官,要么有钱,都是一起参加工作的,就我们家老范落后。
其实马新讲这话并没有贬低范辰光的意思,完全是为了活跃气氛,为了让大家高兴。但是这话范辰光不爱听。
范辰光嘿嘿一笑说“怎么啦,嫌我老范落后,那还来得及啊,结婚证还没领啊,你想嫁个当官的有钱的,也得看看你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范辰光这样一说,酒桌上的气氛顿时急转直下,马新一愣,脸色就拉下了,回到自己的座位,放下酒杯,差点儿就抹泪了。
岑立昊心里暗暗叫苦,弄得不好这老兄要发难了。今天有林林在场,他可不想跟范辰光交手。岑立昊飞快地检点自己今天又有什么地方冷落或者得罪了范辰光,想来想去可能就是个座位问题,还有就是向范辰光敬酒不主动。发现了问题,他就赶快采取行动,把自己的杯子倒满,站起来端到范辰光的背后,拍着范辰光的肩膀说“老范你别瞎说,拿自己人出什么气?我看马新实际上是为你幸福得冲昏了头,你还不能让人家谦虚一下。”
范辰光也把酒杯端起来,哈哈一笑说“你是首长,我一直等待机会给你敬酒,动作还是慢了一步。首长敬我,我失礼了,你喝一杯,我喝两杯。”
岑立昊说“老范你不够意思,什么手掌脚背的,今天是我们四大金刚聚会,你排第一。现在,外围都扫清了,该我们两个人粉墨登场了。来,我们喝给大家看看,三杯。”
范辰光说“谢谢首长抬举,你喝三杯我就得喝六杯。不过,喝三杯也得有个说法。我的未婚妻连敬你三次,每次都是她一饮而尽,你却只沾沾嘴唇。首长,你架子好大啊!”岑立昊一怔,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但转身又恢复了,哈哈一笑说“老范,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马新跟我喝,我能喝吗?她是你派过来的先头部队,首先对我进行火力压制,待我失去了战斗力,你小子趁虚而入对我一举摧毁之,我不上你的当,我就是要养精蓄锐,跟你决战。”
说完,又转身向酒桌“你们大家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酒桌上一片响应,李蓁叫得最响,说:“岑参谋长言之有理,你们大男人斗吧,不要拿我们女人垫背。”
岑立昊很为自己的随机应变而得意,趁大家议论的当口,把嘴巴贴在范辰光的耳朵边,低沉地、恶狠狠地说“范辰光我操你妈,你要是再装疯卖傻,我就把你在前线偷看宋晓玫洗澡的事情捅出去。”
范辰光像是屁股上猛地挨了一脚,吃惊地看着岑立昊,也压低嗓门恶狠狠地说“岑立昊我也操你妈,你空口无凭血口喷人我不怕你,你瞎捅更好,反正我也没结婚,没准我还会娶宋晓玫呢。”
岑立昊一看范辰光这狗日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说:“老范你行行好,就算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明天再说吧。没看见我正在谈对象吗?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高抬贵手行善积德吧,今晚别让我难堪了,求你了。”
范辰光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光芒,嘿嘿,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范辰光大度一笑说“我怎么让你难堪了?我不就是跟你喝酒吗?你自己多心了。”
两个人刚嘀咕了几句,那边就有陈春梅和李蓁等人咋呼,说:“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在搞什么,把一桌人晾在这里!”
岑立昊说“你们哪里知道,三年前我和老范一起到前线去,差点儿翻车掉进万丈悬崖,我们是生死之交啊。好了,不说了,喝酒。我跟老范喝六杯,六六大顺也。”
范辰光说“好,首长咋说咱咋做。就来六杯。”
岑立昊背过脸低声吼道“叫我老岑,你再喊我首长我还操你妈。”
范辰光低声回敬道“你再赖酒我也操你妈。”
转过身去,岑立昊就是一脸笑容,拿起一只大碗,拖过酒瓶,咕咕咚咚到了一杯,再从杯子倒进碗里,倒一杯,说一句:“第一杯,向马新表示歉意;第二杯,为我和老范生死与共;第三杯,为周晓曾同志促成了四大金刚;第四杯老范,该你说了。”
范辰光挺起将军肚,满面春风,慷慨陈词:“第四杯,为了我和老岑大难不死,今天都订了媳妇;第五杯,祝在座的女士小姐更加年轻漂亮,祝林林同志和老岑早日把事办了;第六杯,祝老翟和陈春梅发财发财发大财,这样的活动每年搞他三五次。”
这么郑重其事地一搞,气氛又上来了,岑立昊和范辰光是六杯,每人都是半碗,局外人也都激情盎然,纷纷加盟,于是乎喝得昏天黑地。除了林林,大家都是好酒量,五瓶泸州老窖喝完了,又喝啤酒,直到男人们全都摇摇欲坠为止。
酒场散后,范辰光嘟嘟囔囔地提出来要撒尿,岑立昊嘟嘟囔囔地提出要放水,刘尹波嘟嘟囔囔地提出要小便,翟志耘稍微清醒一点,就带着他们去洗手间。进了洗手间,大家便摸摸索索地往外掏东西,普遍觉得有困难,一边掏,岑立昊一边嘟囔说“他妈的翟志耘,你下次再搞什么狗屁四大金刚聚会,我要参加我,我就是王八蛋。”
范辰光摇摇晃晃说“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谁不让搞谁是王八蛋我操,水龙头怎么长在手上了?”
翟志耘说“我要再搞我就是王八蛋。老范你站好,别倒。”
刘尹波说“四大金刚算个球,你们统统是个球。咦,我的球哪里去了?啊?在这儿,走运,还没丢。”
说完了,总算把东西掏出来了,刚开始尿,就听见旁边咕咚一声,大家双手掂着家伙,回头一看,范辰光已经仰面朝天,像翻过去的乌龟,两只手两条腿都在肚子上比划,脑袋也拼命地向上挣,但就是挣不起来。范辰光一边比划一边嘟囔“你们这些王八蛋,见死不救,赶快拉我起,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
大家朦朦胧胧地看范辰光在地上张牙舞爪,有心拉他却腾不出空,每个人的双手都没闲着,都托着一个东西,那东西正在断断续续忽高忽低地向外喷射液体。
范辰光在地上翻滚了将近三分钟,也骂了将近三分钟,直到大家腾出手来,把他拽了起来。几个人相互搀扶离开了洗手间,像是长征路上掉队的一群老红军。
二
第二天是星期天,范辰光一觉睡到九点,起床后胡乱吃了一个剩馒头,推上自行车,到营里转了一圈,见副营长韩宇戈在宿舍里写论文,题目是论现代战争中步兵的地位和作用。这是岑立昊就任团参谋长之后布置给团司令部机关干部和各营连分管训练的军事干部布置的任务,每个月每人要交一篇论文,题目事先报告,待司令部批准之后实施。范辰光拿过两张文稿,看了一会儿笑道“这么大的题目,这是一个营级干部能够说清楚的吗?这是军委和总部考虑的问题。”
韩宇戈说“题目是大了一点,但是结合中东战争,还是有具体事例可以论证的。”
范辰光说“一看就知道是岑参谋长的点子,他老兄经常站在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看问题想问题。”
韩宇戈笑笑,未置可否。
范辰光说:“对了,这个题目就是岑立昊出的,岑立昊有一句话,看问题大处着眼,解决问题小处下手。”他出的题目一般都比较大,这一点范辰光是了解的。在前线的时候,岑立昊关于对峙有过一些思考,写了一篇对峙与国家防卫,在军区的军事论坛发表了,钟盛英到处炫耀,说266团四大金刚文兼武备,刘尹波是政工干部经常发表军事论文,岑立昊既有实战经验又有领率机关的眼光,范辰光既是基层干部又会写通讯报道。范辰光把这几句话综合起来颠前倒后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对他的评价最低。论写文章他是写得最多,但在钟师长的心目中,一旦岑立昊和刘尹波出手了,他的那些东西分量就不够了。对这一点,范辰光同样不服气——纸上谈兵而已!
范辰光问了问战士请假的情况,向韩宇戈交代了几句,便推着车子走了。虽然韩宇戈是副营长范辰光是副教导员,但范辰光在韩宇戈的面前总是居高临下,一则他比韩宇戈早当三年兵,二则韩宇戈这个典型是他一手树起来的,韩宇戈在三年内连升两级,他功不可没,所以韩宇戈对他也很尊重,并且经常替他值班。这个星期天营首长值班本来就该是范辰光的,但范辰光要去桥头会马新,这是惯例,每当这种情况出现,韩宇戈就要替他值班,这也是惯例。好在韩宇戈的爱人于燕燕这两年住校,闲着也是闲着,乐得看家,老老实实地完成岑立昊布置的任务。
岑立昊布置的任务韩宇戈不敢马虎,过去在团教导队的时候,四大金刚里他就对岑立昊高看一眼,以后岑立昊主持266团的军事训练,始终显示了扎扎实实打基础,点点滴滴抓问题的风格。岑立昊说“战斗力的增长点在哪里?就在解决问题上,解决一个问题就提高一分战斗力。”所以岑立昊是不把拿名次搞锦标当作头等大事的,即便像w-712演练那样重要的行动,钟盛英望穿秋水希望266团拔个头筹,岑立昊还是掉以轻心,很难说那里面就没有故意的成分。
韩宇戈对岑立昊敬畏参半,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对岑立昊做人风格的认同和钦佩。
当年韩宇戈作为一个舍身抢救战友的典型,鲜花和掌声几乎把他吞没了,他自己情不自禁地也有一些膨胀,在范辰光给他准备的稿子里,有不少夸张拔高的地方,思想境界如何高尚,平时处理问题如何沉着果断,对待战友部属如何关怀备至亲密无间。刚开始出去做报告,他还有些别扭,有些心虚,可是报告做了十几场,他就觉得正常了,再讲到那些夸张和拔高的地方,照样可以声情并茂,那些大学生被他感动的热泪盈眶,他自己也热泪盈眶,讲到最后,就出现了幻觉,那些明明是想象的虚拟的情节和思想,连他自己也相信是真的了,他当真觉得自己有与众不同的超凡的神力,能够先知先觉并且在关键的时候能够意念制胜。有一次他在军部所在地平原市师专做报告,住招待所的时候遇上了正在军里报实力的岑立昊,岑立昊问他这些天做报告的感受,他就兴致勃勃地白话起来了,讲得眉飞色舞,讲着讲着讲漏嘴了,把岑立昊也当成了听报告的大学生,把自己超凡脱俗的思想境界和神奇的意念力量渲染了一番。岑立昊不动声色,自始至终微微笑着,听他讲完也没有点破,倒是韩宇戈自己最后幡然醒悟,新光棍遇到了老邻居,露馅了。当天晚上他们搭钟师长的车回彰原市,路上钟师长说“你们266团,咱们88师,我们22军,出了韩宇戈这么大个典型,岑立昊你是怎么的看?”
岑立昊说“好啊,这是大好事啊。”
钟师长说“我不要你说好说坏,你是老兵,要关心典型成长。你说说,他这个典型往下怎么当?”
岑立昊想了一会儿说“我就说一句话,韩宇戈也要学习韩宇戈。”
钟盛英开始有点没听明白,琢磨琢磨说“嗯?韩宇戈也要学习韩宇戈,这话有意思。”
又问韩宇戈“你听明白了吗?”
韩宇戈红着脸说“听明白了。”
以后钟师长就在师机关干部会上说“我们88师出了一个在军区和总部都挂上号的典型,这是大好事,但是我们要保持清醒头脑,好事要办好,好风要刮好,典型是人不是神。包括韩宇戈同志本人,包括为典型鼓掌助威的同志,包括我们各级当领导的,都要实事求是地辩证地看这个问题,266团岑立昊同志说了一句话,韩宇戈也要学习韩宇戈,我想这话对我们大家是有启示和警示意义的。作为典型的韩宇戈是人民群众和军队官兵学习的榜样,出现在报刊杂志电台电视台里的韩宇戈是崇高的是光彩照人的,这是我们88师也包括韩宇戈本人对社会和军队的一大贡献,但是生活中的韩宇戈就是个普通的基层干部,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缺点,难免有凡夫俗子都有的毛病,所以我们就要有一颗平常心,既不能否认典型的社会价值,也不能把典型无限神话,姿态要高,调门要低。”
岑立昊的那一句话,确实给了韩宇戈一个警示,从那以后,韩宇戈尽量地不出去做报告,实在推不掉了,讲起来也是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介绍过程,如此一来,效果并没有逊色,反而因朴素更加生动。
三
范辰光哼着小调骑着车子赶到马师傅家里,已是将近上午十一点了,意外地发现马新还在睡觉。马新的母亲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范辰光,说马新昨天回来脸色就不好,怕是病了。
范辰光二话没说就往马新的闺房钻,看见马新果然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大睁着两眼,看见范辰光进门,把眼一闭,头一歪,给他来了个不理睬。
范辰光环视小小的房间,里面弄得乱糟糟的,光线也很差,床头柜上他的照片也被横下了,上面斑斑驳驳似有泪痕。范辰光的心忽悠悠颤了一下,他预感到今天情况不妙。他定了定神,走过去,一屁股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拍马新的脸,马新尖叫一声,挥手把范辰光的手甩开了“别碰我!”
范辰光说“怎么啦?”
马新把被子一拉,蒙上了脑袋。
范辰光说“哦,我明白了,还为昨天生气是吧?马新我告诉你,我就见不得你那么一副低三下四的贱样子。眼下我职务是低了一点,可是你知道吗?起点不一样啊!就是因为一个文化程度的问题,我当了六年义务兵,三年志愿兵,要是换别人,早就回去拉板车了,可是我没有,我凭着坚强的毅力和非凡的智慧,坚持坚持再坚持,苦干苦干再苦干。我成功了,两年之内,我从一个志愿兵到一个副营级干部,容易吗?从这一点上讲,刘尹波比不上我,岑立昊比不上我,就是换翟志耘他也比不过我,我现在是十二年兵,总体看来,十二年熬个副营是正常的,留在部队的同年兵,基本上都是这个层次,像岑立昊那样的属于例外”
范辰光说得正起劲,马新突然一蹬被子,呼啦一下坐了起来,披头散发,满脸泪痕,手指范辰光:“姓范的,你还是人不是人?”
范辰光吃了一惊,问道“怎么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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